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无瑕回房,两个丫鬟都已准备好了洗漱的东西。帮霍无瑕宽了衣,一个丫鬟忍不住道:“少爷,什么东西这么
香?”
霍无瑕淡淡一笑:“好东西。”
真的是好东西,霍无瑕估摸着时间,抬手闻了闻衣袖,味道散得差不多了。楼阙给的迷药,香如胭脂,沾着衣服
只会被人当做香料,只要没有解药,武功再高的人也抵制不了。楼阙当时笑着说:“中者无知无觉,并且不会当
即倒下。什么时候倒就看你啦,是不是很好用?”楼阙笑得一脸暧昧,天水脸黑地像锅底。
赶到院后柴屋的时候,人已在了。一个是给他倒茶的小厮,眉眼普通,是很轻易就能让人忽视的那种人,还有一
名女子,布衣荆钗,面容困顿却依旧不掩天香国色。
霍无瑕朝小厮点点头,缓声道:“辛苦你了。”
小厮面无表情道:“您不在的时候,瑾王收了许多眼线,属下把秦夫人安置在这里,并未被人发现。瑾王也不会
想到有人会藏身此地。”
霍无瑕转头对那女子笑道:“委屈嫂夫人了。”
女子淡淡道:“霍大人用不着同小女子套关系,小女子是罪臣之妻,恐怕辱没了大人身份。大人唤我孙如若即可
。”
霍无瑕有些惊讶。孙如若只是秦轻在外面养的一个女子,连妾也算不上,竟自称是秦轻之妻,实在让人讶异。但
是看着她也不像是那种为贪图一个名分,不顾自身安危的人。
孙如若似乎清楚霍无瑕心中所想,嘴角微勾,笑得有些讥诮有些无奈:“先夫已同我说过,若他不测,就有人会
来找我,若是霍大人府上的陈姓小厮就跟着他,或许可保我一命。”
霍无瑕道:“我与秦将军有约,自然会好生对待孙姑娘。”
孙如若笑得越发讥诮:“恐怕霍大人自身难保。”
霍无瑕道诚恳道:“即便是霍某自身难保,也会护着孙姑娘的安危。”
孙如若点头,脸色有些放缓:“先夫说霍大人虽为瑾王一派,处事放诞,但是既已成约,定会守诺。先夫生前交
给我一项事物,嘱咐我定要亲手交予霍大人手上,好为他报仇。”最后一句话咬牙切齿,愤恨尽现。
霍无瑕道:“孙姑娘可知秦将军犯的什么罪?”
“欲行逼宫,自然是逆谋之罪。”
“逆谋之罪,自然是九族连诛,有何仇可报?”
孙如若淡漠道:“大丈夫理当活得轰轰烈烈,小女子既已委身于他,别说逆谋,就是篡位也是十二万分地信任支
持,即使不幸身死,也无话可说。”这番话听者骇然,但是她却说得云淡风轻,理所当然。貌似柔弱却侠气云天
,真是世间少有的妙女子。
孙如若又道:“可惜我夫君绝不会不顾一家百十口人命,鲁莽行事,还死的不清不白。如今我受先夫所托,把那
事物交给霍大人,请霍大人一定要严惩真凶,以慰先夫在天之灵。”说罢跪下,结结实实磕了个头。
霍无瑕忙扶她起来,问道:“秦将军还同你说了什么?”
孙如若摇头:“他不愿与我说这些事,说是我知道了没有什么好处。我那时常见他愁眉不展,随后便极少来我那
儿。有一天他突然给了我一件事物,叫我定要藏好,又嘱咐了一番。我送他出门,他还与我相约一起逛花会儿,
哪知竟是最后一别……”说到这儿,眼泪已莹然落下。
霍无瑕暗暗为这聪慧女子叹息,秦轻把她保护地很好,他忽然明白为什么他不愿给她一个名分,偌大秦府不差一
张嘴,也不会吝于一个名分,只是想给她留一条生路而已。
驰骋沙场,兵不血刃的大丈夫,纵然杀伐一生,也会有割舍不下的那一缕柔情。
孙如若是个聪明人,纵使不知道事情始末,单单察言观色,也知道事情并不是表面那么简单。初闻噩耗,她几欲
昏厥,细想这几个月来的事,也模糊知道自己丈夫卷入了不得了的政治斗争中。而秦轻交给他的东西,必定会让
所有事情昭然若白。
孙如若裣衽道:“东西不在我手上,我只说与霍大人听。”说罢,低声在霍无瑕耳边道了那东西的所在处。
霍无瑕点头:“我取了东西,定会给孙姑娘一个交代。只是……”他顿了顿,看了眼孙如若腰间的白纨,“孙姑
娘如今还是同秦将军划清了界限吧,免得辜负了秦将军的一片好意。”
孙如若漠然道:“霍大人不用操心,如今我心愿已了,是生是死也无畏了。况且大人这里未必是安身之所。”她
回顾四周,亦有所指道。
的确,霍府眼线太多,即使是这柴房也住得人心惊胆战。
孙如若叹气道:“还请大人让那陈姓小厮送我出府,我自有去处。”
霍无瑕出了柴门,那小厮正站在不远处,夜色中一双眸子精光璀亮,为这普通的面貌增添了一分不普通的神气。
夜真是下了老本,教中数一数二的高手来这儿当一个倒茶的小厮。
孙如若回到了原来住处,突然想起那一年塞外柳色初新,他与她隔着满城飞絮,一眼万年。
她还是懵懂初开的丫头,他亦年轻英武,眉眼间全是浓情蜜意,打马去看酒泉,数落了多少星星。她还记得酒泉
水的味道,真的有一股酒味,是会醉人的。那人搂着自己躺在泉边,给了她一生一世的诺言。他说:“在我心里
,你是我妻子,一辈子都是。”
他在京城已有了正妻,却把心里最好的位置留给了她。她亦记住了这句话,至死都不会放下。
第二天,京城护城河里捞上了一具尸体。
卷四十五
死的是一个女子。
溺水时间并不是很长,面容还是生前的那样,秀美而苍白。京城护城河溺死人是常有的事,也许是失足掉落的罢
。京里永远都不缺惊奇有趣的事情,溺死人这事也就被湮没在层出不穷的新鲜传闻中,很快就被人遗忘了。
有老妇在河边洗衣,被一个人唤住了。唤她的是一个紫衣少年,眉目如画的样子,身旁还跟着一个俊雅的青年,
穿简单雅致的青衣,一身的清贵。看他俩穿着华贵,定不是这一片街坊的。老妇慌忙站了起来,双手在身前的围
兜上擦了又擦,心里疑惑万分。
紫衣少年对她笑了笑,略显苍白的脸因为这个笑容,眉眼便生动了起来,老妇怔怔地看着,心里赞叹是哪家这么
有福气,生了这般标致的小哥。
少年亲切地招呼道:“阿婆请帮个忙。”声音却是与面容不符的低哑,大概是坏了嗓子。说罢少年从袖中摸出了
几块碎银,塞给了老妇。
“阿婆能买些香烛纸钱么,祭一祭这河里的亡魂。进不了轮回道,怪可怜的。剩下的碎钱您就自己收着。”
京里是有这样的说法,溺死的人,魂是回不了地府的,只能一直沉在水底。
老妇掂量着手里的碎银,香烛纸钱值不了多少钱,能剩下许多呢。喜笑颜开道:“小公子真是菩萨心肠。”她絮
絮叨叨夸了少年许多好处。
少年自语道:“菩萨心肠……”低笑了一声,摆摆手止了老妇的唠叨,转身离开了河边。
昨夜他还是目送着那女子离开,却未想到她所说的“自有去处”竟是这样苍凉的一个结局,秦轻一心一意想要保
她周全,却未曾想过她是否愿意一人独活在这世上。
原来相知相许未必能相守一生。
他侧头愣愣地盯着身边的人。那么,这个人,算是与他相知相许了吗?
突然记起那天猝不及防的相认,忧苦和欢喜像海潮一样瞬间将他淹没,他分不清自己是应该悲还是应该喜。温软
的话语在耳边窃窃地响起,甜蜜到让人恍惚。他犹豫了半晌,最终伸手将面前的人牢牢抱住。抱住了,就不要再
分开来了吧,他想。
李笙箫仿佛是要把这九年所错过的全部补回来一般,温柔体贴俨然最好的情人。
这一段日子,是他最快乐的了,快乐到即使是世上再能说会道的人,也无法用言语表达出来。
这样的日子仿佛是偷来的一样,珍贵而脆弱。让人沉溺却经不起一点的打击。
离京越近,他便越惶恐。
京城这个地方,充满了回忆以及,世俗的规则,容不下那样纯粹的感情。
他怕这样来之不易的感情,在一步一步迫不得已的谋划和算计中消弭。
霍无瑕摇了摇头,想把这些带给他沮丧心情的事情撇开。手心一暖,似乎是看出了他的心神不宁,李笙箫捉住了
他的手。街上有不少的人,将目光偷偷地落在他们身上,似乎看到了什么诧异的事。李笙箫却神情自若地牵着他
的手,一路朝回路走去。
这个人一向这样,不屑人言。时光仿佛又倒退回去,依旧是那几个月的自在安然。霍无瑕握紧了他的手。
半路的时候,大雨却不期而至。这样的季节,总是会让人猝不及防,街边的小摊子被迅速地收起,行人狼狈地奔
走。豆大的雨点打在人身上隐隐作痛,迅速地洇湿衣服。
两个人在街边檐下避雨,霍无瑕甩甩湿了的袖子,郁卒道:“与你在一起,狼狈的事情倒是越发地多了起来……
”未说完却忍不住笑了出来。两人俱是从头湿到了尾,头发胡乱地粘在脸旁,湿嗒嗒地淌着水珠。
霍无瑕又揶揄道:“我还道大侠是怎么的一番风光景象呢,也照样逃不过这般狼狈的下场。这走路跌跤,吃饭噎
到,看来也不是咱常人的专项。”说罢还摇头叹了口气。
李笙箫嘴角露了一丝微笑,任他胡说海说,并未反驳,只是拉过他,用内力将他身上的湿衣熨干。
等了一会儿,看雨没有要停的样子,天却渐渐黑了。霍无瑕又累又饿,手足绵软地靠着墙,一幅精神不济的样子
。李笙箫摸了摸他的脸,敲开了身后的店门,问店主借了把伞。当即背着霍无瑕走入了雨中。
霍无瑕身上裹着李笙箫的外衣,趴在他背上,把头埋在他颈边,紧紧抓着伞。两人慢慢走着,有低低的叹息从颈
边响起:“真快啊,转眼那么多年都过去了……”
那一年,也是这样大的雨,也是李笙箫背着他。走在青石街上,雨水顺着伞檐滚落,在脚边开出一朵朵的碎花。
他伏在他单薄却温暖的背上,数着开碎的花,一朵、两朵、三朵……
“一朵、两朵、三朵……”不由自主地便数了起来。
李笙箫低笑了起来:“怎么还和小孩子一样。”
霍无瑕有些着恼,埋着脸不吭声了。那么多年,唯一不一样的就是身下的背宽厚起来,托着自己的手臂也变得修
长结实了不少。
身后的人安静乖顺地趴着,在他看来比猫重不了多少,连呼吸也是细细的,会让人想到易碎的琉璃。只这样接触
,就会有让人想要好好保护的冲动。
从什么时候起,自己开始这样在意他。在意到他的一言、一行,甚至一个眼神都能影响自己。不希望他冷到,饿
到,或者有任何烦恼、沮丧。原来已经在意到这样的地步了啊。
“让王爷背着走路,我大概是大庆第一个了。”霍无瑕自语道。
李笙箫只笑不语。
“唉,你说这样会不会折寿?”
脚下的步子只略微顿了下,仍旧稳稳地朝前走。有淡淡的话语穿透黑夜传来:“会,把我的寿折给你。”
霍无瑕嗤笑了一声,下巴磕在李笙箫肩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蹭着,突然咬了咬他的耳朵,低声道:“你怎么脸皮
这么厚,说话不嫌牙酸。”
声音仍旧稳稳地传来:“我只说真话,不说酸话。”
李笙箫只觉得颈旁有些湿热,停了脚步:“无瑕?”
耳朵又被咬了一下,霍无瑕有些低哑地催促道:“快走,我饿了。”
过了半晌,有唇轻轻地触着耳朵道:“你自己说的,把你的寿折给我。我也不多要,只消让我早你一天去就成了
。”
李笙箫点点头:“好。”
两人谈着生死,一点也不避讳,像是谈着什么美好的事,平淡且安然。
停下来的时候,是在瑞王府门前。
早已有人打着伞寻了出来,宋千候在门前,看到李笙箫的时候眼睛睁得滚圆,连话也说不利索了,一边唤着王爷
,一边想来接手。李笙箫没让他接,径自入了府。周围的人一个个都垂了眼当没看见。
霍无瑕悄悄道:“我要回去……”话还没说完,便响了个轻雷。霍无瑕一哆嗦,没了言语。
换了衣服出来,饭菜也齐全了,都还是热气腾腾的。霍无瑕没客气,客气了就对不起自己的胃了。周围伺候的人
全看呆了,自家王爷筷子动得勤快,碗里倒是空空的——全堆身边那位碗里去了。眼神那叫一个柔和。伺候了这
么几年,啥时候见过这样的好脸色? 边上那个更绝,从头到尾只盯着眼前那只碗,连头也没抬起来一下。
宋千认得这个少年,还是去年的时候,伤了脸,被王爷带回来的。那时也没见两人这么热络啊,宋千纳闷。不过
能看出来的是,王爷那眼神比起先前看着林公子的时候有过之而无不及。想起那位林公子,宋千暗自叹气,年纪
轻轻就丧了性命,撇下王爷一个人。眼下,他看了眼那吃得正欢的少年,心下多了分安慰。
“你的管家怎么这么看人,我碜得慌。”霍无瑕咬着筷子悄悄对李笙箫说。
李笙箫眼也不抬地扔了俩字:“习惯。”
卷四十六
饭后依旧是雷打不动的一碗药,皱着眉喝完,边上立刻有人端上糖水。霍无瑕接过糖水的手一顿,略有些吃惊道
:“清波。”
依旧那一身绿衣,笑容欢快明朗不减当初。
霍无瑕转头去看李笙箫,见他只是神色淡淡,不由心里一暖,同清波絮叨了许多事。从园里的丁伯到厨房的张婆
,清波一一的回答他,一件件琐碎的事情,有着俗世的微茫幸福。
霍无瑕又问道:“我教给你的字可还识得?”
清波点点头,道:“都记着呢。”她记着那些日子,记着每一个清晨那偎依在窗边写字阅书的单薄身影,记着每
一个晚上他低悦的声音讲述的一个个离奇的故事,记着那一天还没临完的字帖,孤零零地躺在桌上的模样……她
含着泪收起的那副帖子,看着院门被锁上。
那一天,杏花开了。
怎么会忘记呢,怀里的帖子被时常翻阅得都起了毛边。她始终记得那人低柔的语调:“女孩子还是要识些字的,
才不会吃亏。”现在他靠着身边那人,笑得安然无防的样子,像是枝头绽放的第一抹春色,突然间明白了许多以
前不懂的事情。这样,真是再好不过了……她这样想。只愿他能长长久久地一直这样笑着。
霍无瑕还要再问,被李笙箫拉回了身边:“好了,话可以明天再说。你身子不好,早些睡吧。”带着些诱哄地劝
说。
霍无瑕在他怀里挣扎了一下,伸直脖子看窗外:“哪里有那么晚,不过下雨天暗得比较早罢了。”
李笙箫拨回他的头:“乖了,待会雷声可要大起来了。”
当着人面被当成孩子一样哄,他红了脸:“你……你……”半天却说不出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