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静……静……」幼小的心灵分明涨满凄清泪水,却怆然而无力化解彼此心中的伤痛。
「你要幸福啊。」静挤出抹浅笑,眸眼里打转的是清澄的泪水。以修长的指持起可薇的手,认真地说着,「我们
这么约定,记住了。」
「一定要得幸福,好吗?」
狠狠咬紧了牙,可薇无语。
不懂,为何能轻扬笑容,淡然脱口这样的体恤与关怀?不懂,蓝所愧欠静的,又岂是可薇的幸福足以偿还?
静……
对不起……
千千万万个对不起……
你,能够明了吗?
接到静过世讯息的是隔日的早晨。
自窗外洒落的稀薄晨曦,犹如死水,兀自零落一室。
规律的电话铃声在空荡屋内传响而开,揉着惺忪睡眼赶忙应答的可薇有些模模糊糊。
「喂?找谁?」
「可薇吗?我是可堇的妈妈,蓝呢?」
「蓝?她不在家,昨天就没有回来了。」习以为常似地,可薇夹着话筒答复。
「是吗……」听见女人猛地停歇了话语,有若叹惋后缓了缓语气说,「那你转告她,姊姊已经没有办法再照顾她
了。永远不可能了。」
「什么意思?」抢入脑海的臆测一时纷涌,反射性地询问,却倏地有种了然于心的清醒。
「姊姊她……已经过世了。」
「你说的……是真的吗?」
「是服用过量安眠药离开的。」
安眠药?静是那样漫不在乎地伴随啤酒吞咽而下吧?一面轻轻说着纾解睡眠不足、工作压力等等理所当然的理由
。
「是痛下决心的。药量连转圜的余地也没有。」
冷,好冷,彻骨的寒意蓦地罩上心口,无从避躲。
「你要过来吗?」
「我……」
「葬仪社的人已经过来处理。姊姊走得很平静,你可以不需要害怕。」
不是的,不是害怕,一点也不是害怕。
「姊姊生前很惦记着你,若你能过来一趟也好。」
是心伤,是痛楚,是一种再也无法以言语传递而出的绝望心境。
「算是代替蓝来看望姊姊最后一眼,你会过来吧?」
框啷一声,听见手中话筒摔落地面的清脆声响,垂握双手的自己久久无法移动,徒只能任凭着满腔苦泪接连不止
淌落在明澈洁净的地砖之上。
「怎么了?」
「可薇?有听见我的声音吗?」
可堇母亲的呼喊牵念般地回荡在冰冷的屋内,那纯粹发自内心的关怀之意,如此熟悉而令人不忍回顾。
「没有责备你的意思,我知道你也很难过,就当作是私心也好,只是希望你能够过来。姊姊的决定让可薇难过的
地方,希望你能够谅解,所以──」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喑哑着声,颤抖双肩的可薇痛楚地截断对话。
静没有错,对于自己来说是不存在需要道歉之处的。
因为,应该满怀愧疚的,应该深刻自责的,是从来没有勇气迎对现实的蓝以及自己。
「静没有错,真的没有错。」
「可薇?」
「对不起……」终于还是痛哭失声,紧紧环抱着自己索索颤动的肩膀,仿佛要用尽一生气力般地反复着,「我一
直想说的……一直想亲口告诉静的……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流淌着泪水,反反复覆言诉的,怕是自己终其一生再也投递不出的悲凉与无奈。
情与爱、恨与伤。只愿此生此世不若静般沉迷失措,亦不若蓝般无情。
倘若可能。
第七章
抵达台中火车站时,夜已是沉沉的落下。顺延苍蓝深邃天幕延展而开的,是城市里盏盏亮起的街灯招牌。奔忙的
人潮自身前身后匆促而过,流光似的车火蜿蜒无所尽头。
伸手环抱住单薄的肩头,那索索颤动的身影不因畏寒,而是虚脱似的疲倦着。
迟迟无法进食的自己为漫天覆地的饥饿所擒获,数小时的车旅巅颇更教人异常劳累。然而,真正令人心灰意冷的
或许还是此刻孑然一身的无助与苍凉吧?分明应在病房静默修养,却义无反顾狂奔而出。
细想纱布上的伤口、心坎上的印迹孰深孰重?可薇不禁黯然失笑。
回神时,是眼前出租车的喇叭声。
殆半是自己僵直伫立的模样引人误解,只见满脸落腮胡的司机降下了车窗,豪迈地作了个上车手势,「去哪里?
」
可薇直觉想致歉回拒,转念才意识到孱弱的自己怎可能拖着沉重步履缓缓寻找旅社?更遑论是返回那本先属于可
堇的幸福家庭?
深叹口气,步入车内,平缓语音地交代,「麻烦帮我找间安静的小旅馆。」
「旅馆?你外地来的?」
「嗯……」低声响应,无关谎言。
「打哪来的?」朴实而温和的中南部口音伴随车内清幽的玉兰花香溢散而开,若有似无的笃实感令轻捂着腹部伤
口的可薇缓了些紧绷。
「台北。」
「台北啊?」大胡子司机咧嘴笑了,爽朗着语音接续,「怎样?我们这儿还看得过去吧?」
「嗯?」
「楼是没那么多,不过人可比台北亲的哪。怎么?不觉得?」
「不,不是。」摇摇头,可薇连忙应声,「很好,这里真的很好。」
「呵呵,这儿好是错不了的。你们台北人啊,全天赶呀赶、忙呀忙的,哪有心思给人照应?」似乎满意于可薇的
答复,司机笑得更加愉快起来,「给你推荐个好地方住,多留几天到处看看。」
「科博馆是一定要去的,武陵农场、东海校园也不错……」
叨叨絮絮地介绍,那沉厚语音里包含着清浅温和的熟悉与乡愁。正如同自己对这城市长久以来的记忆,幸福且如
此完满,亲切且宽容尽数。
贴靠在窗玻璃上的眼帘不觉地迷离失焦,流转中的景物化作霓虹光彩无声沉落黑暗之中。
隐约遥记,这土地包容的盈盈暖意,正如初次造访时候的明晰剔透。
那是静出殡后的两个星期,时序缓步向家人团聚的中秋佳节。
提着便利商店购买的微波食品,十岁的自己平静地转身返回住所。
寂静而孤独的晌午,仿佛可以清晰听见云影移动的声音。在空荡偌大的屋里,紧紧持握啤酒罐的蓝颓然卧倚地面
。
是静撒手离去开始的吧?似乎遗忘了沟通的可能,沦丧了一切时间与真实,这样虚无飘渺地听任黑夜与黎明的次
次降临。往事犹如一场黯淡的梦,这场梦境模模糊糊地侵蚀着残存而下的现实生活。
没有悲伤。没有安慰。迎对着支离破碎般的蓝,可薇或许能说是冷然的吧?
像这样埋首默默咀嚼着便当,不觉地枕卧在沙发上朦胧睡去。空荡的思绪里,可薇除却寂寥,依旧是无限寂寥。
清醒时,浸沐在溶溶霞光中的自己意外映入属于蓝的凝重颜容。张口试图询问些什么,最终却也是默默地压按了
下来。倒是仔细梳洗过的蓝扯动着可薇的手腕,一面拎着些行李推门而出。
「要去哪里?」不解地质问出声,却只见蓝淡淡的微笑回复。
「我在问你问题,要去哪里?」禁不住甩开了手,沉了语音追问。
「到的时候你就知道了。」微弱如羽絮的回声,竟有几分不曾真切的苍茫。
「是吗?」不以为然地挑起眉睫,眼瞳中蓝的神情就这么多了几些萧索。
「可薇……」
「知道了,要走就走吧。」投予意味深长的一瞥,可薇深吸口气,迈开步伐向前而行。
或许接续而来的未来会走上怎般的路径,自己其实一点也不曾在意?纵使与静唯一也是最后的约定犹言在耳,生
命依旧会依顺着它的步履径自前行的吧?
于是就这样,与蓝来到了属于可堇的城市,可堇的家。
听见寂静夜里唐突响起的门铃,然后是渐行渐近的步履声还有门锁细碎的开启声响。
「是你?」微敞的门板后露出张诧异的颜容,可堇的母亲霎时笼上的冷漠昭然若揭,「你还有什么事吗?」
银白的月光洒在蓝淡无血色的面颊之上,为街灯拖长的身影在骤起的风息中隐隐摇曳。
「没事的话就请回吧。」移过目光,可堇的母亲努力令语调显得平缓些,「我想我们也没有什么需要沟通的地方
……」
「不是的……」低垂着头,蓝轻声地脱口。
「什么?」
「我是……」紧咬着唇瓣,蓝几番犹豫后蓦地牵过可薇的手,轻轻将他推向前头,「我想……请你照顾可薇这孩
子……」
「你说什么?」
「蓝?」全然出乎预料的行径令可薇直楞了身,质疑似地迎向那双迷茫的眼眸,却只能睹见投影其中的光影交错
。
「我已经……无法再照顾这孩子了。」
「这样下去……可薇会和我一起毁掉的……什么地方也无法前进下去……对不起……我真的一点办法也没有……
真的已经……」
抬仰起头,蓝的泪水顺延脸庞簌簌地滑淌而落,在夜幕中索索颤动的惨白双唇无声咀嚼着苍凉失措。这是可薇第
一次睹见蓝的悲伤,也是第一次看见那抑止不住的泪水滂沱滚落。
「请你看在静的情分上,照顾可薇好吗?请你照顾可薇……」
肯切的请求夹杂着于彼于此一般深刻的记忆创伤,在严峻而无比孤绝的光景中,纷乱抢进可薇残弱的意念之中。
遥远地,听见奔跑而来的脚步声,僵持的沉默为随后窜出的身影唐突截断。
「可薇?可薇是来台中玩的吗?」可堇展露了笑颜,开心地问着。
由那纯粹明朗的话语透露的绝对祥和与幸福是可薇始终陌生而无力的。可堇身后的世界如此温驯平静,仿佛在内
心深处发出撞击,眼前所见一切事物都教人心怜得泫然无语。
「怎么了?大家都不说话?」偏着头,可堇困惑地提问。
「可堇,」听见可堇母亲缓缓传递而来的语音。她低俯了身,淡淡地脱口,「你很喜欢可薇,没错吧?」
「嗯。」
「那么,如果可薇当可堇的哥哥好吗?」
什么?可薇讶异于情势扑朔的移转,不解地扬起了眼角。
「咦?妈妈说的是真的吗?让可薇当我的哥哥?」
「可堇很高兴吗?」
「对啊,我不会欺侮可薇,会好好照顾他的。」可堇的笑容理所当然得无懈可击,停歇半晌才又开口提问,「那
可薇的妈妈?」
「我要到很远的地方旅行,很远很远的地方……」蓝挤出抹浅笑,悠悠地牵过可薇的掌心,将它柔柔地置放在可
堇手上,「所以请你帮忙照顾可薇好吗?……在我能够回来以前,好好照顾可薇……」
「好,我会好好照顾可薇的。」童言童语,却如此一诺千金般认真约定。
可薇看见了蓝的笑容,清浅的,在唇瓣闭锁中隐埋着层层迷离梦幻。
有短暂的一刻,想起自己对于蓝的感情,那种无法离厘、铭心刻股的爱恨情仇。
手腕被可堇牢牢持握,失神中,被这么牵引入暖暖灯火映照的住所。
平静和谐的空间里涵藏着无边无尽的幸福可能,那有如梦幻般的温柔是自己迄今陌生而无能为力的境地。可薇别
过了眼帘,在门板闭阖的剎那缝细中铭记下属于过往的最后掠影。
蓝选择的旅行,是现实也好,是虚空也罢。
对这命运的节点之上,他们注定撒手别离,远行离开记忆底层的流光岁月。
夜渐深,皎洁的明月溢洒一地光华。
台中,这极其陌生的城市怀抱着无所凭靠的自己,如此安全而教人依恋不已。
听见耳畔烦扰的呼唤,拧紧眉头,欲振乏力地虚应了声。却感到肩侧一阵剧烈摇晃,终于不甚甘愿地睁开朦胧睡
眼。
「唔?」望着眼前司机放大的面容,可薇短暂呆楞愕然。
「睡着还是怎么搞的?脸色很难看?」
「没……没事……」唤回神智的可薇,连声否认。想起身缴交车资,腹部陡然的抽痛却教自己又跌回了座椅。
「喂?你真的没事?」不顾可薇挣扎似的抗拒,司机宽大的手掌直直罩上他的额头,随即惊呼出声,「发烧啊?
这么烫还说没事?」
「不是,我──」
「肖年耶,不行喔。」温暖的手将可薇推回座位,一踩油门,再度踏上路程,「身体要顾,性命可值钱的。」
「可是……旅馆不是已经?」适才正是抵达目的地才停下行车的,不是吗?
「送你去病院,要是半夜发烧可就不得了。」
「病院?」咀嚼这词汇的同时,心坎的某个部分正无声颤抖。
指尖压按在腹部的伤口之上,隐隐感受的血液流动教人心神紧拧。
「免惊啦,看医师又不是啥大事情,一下就好了。」误解了可薇眼瞳中的沉痛,司机拍胸脯保证的安慰简洁却充
满道地的人情关怀。
「我……」
「到了到了。」出租车蓦地停靠而下,可薇还不及反应,只见司机忙着熄火、上锁,然后催促着自己下车,「没
谎你的,这会儿不就到了?」
「嗯……」
始终,可薇是学不会迎对善意的关怀,学不会拒绝强势的温情。
于是,缓步前行,顺应地随着身前健壮身躯踏入小小的私人诊所。
「七点半才开诊喔。」伴随凉爽空调而来的是柜台护士小姐提示的语音。空荡的候诊室里除却惨白明亮的日光灯
外,便是懒懒旋绕的电风扇叶。
「我是阿雄啦,郑医师不在啊?我带个外地病人来……」啪咑咑的拖鞋声落在洁净的地砖之上,意外轻松而简单
。
「怎么?客人不舒服?」从诊疗室中探出张温和亲切的容颜,穿著白袍的年轻医师这么关切地启口询问,「先进
来让我看看。」
「好象发烧哪,虚得像只病猫,看不下去就给拎来了。」舞动双手,大胡子司机朗声说到,「你快帮他瞧瞧,看
是哪里出了问题?」
「有发烧是吗?」颔首,医师深表理解,「量一下体温好了。你先前有感冒吗?还是身体不舒服──」
推测的询问在翻起可薇上衣置放听诊器的同时,倏地截断歇止。
「这伤口是怎么回事?」
「手术。」缓了缓语音,可薇试图淡然以对,却见面前年轻的医师直蹙起了眉,满是凝重。
「那怎么不休息静养?」关切溢于言表,医师仔细地检视着自己腹上的包扎,「有点发炎迹象,怪不得会发烧。
」
「肖年耶,你是不要命啦?还四处爬爬走?」
「你没有进食吧?脸色很糟糕……」思揣着,医师叹口气说,「我帮你打个葡萄糖液,也开点消炎药片。不过刚
手术完还是要留意身体状况,可以的话多多休养才最重要。」
「你就在台中多待点吧?身体要顾,性命要紧。」司机宽大的手掌拍上可薇的肩头,咧开嘴煞是自得地笑着,「
我待会给旅馆说说,你就乖乖休息懂吧?」
「可是……」咬了咬唇瓣,可薇很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解释而起。
这个温暖且包容无尽的城市,好怕就这样沉醉而再也无法潇洒挥别。
「没有可是,就这么决定,病人要乖乖听话。」
「来,把手放好,我帮你打点滴。」
眼前的人们和煦地笑着,在纯洁的幸福之流中涵泳逡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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