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得十分没面子,忍着邪火踱到走廊上伸头看。席之锦等到最后才走,打着哈欠回房间前拍着程适的肩膀道:「则
安,也回房间睡吧。过了两更没皇上赐的信物不得入城,眼见两更就到了,可能今天不得回来了。」
程适道:「你先歇罢,我等到两更再说。」
两更的梆子一响,程适悻悻地欲回房睡觉,好啊,敢情顾小幺晓得我今天晚上请客,有意让我难看。果然他X的不
是东西。从小到大我没看错他,只是你今日给我难看,看日后你怎么在同僚中待!
程适快走到自己房门前,处所的院门嘎吱响了。程适回头,模糊看见一个人轻轻关上门走进来,月亮下在地上拖着
一条细长的黑影。
程适眯眼仔细看看那个人的两手,空的。
程适歪起嘴,扬声道:「顾贤弟,回来了?」
顾况没应声,拖着步子笔直走上回廊,再笔直走过来。程适再看看他空空如也的两手,哧一声,懒得再说话,推门
要进屋。顾况在他身后忽然道:「程小六,有件事情告诉你一声。」
自从进朝廷以来,顾况就没再喊过他程小六,程适回身道:「怎么?」朦胧中却看顾况的神情有点呆滞眼也有点发
直,忍不住加了一句:「家里出事情了?」
顾况僵僵地说:「不是,这里说话不方便,进屋我同你说。」
程适的邪火变成疑云,让顾况进房。房里没点灯。顾况进屋就反手上门,程适犹在黑暗中摸索打火石。顾况鬼魂一
样荡在他身后站定,幽幽道:「天赐……天赐是睿王殿下。」
程适先呆后傻再愕然,等完全明白「天赐是睿王殿下」这句话,反应过来,先窜起身回头,一把抓住顾况:「啥!
?」
顾况今天一共被三个人这样抓了三回,第一个宋诸葛,第二个刘铁嘴,第三个程适。三个人连那句「啥!?」都喊
的一模一样。
顾况对程适这一抓无动于衷,木然又重复说一遍:「我今天在街上见着睿王殿下,殿下他跟我说,他是天赐。」
程适说:「天啊!」
打火石磨出火星,点亮桌子上的油灯。顾况与程适在桌边对坐,程适揉着额头道:「跟师傅说了没?」
顾况道:「说了,睿王殿下本来还要跟我回去看看两位师傅……程小六,你说我他娘的是不是在做什么春秋大梦?
」
可不是做梦么?一回想,在茶楼里。睿王千岁说:「小幺,我是天赐。」
二回想,半张嘴与睿王殿下两两傻望,睿王绕过桌子扣住他肩头,「小幺,我当真是天赐,找了十来年,总算让我
找着你了。」
三回想,睿王殿下无限感慨地问:「十来年前我走的那回,你没怨我吧?」
程适道:「你做不做梦我哪知道,我还想问你是不是做了个春秋白日梦哩?他说他是窦天赐,后来怎样?」
顾况涣散的目光从灯火挪到桌面上,「没什么,然后就叙旧,问这些年都怎么过的。我也说不出什么,正说要去看
两位师傅,来人就说有要事,先走了。」
程适直着眼道:「师傅听你说,惊着了吧。」
顾况道:「何止。」
程适起身,负手在房里转了个圈:「乖乖的我也给吓着了。都快把他给忘了……当时来领他的人不是说他是漕帮的
少爷么?」
顾况喃喃道:「一个七、八岁的娃娃,摇身就成如今的睿王殿下。窦天赐,睿王殿下,他走的时候明明才这么高。
」
程适停脚:「对了,你当时怎么叫他,窦天赐还是睿王殿下?」
顾况道:「当然是睿王千岁,我一个芥子大的小楷字,哪能在睿王殿下面前逾矩。」只不过他喊一声睿王殿下,睿
王脸色就苍凉一分,一双眼睛望得顾况心里七上八下。
程适搔搔头皮,抱住双臂:「顾老弟,说句老实话,这桩事对你可是天上掉的便宜。万岁之下就是睿王,当年是你
从沟里捞的他,他跟你在一个被窝里睡了一年。现在他只要念两三分的旧情,使一、两分的力气将你提一提,你至
少也能混个蓝袍子穿,天大的好事!」
顾况苦笑道:「穿蓝袍子?靠别人的体面得了势,一辈子都要被人戳脊梁骨。何况我还是明经出身,在那群才子老
爷里头恐怕寸步难行。」
顾况这辈子的盼头不高,能做上个跟施大人那样的楷书郎,城里有栋小房子,有个知书达理的如花美眷陪在花前月
下,再添一双儿女,用的起三、四个佣人,一顶小轿子就成,没奢想过别的。
程适大步在桌边走个来回:「戳脊梁骨?朝廷里有几个不是攀关系靠门路上去的?在朝中做官靠山越硬腰杆就能越
直!做官也不是考四书五经,若论政绩,谁比谁强还未可知。」
顾况听程适的话觉得很有道理。程适心想,可惜窦天赐那孩子从来跟我没交情,顾小幺这回恐怕能远远爬在我前头
,横竖我程适哪个都不靠也能成个人物!
顾况跟程适说了一番,心里舒畅些,涣散的双眼聚了神采,回房去睡觉。展开薄被吹熄油灯,临睡前犹在想,天赐
长大后真变了不少。
恒商此时刚回王府,在卧房中徘徊踌躇,想着如何才能再见顾况。
直接去秘书监找人恐怕不妥当,等顾况再出宫,又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十来年没见的日子都过了,现在若要有十
天半个月才能见到,却觉得实在难熬。
恒商想起今天上午顾小幺恭恭敬敬一声声的睿王千岁,一股秋意兜上心头。
十来年前顾小幺带着他到处跑的情况犹在眼前,顾小幺摸着他的头道:「我的东西就是你的东西,程小六给你什么
都别吃。」恒商想到这里刚要笑,蓦然今天顾小幺拘谨的形容闪至眼前,「睿王千岁是千金之体,小人万不敢逾矩
。」
顾小幺,小幺,顾况。
恒商轻轻道:「景言。」
程适一夜无梦到天亮,顾况一夜浅眠到天亮,恒商一夜无眠到天亮。
第二天,程适与顾况照例到秘书监抄书,顾况精神已经抖擞。
程适在走廊上同他招呼:「顾贤弟昨晚好睡?」
顾况也照旧道:「甚好,程贤弟好睡?」
恒商起身,用了早膳,吩咐备轿去中书侍郎府。司徒大人早朝刚归,正在用膳,起身相迎,下人收拾碗筷。恒商落
座立刻道:「知道你还要去中书衙门,不多耽搁你的工夫。本王今天有事情托慕远,话便直说了——你帮我往秘书
监递个话,请多关照关照顾况。」
司徒暮归笑道:「且能让他时常出皇城么?十五殿下找臣寻开心来了。一个中书侍郎哪能管到秘书监头上,十五殿
下为何不去找程大人?」
恒商道:「慕远,这时候别在本王面前架官派。程文旺不是很吃你那一套么?听说程大人受你托付,正在关照程适
。」
司徒暮归道:「哦,十五殿下要的是这种关照,那敢情好,今天中午前臣就给你办妥了。程适估计正被程大人关照
得『生不如死』,多个人与他作伴也好。」
恒商变了颜色:「你敢!」
司徒暮归叹气道:「十五殿下又这样威胁臣,天下人都知道程大人这个清官油盐不进,多关照程适实话说还是皇上
交代臣去办的。现在臣日日夜夜战战兢兢,生怕皇上哪天问『让你捎话给程文旺多关照的程适现在如何了?』十五
殿下还是另请高明吧。」
恒商平缓神色,「本王不管司徒大人怎么跟皇兄交差。本王晓得……我晓得,慕远想办的事情没有办不妥的,这件
事情只有劳烦慕远。」
司徒暮归再叹气,道:「好吧。」
下午,秘书令程文旺大人在皇城里偶遇中书侍郎司徒暮归,司徒大人一团高兴地与他亲切招呼:「状元兄——许久
不见,一向可好?」
程大人神情端正,道:「司徒大人今日可好?」
司徒暮归道:「好,甚好。」踱过来与程大人一路并肩前行。程大人敷衍着司徒大人「今天天色甚好,宜家宜出行
。」之类言语。快走至岔路附近,程大人道:「上次司徒大人来找本官,托本官关照楷书阁的楷字程适,今天没什
么此类的事情说吧?」
司徒暮归道:「状元兄多心了,本官家需关照的亲戚哪有这样多?倒是程大人对你们秘书监的新楷字多拘束拘束才
是。本官前几天遇见其中一位,本要随口问他两句,他只说是秘书监的新楷字姓顾,便对本官称有急事在身走了,
如此不恭敬,委实需好好教导。」
程大人在岔道口站住拱手:「多谢司徒大人提醒,本官该去秘书监了,大人请。」
司徒暮归拱手转身,径直去中书衙门。舍人呈上的卷宗刚看几页,一杯滚茶还没凉温,御书房的张公公来传万岁召
司徒大人去御书房。
恒爰手压在案几上,慢慢道:「睿王要找的人,朕听说是秘书监的楷字顾况。朕听说顾况还是你在替朕找程适的时
候顺出来的,为何这件事没报与朕知道?」
司徒暮归道:「皇上从没吩咐过臣,只要十五殿下找臣,事无大小,臣样样都要同皇上禀报。」抬头看恒爰的脸色
,接着悠悠道:「况且,若臣将十五殿下的一举一动都禀报给皇上知道,十五殿下与臣这种人相交,皇上放心么?
」
恒爰无言,半晌才又开口道:「朕没想到程适居然也是当年救过睿王的少年,既然这两个人都是救睿王的功臣,依
你看朕该怎么赏他?」
司徒暮归道:「此事当然全凭皇上的圣意。臣的愚见,当年吕太傅接十五殿下回宫的时候该赏的该谢的都做了,太
傅当时因为种种顾忌隐瞒十五殿下的身份,如今十五殿下寻到顾况,该如何做十五殿下心中应有分寸……所以臣以
为这两个人皇上不必再另赐封赏。」
恒爰沉吟,司徒暮归说的极有道理。「程适与顾况新入朝廷,朕现在封赏,也不知道赏他们两人什么官才好?」
司徒暮归接道:「所以臣说,这件事情凭皇上的圣意就好。皇上最近为诸事操劳,当保重龙体,也莫让太后添烦心
。」
专挑皇上的忌讳说话,一向是司徒大人人生的乐趣。司徒大人津津有味地看皇上寒下面孔,再津津有味地听皇上冷
冷道:「司徒侍郎的脖子又跟脑袋一起待得不耐烦了。」
司徒暮归恭恭敬敬地道:「皇上英明。」
恒爰用手扶了扶额头:「你且下去吧。」
恒爰在心里叹气,若自己真将当年救下十五弟的顾况与程适加官进爵,母后会是个什么面孔?
第八章
皇太后娘娘这几天正在气头上,从皇帝到后宫嫔妃几十人统统都没得安生。
太后此时正将后宫的嫔妃们召集到一处,在正宫的正殿进行教导。
正宫原本该由皇后住,但如今的皇宫还是个摆设。皇上自十五岁选秀纳妃到如今尚未立后,太后为此事夜夜烦心日
日忧愁。
太后端坐在正殿中央的凤椅上俯视面前跪的一片姹紫嫣红,「都把头抬起来让哀家看看。」
众妃嫔遵命抬头,太后握住扶手叹气:「个个的模样都不错。水灵的够水灵,秀气的够秀气,娇媚的也够娇媚。哀
家看你们一个个也都打扮的花团锦簇。那你们谁来给哀家解个疑惑,为什么你们这么多人,连一个能讨皇上喜欢的
都没有?」
众妃嫔的头又一起低下去。
妃嫔们都很委屈,「太后娘娘,不是臣媳们不想博皇上宠幸,臣媳们都是庸脂俗粉,入不得皇上的龙目。自进宫来
,能让皇上踏进自家宫门一步的不过三、四个。蒙承雨露的更不出两、三人,臣媳蒲草之姿难侍君侧,请太后责罚
。」
太后蹙起蛾眉:「照你们这样说,你们不得皇上宠幸错处倒尽在皇上身上,你们没半点干系?」
众妃嫔诚惶诚恐,立刻纷纷叩首:「臣媳万万不敢,太后明鉴。」
太后冷笑道:「不敢?依哀家说,你们就是敢!选你们进宫做妃嫔,为的就是侍奉皇上。不用心思讨皇上欢心,难
道等皇上来讨你们欢心!?你们之中最早进宫的,侍奉皇上有四、五年了罢,到如今连个蛋都没生下来过,难道也
是皇上的过错!?」
可怜众妃嫔一面颤抖一面磕头:「太后,臣媳们有罪,臣媳惶恐——」
太后扶住扶手起身,「都别磕头,给哀家把头抬起来,看看这凤仪宫!看看这正殿,这帷帐,这凤椅!今天哀家就
在此处搁一句话,你们中的哪个能在一年内先给哀家生个皇孙,哀家就替皇上做主,让她做这凤仪宫的主子!」
宫外盛传皇上嗜好男色,睿王羽翼渐丰,皇上龙椅的稳固,龙脉的延续,便全指望在这群女人的肚子上。
顾况自出皇城后在秘书监的日子过的分外顺当,顺当到顾况不得不怀疑,睿王殿下有没有在其中做人情。
顾况每天同老楷字们在一起抄书,老人家都对他这个晚辈后生极和蔼。抄好的书卷呈上去,楷书郎大人还要夸赞他
两句,将顾况夸得诚惶诚恐。出皇城后四、五天,监丞大人忽然说天气转凉,要好生安顿新楷字的起居。命令通事
大人将处所的床帐被褥枕头重换一遍,人人屋里焕然一新。顾况摸着自己的被子,觉得分外厚,盖到半夜出了一身
汗,爬起来灌了两杯凉水。
然后,又过了几天,秘书令大人巡视楷书阁,到各个抄书的桌前看视、在顾况的桌边驻足良久,拿起一张抄好了的
纸看了看,说道:「甚好。」
两个字将四周的老楷字们变成木雕泥塑。等秘书令大人走后,其中一个老楷字偷偷向顾况道:「秘书令大人上任这
几年,老朽第一次看见他夸人。后生可畏、后生可畏。」
顾况受宠若惊,欢喜中却有点忐忑。顾况从小受刘铁嘴与宋诸葛的熏陶长大,深信否极必有泰来,盛极必定要衰。
蓦然受到这样多的赏识与抬举,顾况开始忧虑,是不是这段日子把所有的好运气一起用到精光,前面正有个大衰运
等着。
他这个念头若是被程适晓得,一定直窜起来跟他玩命。
X的,得了便宜还卖乖,有能耐同我换换!
程适这段日子,衰到他姥姥的姥姥家。
程适不晓得自己得罪了哪路尊神,秘书监的人仿佛一夜之间通通与他过不去。先是与诸楷字一起抄忠烈传,程适做
事情爱新鲜,刚开始抄书那几天颇有精神,一撇一画都拿着劲儿写。楷书郎大人也夸赞他几句,但说他速度不算最
快。程适容不得人说自己比别人慢,又兼抄了许多天的书,渐渐抄烦了。从一撇一画陡然转成行云流水,再从行云
流水转到龙飞凤舞,最后,脾气甚好的施大人终于板起面孔训了一回人:「张牙舞爪,不成样子!」让程适返工。
通事大人换被褥那天,程适的床底下滚出两个酒壶。通事禀告给监丞大人,监丞大人大怒,扣程适一个月的俸银。
秘书令大人巡视楷书阁那天,在程适桌边过,也随手摸一张抄好的纸来看。秘书令大人惜字如金,只评了一个字:
「草。」
程适这两天诸事不顺,脾气正躁,动动眼皮看了一眼秘书令大人,又耷下去。
秘书令大人身边的少监大人立刻道:「秘书令大人面前,怎的如此无礼!」程适悻悻地拱手低头躬身。秘书令大人
皱眉端详了一下他,少监大人又道:「程大人,此楷字就是上次在处所私藏酒的程适。」
程文旺大人本已经负手要往前去,听见这句话收住脚步,再皱起眉头端详了一回程适,「原来你便是程适。」
程适听了这句话,觉得很有趣。
当天晚上回处所后还沾沾自喜了一回,「听口气秘书令大人早就晓得我程适的大名,嘿嘿。」
在几天后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程适不情不愿地拖着步子去敲顾况的房门,顾况开门不情不愿地让他进屋。程适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