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我是什麽意思。”他的眼睛里隐约带著痛楚,“别瞒我,伽兰,我需要知道一切。”
“都说没事的了,南华帝会帮我的。”娑伽罗轻轻哼了一声,“你以为我会拿自己的性命来开玩笑?”
娑伽罗抬起头,握成拳的一手舒展开,缓缓搭上谛洛的眉头,将眉宇间的褶皱轻轻抚平。他笑起来的时候,狷狂
肆意,月牙一样的眼睛弯弯的折射出星光,璀璨莫名。
“不管需要多久的时间,你一定要等我。”有了这样的承诺,才能安心。就算其中一方不在了,那麽必定也会有
一方苦苦守候。
至少不会再面对死亡。
“你只要活的好好地等著我,就行了。”就算说自己自私也好,无论如何,还是希望他的心里将自己牢牢的铭记
。
“我说,谛洛,你一定,一定要等我。”
锦衣圣王的瞳孔刹那间紧缩。握著人的手不可抑制的颤抖起来,他面前的男人依然一脸淡然,只是笑起来的时候
无比狂傲。
他突然用另一只手捂著脸,衣袖垂了下来,横在两人之间。
怎麽能这麽痛,一个人的身体和心脏,怎麽能痛到这种地步。那像是被利器生生从中间将人劈开,分成两半一样
的痛,难忍难耐。
手腕被握的生疼,娑伽罗看著眼前的男人,极清极浅的笑出了声,然後反手抱住他。
那是人间的街道,过往的男男女女各色各样,人世的浮华之中,他们的身影最终被定格成永恒,无人能忘。
那天,经过那条街道的人们,都忘不了。那个足下生莲的奇异男子和那个泪洒长街的锦衣男子。
他们是挣扎过,反抗过的,可总也逃不脱。
一次又一次,只能妥协。
命运便是这般的无常。
※※※ ※※※ ※※※ ※※※ ※※※ ※※※
沿著山道,缓缓前进。最後的千日,与世隔绝。
湘水如玉带一般环绕著周围群山,山林中透出盛夏的阳光,枝影斑驳。穿梭在林间,偶尔惊起飞鸟扑腾著翔空而
去。
“这里景色还挺不错的。”娑伽罗啧声说道,“诶,就住这里好不好?”
前方不远处已经传来了潺潺流水声,似有山涧溪流。谛洛眯眼向这树林深处看去,道,“你喜欢就好。”
“嘿,你别说,我老早就想试试像摩迦那样隐居山林的滋味了。”
走到一处空地,前面果然有一处溪流。细小的水流,从高山上冲刷下来,聚出一汪湖泊。湖泊上空凝出七彩虹桥
,豔阳射处,隐约还能看见漂浮在半空中的透明身影,被金色阳光勾勒出纤细线条。是林间生灵。
娑伽罗微一弹指,一阵轻烟在流瀑旁缱绻缠绵,待到烟消云散,其中已经立起一栋朱红大宅。悠远的山林,青翠
延绵,富丽堂皇的古宅,令这一切沾染上了不属於凡尘的清辉。
夏夜,冷月清华。风过林间,引来树林沙沙作响。
院中两株古藤之间架起了锦缎彩绫,娑伽罗睡在那舒展开的锦缎上,任月华洒了自己满身。谛洛在廊下看著他,
目不转睛。
“你在那站著做什麽?”娑伽罗翻了个身,正对著他。
流萤在空中飞舞著,点点闪烁。谛洛走下了回廊。
“怎麽不回屋睡?”月光落在他们的身上,於是就连肌肤也变得清冷,握著的时候,感觉不到丝毫温度。
娑伽罗闭上眼,感觉到那只手从自己眉心滑到耳根,带起一阵冰凉。
“你不觉得这儿睡著更舒服吗?”天地广袤,他们却渺小一如微尘。
谛洛突然说不出话来了,低敛的眼睑下,痛楚久久不散。
为什麽事到如今,他们还是只能面对这样的结局?
“莲……”
娑伽罗突然伸出一手捂住他的嘴,笑吟吟地告诉他,“是伽兰。”
“为什麽突然又作伽兰了?”
视线回到星罗密布的天穹之上,娑伽罗说,“现在想起来,我好像还从来没和你认认真真谈过话。”
“那你想谈什麽?”谛洛看著他。
将双手枕在後脑上,娑伽罗笑道,“我知道你最近很烦,那全是因为我。如果我不曾以净莲的身姿出现,你或许
不会这麽烦恼吧?”
“为什麽怎麽说?”谛洛不太理解他为何这样说。
“如果你一直都只知道伽兰,那你还会那麽在意骁砚吗?”
“这……”
“是不会的。”娑伽罗径自说,“散脂说得没错,是我太糊涂了,一直拘泥於过去的那段往事之中。虽然口口声
声说著好听的话,什麽不管你是骁砚还是谛洛都没关系……可做出来的举动却十分虚伪。故意恢复成净莲的模样
,在无形中已经是在你逼‘无论如何一定要找回骁砚的一切’。这样的我,是不是很自私?”
不止自私,还很糊涂。过往前尘,他将之搅得一塌糊涂。
“但没办法,我还是不能悟。是我自甘堕落,不由旁人左右。”就算一早已知真相,恐怕还是会选择这样与他纠
缠不清。
放下下,始终放不下。
执念太深。
“命莲化为人形,这事的确不能说与旁人听呐。”如果消息外露,一旦让妖魔两界知晓,那麽面临的麻烦也可想
而知。
那是掌世间般若的东西,若被邪魔夺得,人世沦陷皆在意料之中。
现在想起这一切,如果三世佛一早就告诉他关於命莲的事,那他是不是在爱上之前就会选择将一切纠葛斩断?而
不是这样的,执迷不悟……
可他没办法有恨,因为突然想起来,什麽叫做命中注定。
他命中注定有这麽一个劫,不得解脱。
“既然你还是谛洛,我也还是伽兰,那不如就这样维持原状吧。”没有七情的谛洛。
说到这里,谛洛终於知道他要说什麽。他揉著眉骨,不禁苦笑连连。
“伽兰,我不知你也会怕。”
“对,我是在害怕。”娑伽罗说,“我怕人世混沌归於蒙昧,我怕盘古震怒三界覆灭。”
“可你不是说南华帝有办法解决吗?”
“但是南华帝说的办法,耗时真的太久……”
“你怕我无法等?”他躬身靠近了一些,彼此鼻息相贴,他将脸颊贴在娑伽罗的额头上。“只要是你,等再久都
行。”
“真的?”娑伽罗轻轻笑了起来,两人贴近的身子让锦缎左右摇晃。一翻身,他从锦缎上坐了起来,“我不算失
言吧,你叫我不要松手,所以我让你等待。”
“等到沧海变桑田,枯木再生花?”他没来由的哽咽著,面前的男人眨眨眼,不说话了。
其实是有预感的,只是从来都不愿承认。就算重来千百次,他们也只能面对这种结局。
四十九
山中不知岁月过,不知道是在住进这山林的第几天,一个深夜,有人敲响了古宅的大门。
那时候,娑伽罗正在屋里梳洗,谛洛去开了门,门外是个俊美的和尚。他并没有穿僧衣,会判断他是和尚,只因
那颗光洁的头。
和尚看见谛洛,先是愣了一下,然後又很快反应过来,双手合十,道,“小僧路经此地,不想在这深山里迷了路
,恰见人家,所以想借宿一晚。”
谛洛侧过身子,让那和尚进了门。
“家中无仆,稍有怠慢之处还请大师见谅。”穿过前院,便来到前厅,这才想起来家里没什麽可以招待客人的东
西,只能抱歉的笑笑。
和尚也不在意,只是说,“不知舍下可有清水?”
“清水当然有。”谛洛连连点头。
将和尚安置到後院的空房後,再回到前厅,娑伽罗适时地挑帘而出。湿润的乌发还滴著水。
“谁来了?”他问。
谛洛拿过他手里的绸巾,细细的替他擦拭起头发来。娑伽罗坐在木椅上,舒服的缩起了身子,又朝椅子内窝了进
去。
“一个迷路的僧人。”谛洛说。
“和尚?是我同门呢。”娑伽罗嘿嘿的笑了一声。
谛洛对他的说法不置可否,两人闲聊间,那和尚又跑了过来。在看见娑伽罗後,脸色立刻变得有些尴尬。
两个男人,一个披头散发,一个虽说是在擦拭的动作,但举止间流露出的亲昵仍然太过露骨。
他的眼睛都不知道该放哪儿了,只喃喃地说,“小僧想问问,有没有布巾?”这麽大个屋子,却空旷的吓人。虽
然各种摆设和器具都精致无比,但唯独少了日常的生活用品。
是缺少人气的那种空旷安寂。
不过随便一想也知道,深山之中,却有著这麽富丽堂皇的大宅,怎麽可能没有古怪?
“布巾啊,我拿给你。”谛洛停下手里的动作,转身走了开去。留下娑伽罗饶有兴味的盯著那和尚看。
“你怀里的那个是什麽?”
“啊?施主你在说什麽?”和尚一脸茫然。
娑伽罗动了动身子,用手撑著下颚,“别装了啦,那麽重的妖气,我想装没闻到也不行。”
“呃……这个……”和尚还不知道该怎麽回答,就见他袖中紫雾缭绕,然後一个紫衣丽人姿态妖娆的依在和尚肩
上。
“好啦,你就别装了,瞧你这模样,我都讨厌。”紫杉丽人的声音很好听,有著女子的甜美,也含著男子的低沈
。
他这麽一说,和尚神情不变,只是眼眸一转,整个人散发出来的气质就变得神秘莫测起来。
“和尚与妖精,哈……”这可真有趣。
※※※ ※※※ ※※※ ※※※ ※※※ ※※※
後来不知怎麽的,那和尚同妖精也一道住了下来。谛洛是极其好说话的,对於那两人的入住一点也没有意见。只
是时常担忧看著那只蛇妖。
“伽兰,你真得让那只蛇妖住下来?”
“怕什麽,我又不会吃了他。”娑伽罗懒洋洋的躺在树间缠起的锦缎上。
“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就当我大发慈悲吧。”
“伽兰。”
“嗯?”
“对不起。”他没忘记,现在的伽兰,不过是个灵力全无的凡人。
沈默。
再开口时,娑伽罗主动握住了那只流连在自己颊边的手,十指盈扣。
“你还知道些什麽?”
谛洛不禁动容,看著他脸颊上的褐红伤痕,“你瞒著的,都知道。”
都知道?娑伽罗勾勾嘴角,低低的不知道骂了一声什麽。
“你让我觉得自己像个白痴。”自己的身体情况怎麽样,他非常清楚。不想让谛洛担心,所以什麽都没说。可现
在他却来告诉自己,他什麽都知道。
“你什麽时候知道的?”他一直没给他说过关於那些伤痕的事情,那他从哪里知道的?
谛洛半晌才道,“也是那日,烟无絮说的。”
“那个多嘴的芦花鸡!”娑伽罗哼声。
“伽兰……”谛洛叹息,不知道该说什麽。又静默了一会儿,谛洛在松开彼此交握的手走开。等到他走後,没多
久,又一道人影慢慢靠近了眯眼假寐的娑伽罗。
察觉到有人靠近,娑伽罗只是说,“盯著我做什麽?”
那人停下了步子,“或许我能开导开导施主。”
“你开导我什麽?”他好笑的撑起身子,似笑非笑的看著那个被妖精欺压的和尚。
“欺人者,亦在自欺。”和尚说的一本正经。
娑伽罗面色一沈,和尚接著说,“既然不忍心,又何必苦苦欺瞒?施主莫是不知道,眼可骗人,言可骗人,只有
那颗心,是谁也骗不了。”
“凡夫俗子也敢在我面前大放厥词!”娑伽罗重重一哼,起身就要走。
“你每夜在他床头守候,昼夜不寐,可不正是情深之至?既然这般情深,又何必满口谎言?”和尚在他身後犹自
说著。
“你胡说八道些什麽?”娑伽罗猛然回身,眼神略带凶狠,“我几时骗他了?”
“施主骗了他什麽,自己应该知道。”
“你……”娑伽罗心底一惊,厉声道,“你到底是谁!?”
和尚悠悠一笑,“不过受人之托,妄图渡你达清净之地。不过……”
眸光一转,“执念太深,恐难渡化。”
“是──散脂?”近乎咬牙切齿的,他说出了那人的名字。会做出这种事情的,只有那个自以为是的散脂!
“与其渡我入清净,你先自渡吧!”最後,狠狠地剜了和尚一眼。自己都和那个妖精纠缠不清了,还说要渡他?
笑话,天大的笑话!
“用谎言来骗他,如果有一日谎言被揭穿,你要他如何自处?”和尚好像铁了心的要惹恼他。“你骗他说南华帝
能帮你,但你有没有想过,一旦你化莲,那麽便是永世再无重生的可能。你忍心让他永生永世的等待?”
“关你什麽事?”他轻声叱道。
和尚摇摇头,眼中溢出浓浓的沈郁,“是了,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你若觉得好,那便是好了。”
他骗了他许多次,没想到终了,依然是欺骗。
转过身的时候,夏风吹起他乌发飘扬,嘴角,凝著笑。
兜兜转转,寻寻觅觅,还是找不到出路。只是他现在明白了,原来那所谓的爱,根本就是条死路。
所以在那一日在苍梧山上,他再次放弃了反抗。
一如十二万年前一般,作了同样的选择。每一次都是他将那人丢在了原地,只是不知道这一次,还能不能有重逢
的一日?
谛洛说,我们就这样自私一次吧。
可谛洛你知不知道,如果世界毁灭,我们又该归於何处?
似乎知道散脂的委托已经无法完成,和尚当天就带著蛇妖离开了。看著他们离开的身影,娑伽罗笑笑,一脸淡漠
。
那和尚既然能找到他,那散脂也必定知道他在这里了。只是再也没打算躲避。
五十
後来的事情,似乎都在预料之中。
山林浓郁青翠转枫红的时候,秋风萧瑟,每拂过一处就带下落叶婆娑。在山中的日子,谛洛抽空便会地宫,但总
是晨光微绽时出去,落霞妖娆时归来。从无例外。
天气渐渐开始转凉,娑伽罗终於从院子里回到了屋内,每天不再睡在软锦上。
秋天的夜,没了流萤,没了清冷的月,只是日夜的风声呼啸著,卷起林中树海绵延。
谛洛被风声惊醒的时候,娑伽罗还睡得深沈。小心的挪了下身子,将那人枕在自己臂上的头移开,然後抽开了身
子。
也不清楚是什麽时候开始睡在一起的,浅浅的拥抱,软软的怀抱。亲密的肢体接触,却没有丝毫情欲。他本无情
无欲,娑伽罗亦是修佛之人,情欲这东西,好像从来就不属於他们。
长长的乌发散落在白色的枕头上,手指动了下,将那散乱的发丝一根一根慢慢敛了起来。长明灯在角落里孱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