“你不想问?”
“这是个人隐私嘛!”
“……”沉默的人是九十九。
“你这家伙一点义气也没有。我不理你了。漱石、漱石,你过来一下。”
九十九赌气地蹲在地上,夏目不禁感到头痛。
啊——!你真的是人类吗?都二十七了耶!年纪也不小了还这样闹情绪?
“是不是出了什么事?等我把剩下这两件衣服晾完再泡杯茶聊聊吧?”
上午十一点的厨房洒进眩目的阳光。夏目把冰牛奶倒入印有三只兔子的甜甜圈专卖店达的马克杯,和自己印有A字
和史努比图案的杯子。
“什么?你不是说喝茶吗?”
“脾气暴躁是缺乏钙质的缘故。”
“在市场工作的人怎么可能钙质不足?”
“照你过去那种饮食习惯,很难保证没有这个可能吧?”
之前冰箱里只有速食的冷冻食品和真空包,令他无从狡辩。似乎也无力辩驳的九十九一鼓作气喝光牛奶。虽然一口
干点的不是酒而是牛奶,但俊俏的侧脸无论做什么都养眼,夏目感到有些吃味。
“老实说,我真想喝个酩酊大醉。”
“你不能碰酒吗?是不是肝脏不好?”
“那倒不是,我有不得已的苦衷。”
“?”
“我一喝醉就会丧失记忆。很不妙吧?”
恩……
“……暑假飞了。”
“什么?”
在公司倒也罢了,九十九在家说话相当无厘头。没有主语也没有述语,经常是天外飞来一笔。
“我跟和歌山课长说好趁着阳子离职之前轮流放一个礼拜的假,现在泡汤了。”
“……”
“暑假你打算怎么安排?”
“大概是高中同学会、社交舞社的同欢会以及阳子小姐的欢送会。再用两、三天的时间孝顺奶奶,去养老院当社交
舞教练。”
其实不只如此,但说出来很难为情因此保持沉默。夏目正为考试做准备,他打算在今年挑战第三次的国际海外青年
服务队选拔。
‘我的暑假没戏唱了。假是照放,却必须回老家。”
漱石跟大和的三餐就拜托你了。哈哈大笑的九十九声音中透着几分空虚。
“谁是他的哲也哥啊!那个王八蛋又住院了!”
深恶痛绝的侧脸。九十九秀丽的嘴唇勾起浅笑静静地说:
“什么叫抱歉……我一直住院心情就很低落,这次说不定真的不行了,礼拜六、日你就回来看一下我吧 !”
带点撒娇的口吻,不同于平常的强调——还不到京都腔程度的方言。
“那家伙讨厌死了。”
九十九投来难以言喻、近似求援的目光。
“不介意的话就跟我说吧!”
夏目温和地催促他说下去。
“要是我介意呢?”
“那就算了。”
“喂!”
放弃得太早反而让他很想说出来。有被害妄想症的九十九埋怨着问一下又不会掉一块肉。
“夏目,你喜欢自己的姐姐吧?”
他也知道自己的口气虽然平静,但眼神却泛着凶恶。可是,害我一肚子火的元凶到底是什么?
——看起来我的修养还不到家,居然对一个小自己三岁的后辈……
想到自己拿同居人当出气筒,九十九不禁取笑自己的不成熟。
“你说你弟弟住院,他到底哪里不舒服?”
听夏目如此询问,九十九默默地指着自己的脑蛋。
——咦?这是指头吗?
“那家伙的性格和脑袋差劲透了。他唯一的优点只有那张跟我一模一样的脸。”
这是在说你长得好看,还是想说你的性格也同样差劲?
换作平常的九十九,夏目肯定继续刚才的吐糟,可是九十九的脸上正笼罩着前所未见的怒气。
“那个浑球八成又吞药了!”
‘喂,你别乱说啊……“这么偏激的话可是非同小可。
“我……讨厌自己的脸。”
“九十九先生/”
“如果慎也的身体能像你一样健康就好了……要不然,把我们改成异卵双胞胎也好。”
同卵双胞胎,九十九哲也是长男,次男的名字叫慎也。
‘我讨厌这张脸。”
“……可是,我喜欢啊!”
“你喜欢这张脸吗?”
“恩。”夏目正面凝视九十九的脸,确认自己所说的话。
跟自己这张看起来不超过二十岁的娃娃脸比起来,九十九的侧脸既理性又成熟,稳重。意志坚定、形状娇好的薄唇
。孩子气的大笑偶尔有些美中不足,然而读书眼镜底下的眼眸清澈鲜明,长长的睫毛眨动时仿佛会发出唰唰的声音
。发丝飘逸,手脚修长,优美的脚趾和香港脚完全沾不上边。
这种有语病的说法或许会招来误解,总之像他这么出色的男人当个卖鱼的实在太暴珍天物了。
“抱歉,我不该乱发脾气。”
“没关系啦!事到如今,你就全盘托出算了。就算我没能力帮你,至少说出来你会舒服一点。”
夏目起身从柜子里取出上等绿茶和茶具走回来。
“我口风很紧的。有垃圾尽管跟我倒吧!”
把茶注入杯中后,他再度起身站到九十九的身边。
你干嘛?正当九十九大惑不解的时候,夏目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
“你的肩膀绷的太紧了。你看,整个硬梆梆的。啊,难怪上次你会说想当水母。”
夏目老练地按摩他肩膀的肌肉。
——面对面比较难开口吧?心思比外表细腻的夏目连细节都顾虑地很周到。
“……慎也的心脏比一般人来得小,但还不到异常的地步,或许是因为他体质虚弱的缘故吧,久而久之他染上了轻
度的忧郁症。”
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九十九淡淡地继续诉说。
“从小他就比别人聪慧、机灵。不是我吹牛,为了不辱长男的身份,我一直咬牙努力。尤其在父亲与世长辞后。然
而,慎也却是个名副其实的天才。”
跟自己长着同一张脸的弟弟总是如影随形跟在身旁。
“我记得是在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吧,他患了心因性的精神官能症。”
母亲改嫁后,跟继父生下的妹妹刚满三岁,正值必须寸步不离照顾的幼儿期。
我们家经营比民宿稍大的旅馆,由于推出平价的京都料理深受好评,于是决定扩大营业规模。照顾妹妹成了我每天
放学回家后的工作。‘你是哥哥,就拜托你了’。被妈妈托付重任,我小小的心灵深以为傲,更何况要照顾的是可
爱活泼的妹妹。
我使出浑身解数扮演好哥哥的角色,念故事书给她听、陪她玩扮家家酒,还教她涂鸦和平假名。
“真奈美很黏我,整天跟前跟后,而我也乐在其中,可是我发现自己越努力,妈妈越心疼弟弟。生病的人总是比较
任性,慎也就是个很好的例子。虽然现在想想,当时的他还是个十岁的小孩。每次去探病,看到变本加厉到无理取
闹的弟弟,我想妈妈也很为难吧!她老是跟我说,幸好你不会让妈妈操心,这句话听了五年,最后我也发飙了。”
要不是自尊心作崇我早学坏了,为了顾及继父的颜面,也不能做出愤世嫉俗的叛逆行经。
“所以,我离开了家。”
“你是说离家出走?”
——他说五年,不就是国中生的时候?
“我考上了住宿制的高中,搬离了家里。”
进入升学时期,导师向九十九也推荐了几间私立高中,前来参加亲子而面谈的继父,他很欣慰继子如此优秀,还说
愿意尊重本人的意愿。老师推荐的学校中有一所规定学生必须住宿,九十九报考了那间高中,也顺利录取了。
“之后我便埋首苦读,很少回家。大学选的是东京的学校,就业也留在那里。”
难怪九十九没有关西腔,也说不定他是刻意排斥方言吧!
“在这期间,慎也的心脏好了很多,健康情况几乎与一般人无异。”
尽管如此,慎也还是没能参加高中考试,结果放弃了升学,改念补习班取得大学入学资格检定。
“这让我认清了一件事,我只是个不认输的努力家,慎也却是个天才。”
三天两头住院的小学和国中时代,参加绘画或作文比赛成绩出类拔萃的都是慎也,当哲也拼命取得优等时,慎也拿
到的却是凌驾其上的特优。
“我觉得他可能是有样学样,只是比较懂得要领罢了。”
夏目插口说,九十九笑着摇了摇头。
“如果是这样,为什么报考同一所大学却只有那家伙考上?这又该作何解释?他让了我好几步啊!”
哥哥你没考上哪!如此揶揄九十九的慎也并没有进入大学念书,仿佛是在讥讽他。
“因为他又住院了。”
一定是勉强用功才会这样!母亲苟斯底里地喊着。他不懂同样是双胞胎,为什么母亲只偏爱弟弟一个人。但站在母
亲的立场,心疼弟弟也是情有可原的。
“我念的是第二志愿的大学。但就业的时候,我跨越了二十几倍的竞争门槛,进了我妈期望的金融机构……”
为此我痛下苦功。九十九说。
“咦?九十九先生,你说的金融机构……”
“是亚细亚银行,而且分派的地点是总行。”
那是神奈川一带中流砥柱的地方银行。在银行受泡沫经济崩坏的影响开始精简人员的时期,九十九待的是人事部。
“每天看着跟自己的爸爸同领的高阶主管一个个被裁员,感觉真的很不舒服。又不是在切西瓜。怎么能毫不留情地
说砍就砍呢——”
九十九眼神缥缈的回忆着。
——那现在的大和水产呢?望着面脸疑惑的夏目,九十九说:
“啊,你不知道啊?我是被和歌山课长中途收留的。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我辞去工作一年多成了无业游民,有
一次去伊势佐木町小巷的烧烤店时认识了他,他似乎跟我聊地很投机。后来他知道我赋闲在家,就从公司打了通电
话给我。其实,我根本记不得我们是怎么意气相投的。”
虽然是正职员工,但进入大和水产最初的两年领得年薪跟临时聘雇人员是相同的。
反正坐吃山空也不是办法,所以我就答应了邀约。
“我在银行待的人事部,影印、资料建档,每天都在整理离职主管留下的事务。老实说,我很讨厌那个工作。家里
的人很高兴我有个风光的工作,我却觉得自己进了一家冷血的公司。后来,我终于忍无可忍地把我自己砍了。”
‘你是说……?”
“我递了辞呈。”
最后他反过来炒了老板鱿鱼。
“母亲一直对我的工作引以为傲,这是我对她最大的反抗。我这个人也挺爱耍帅的哪!不过,我很高兴自己有个幸
运的邂逅,来到这么好的地方。和歌山课长还自愿当我的保证人,他真的好热心。古道热肠指的就是他那样的人吧
!”
“九十九先生。”夏目略一迟疑,还是坚决地问了。
“什么?”
“你是不是讨厌令堂?”
“别胡说了。她是我妈耶,我当然爱她、关心她,只要能力所及,我愿意为她做任何事。”
想归想,但我修身养性的层次还有待提升,所以实行起来有点困难。他笑着说。
“那令弟呢?”
‘哦,那家伙是个白痴。我决定进银行的时候,他像是故意找碴似地患了忧郁症,结果吞了药,而且是死不掉的药
。吞了一肚子的镇定剂也死不了,再加上是在医院吞的,你就知道他有多白痴了。才刚吞就被发现送去洗胃,醒来
后还问说‘我怎么了?’。”
“你讨厌令弟吗?”
“如果是你,你会怎样?你会喜欢一个跟自己同样长相,却处处比自己优秀,动不动就爱撒娇,用闹事的手段来吸
引大家注意的混帐吗?”
如果是不相干的外人,顶多骂句笨蛋也就算了,如果是外人,就能干干脆脆跟他划清界线。可是,如果是同血缘的
兄弟呢?生日也好、遗传基因也罢,统统一样。还有一张相同的脸孔。
——这确实不是件愉快的事。
“我继父心肠太好了。他说,春子是我老婆,有我在什么都别担心,老婆的儿子等于我自己的儿子,尽管继子都二
十多岁了,他还是无怨无悔地照顾他。”
春子是九十九母亲的名字。
“大约在小学或国一的时候,我一直勉励自己得成为母亲的精神支柱,看了《乱世佳人》这部电影,还曾经想效法
战败后的男生版郝思嘉。我生性倔强,‘Help me’,这种话太胚种了,打死我也说不出来。”
——男生版的郝思嘉?这是男人该说的话吗?
可是,或许称不上褒奖,但感觉满适合九十九的。
“你一定觉得我很怪吧?无所谓,我也知道自己是个异类。”
不知不觉间停止按摩的夏目仍扎在九十九的背后。
九十九回头凝视室友的眼睛,神情庄严地对哑然的夏目说:
“继父跟我说过,哈哈大笑可以招来福气。”
夏目觉得自己隐约窥见了九十九笑容的背后。在笑容底下藏着某种酸涩的痛楚。
“可是,小孩子再怎么努力也有限度。听了继父那一番话,我懊恼得红了眼眶。有我在什么都别担心。这种话,我
根本没能耐说。”
——那是因为你当时还是个孩子啊!
“九十九先生……?”
“自从妈妈跟我说‘幸好你不会让妈妈操心。’太过执着了吧,对我而言,京都的家是继父跟***家,却不是我的
家。”
“……”
“干嘛啦,夏目。你的表情好奇怪。”
——因为实在太那个了啊……
“我可要事先声明哦!我是爱慎也的,毕竟他是我弟弟。俗语也说越笨的小孩越惹人疼。再说,我也好不到哪去。
啊啊,不过……”
到目前为止的人生中,九十九为自己采取的行动只有三次,他不知道三次算多还是少,只能确定每一次都很激烈。
靠上住宿制的学校搬离家里。瞒着家人辞掉银行的工作。以及买下这间公寓。当然,他是以贷款买下的,但购屋这
事摆明了就是不打算回家。
九十九抱起猫,清澈的眼睛看着猫露出微笑。映在夏目的眼里,那张笑脸有几分酷似马戏团的小丑。从那里面他听
到了玄外之音。
——爱他却也恨他,恨他却又爱他。如果爱有十倍,恨就有一百倍。可是爱又凌驾了一千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