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在二楼,附设浴室和美丽的阳台。
「隔壁是书房,乖乖的卧房在对面。」圣祺简单地介绍了一下,又谦逊地说:「地方浅窄,请包涵。」
伊毅微微牵起嘴角。小洋房并不特别窄小,有四个房间,足够小家庭使用。只是比起沈家宏伟的老房子,这里简
直像娃娃屋。伊毅永远不会忘记小时候第一次去沈家大宅的情况。
简直是刘姥姥进大观园。
「看来令尊对你的婚事很不满意。」他露出一丝讥讽的笑意,不知在嘲笑圣祺还是嘲笑当年的自己。
圣祺只当听不见。
伊毅也不再多说,径自把行李丢在床上,脱下外套。
这是逐客的暗示。
圣祺明白,正想退出去,又忍不住说:「日用品在浴室,请随便使用。」伊毅的行李只有一个有布质的包囊,看
来只装得下两套衣服,「还有一些衣服……是平时准备给客人的,如果合适,也请用吧。」
伊毅没有应他。
「那么请你好好休息,失陪了。」圣祺转身离开,却意外地看见儿子娇小的身影。
乖乖正怯生生地躲在门外,像只好奇的小鼠般探头探脑。
他在偷看伊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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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餐是丰富的海鲜,子楚的手艺无可挑剔,只是席上的气氛始终怪怪的。
作为律师,成翘和子楚均是交际高手,但此刻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少年往事已不堪再提。虽然对伊毅过去几年的遭遇感好奇,但看着对方冷淡的神情,也知道不必问。
二人只好拣一些时事和生活趣事来说。圣祺还好,会在喂儿子吃饭的空档搭话。伊毅却听而不闻,把众人当成不
存在似的。
「失陪了。」伊毅只吃了一点便放下碗筷。
席上少了他,气氛当时轻松起来。成翘解开领带,舒一口气。
把立场对立、利益相冲的二人置于同一屋檐下是非常不智的决定。
只是坐在一起已经感到浑身不自在。若非不放心圣祺,他绝不留下吃晚饭。
「伊毅以前不是这样的。」子楚突然说,他有些黯然,「那时伊毅很热情很亲切,很会照顾人,很多有困难的同
学和年轻的学弟都受过他帮助。」
他们的中学是贵族名校,百分之九十五学生是富家子弟。剩下的百分之五是成绩特别优秀,校方恩准入学的『平
民子女』,像伊毅、慧君、子楚。
贵族名校里的清贫优异生从来都是被欺压的对象。成绩越优秀,越被欺负得惨。
但伊毅是一个例外。他的成绩全校第一,人际关系亦同样出色。不知怎地,连校内那些最嚣张、最眼高于顶的校
董公子或家长会会长千金都不敢欺侮他。
伊毅可说是以个人魅力征服了全校师生,并且在第一年便当上学生会主席。
高中三年,托他的福,校园暴力事件几乎绝迹。
「你还记得以前那些事吗?」子楚问圣祺。
圣祺笑而不语。
「拜托,人会变的。」成翘插话,不屑地道:「再说,中学时代的伊毅也没你说得那么好。那家伙只是爱出风头
而已。」
「你说什么?!」
「哼,就算伊毅在学校的时候热心,踏出社会之后也变质了。」
想起某些传闻,子楚闭上嘴巴。
成翘得理不饶人,「那家伙急功近利,做事不择手段,连自己的上司都背叛。」
「上司无能,自是取而代之。伊毅不过是另起炉灶,自己开公司罢了。」好像还抢走了大部份客户,不过……「
做事各凭手段,技不如人没什么好抱怨的。」
「手段也要正当好不好?!若说伊毅当年没有替黑道洗钱,我把头切下来!」
作为律师,成翘跟黑道也有接触。对于伊毅的所作所为,他有很多看不过眼。
就算在学生时代,成翘也不喜欢伊毅。没有冲突,只是直觉地不喜欢。
成翘自问是个直觉很准的男人。
二人继续争论。这时乖乖已吃饱,小孩子爱动,迫不及待跑去玩。圣祺终于可以喘口气,拿起碗筷吃冷掉的剩菜
。
做父母就是这样。孩子优先,自己捡孩子剩下的。
◇◆◇ ◇◆◇ ◇◆◇
「你这个从小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儿懂什么?你根本不知道没有背景的人要在社会上出人头地有多辛苦!终日就知
道空谈理想,做些不切实际的事!幼稚天真没大脑!」
「总比你这个眼里只有钱的黑心律师好!只要给你钱,强奸犯杀人犯,不管是谁你也帮!没原则没立场没心没肺
没正义感!」辩论渐渐演变为人身攻击。
圣祺默默地收拾碗筷。
「对,你是最正义的律师!你最爱替穷人打官司,不收钱还倒贴!可若没有大地产商爸爸在背后支持,靠自己你
成吗?若不是家里有钱,今天你什么都不是!」
「就算我什么都不是我也做不出你做的那些事!赚了那些黑心钱,你晚上怎么还睡得着?!」
「我每晚都睡得很好,不劳你关心!」
「谁关心你?!我关心的是圣祺。」成翘冷哼,「作为他的代表律师,我不得不提醒你,身为遗嘱执行者必须公
正持平。」
「什么意思?你在侮辱我的专业!」子楚气结。他并没想偏帮谁,只想老同学们和平相处。
「哼!有眼睛的人都看得见谁真心疼孩子!」成翘的立场是鲜明的。他是圣祺的代表律师。在公,他必须为客户
争取利益。在私,某人从踏进房子到离开饭桌都没正眼看过孩子,更别说抱一抱,亲一亲。
「关于遗嘱的一切都会依照规矩处理,我不可能亦不会偏帮任何一方!」
圣祺悄悄地躲进厨房洗碗。
外面仍断断续续传来争吵声。那两人好像换了话题,翻起了学生时代的旧帐。
子楚和成翘只要吵起来便没还没了。
那么多年都没变。
还有那个人……
圣祺眼底掠过一抹哀伤。
高傲、淡漠、冷情、坚毅、倔强、好胜……
由初识那天开始,经历了那么多仍没有改变……又还是,当初是自己害他变成这样的?
◇◆◇ ◇◆◇ ◇◆◇
送走吵吵嚷嚷的客人,圣祺看了看时间。
不早了,要替儿子洗澡,说故事哄儿子睡觉。身为父亲责任是很多的。
乖乖跑哪儿去了?圣祺侧头想了想。伊毅离开饭桌之后好像向庭园走去,吃饭时乖乖一直偷看他。
圣祺于是走到庭园。
从小跟父亲住在宏伟大宅,长大后反而讨厌过大的空间。因为房子越大,感觉越是孤清寂寞。室雅不需大,但庭
园倒是越大越好。
圣祺喜欢园艺,特地在园子里挖了鲤鱼池,种满白色的香花。茉莉、玉簪、栀子花、九里香……在花开的季节,
整个园子笼罩在香气里。
从庭园的东边走到庭园的西边,终于在桂花树下找到一大一小的身形。
伊毅闭上眼睛,在藤椅上半坐半卧,身畔的小几上放着毛笔、油彩和几块巴掌大的石卵。石卵显然是从池边捡到
的,上面绘了缤纷的颜色。看来该是伊毅在石头上绘画,画着画着不小心睡着了。
这时乖乖从桂花树后轻手轻脚地走出来,拿起毛笔,学着伊毅的样子在石卵上绘画。
圣祺想叫儿子,但却忽然瞥见伊毅飞快地张开眼睛,旋即又合上。
啊?他在装睡?
乖乖画了一会,又看看伊毅。忽然丢下石卵,像小鼠般悄悄走到伊毅身畔,好奇地踮起脚跟细看那张好看的脸。
圣祺忽然微笑。呵,他的手段还是这么高明。
只见乖乖以沾满油彩的小手去摸伊毅的脸,美丽的男人变成花脸猫。
伊毅缓缓张开眼睛,笑了起来。
伊毅的美充满压迫和尖锐的感觉,不笑的时候令人生畏,但一笑却教人如沐春风。
随着伊毅的笑容,乖乖也格格笑。刚才在成翘臂弯里惊惶痛哭,这时在伊毅怀抱里却亲热地厮磨撒娇。成翘看见
会吐血吧?谁教他完全不懂幼儿的心理呢。
幼儿就像小动物,胆小,戒心重,会把陌生人视作敌人。但只要静静地待在他们身边,让他们观察,待他们明白
到这个『陌生人』没有恶意,那时幼小的孩子反而会因为好奇而主动亲近。
圣祺站在转角处,静静地看着伊毅用毛笔在乖乖的小指甲上画笑脸,乖乖开心地亲吻他。
乖乖很喜欢他……
这是父子天性?还是小孩子都喜欢美丽的人?
他不由得想起第一次见到伊毅的情形。
那年,他八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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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意:修改了一下二人的相遇时的年纪。
第二章
同学们只知沈圣祺和伊毅交好,却从不知二人是远亲。二人的曾祖父是表兄弟,到了圣祺和伊毅一代,血缘关系
已经非常淡薄。
但因为圣祺的父亲喜欢热闹……更正确地说,是喜欢别人奉承,所以沈家大宅的豪华客厅总有络绎不绝的亲友。
爱静的小圣祺不喜欢这样,他爱一个人躲在书房看书,但父亲偏偏喜欢叫他见客。
沈父爱在亲友面前炫耀出色的儿子。每逢节日,他都会在家宴请亲友,然后叫儿子表演才艺。
那一年的年初一,小圣祺在客厅演奏大提琴……
「老师说圣祺很有音乐天份,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天材呢!哈哈哈~~」在悠扬的乐韵中,响亮的笑声格外刺耳。正
在演奏的小圣祺轻轻皱了一下眉。
「圣祺的老师是特地从维也纳请来的,专门教圣祺一人。这大提琴啊,也是特地从维也纳订造的,出于名匠之手
呢。初时,那高傲的老家伙不愿意,说什么只替最顶尖的音乐家造琴,后来听见给三倍价钱,还不是乖乖答应。
」
亲友一阵吹捧逢迎。沈父很得意。
「孩子长得快,这琴得每年换一个。但没关系,只要圣祺喜欢。我要给我儿子最好的,花再多的钱也无所谓。」
又是一阵赞叹声。
小圣祺感到难为情。他垂下眼皮,不看观众,努力地演奏。
不能出错,不能让父亲丢脸。因为不管怎样,父亲是好父亲……
沈圣祺直到最后仍是这样想。尽管老父算不上是一个好人,但他是一个好父亲;即使他从来没有用过正确的方式
去爱儿子,但他对儿子的爱不容质疑。
演奏结束,掌声如雷,众人赞不绝口。
彷佛那学艺不过三年的孩子是享誉全球的演奏家。
穿着小西装的圣祺礼貌地向听众躬身。服侍他的女佣们立刻上前,一个替他接过大提琴,一个拿热毛巾给他抹手
,一个喂他喝水。发现他的鞋带松脱,又争着替他系上。众人都是一副小心翼翼、紧张兮兮的模样。
圣祺任由他们摆布,目光无聊地四处游走。
蓦地,他对上一道平视的目光。
好美丽的眼睛!圣祺惊讶地张开小嘴。与众不同的流丽线条和上挑的眼尾,这样的眼睛圣祺只在父亲珍藏的仕女
图上看过。
但画中的人的眼睛又怎及得上活人的眼睛灵动有神。
圣祺停了停神,目光下移,如愿地看到一管高挺的鼻子,和棱角分明的嘴。
好好看的孩子!是亲戚的小孩吗?
圣祺犹豫,他不认识亲戚的小孩,亲戚的小孩都不肯跟他做朋友。虽然大人们都命令子女跟圣祺玩,但小孩子嘛
,对父母千叮万嘱要相让、要迁就、要讨好的对象,只会感到讨厌而已。
想跟他做朋友,想跟他说话,希望他不要讨厌自己。小圣祺生平第一次生出这样的想法。
但圣祺还没想到怎样付之于行动,那棱角分明的嘴忽然微微上弯。
美丽的男孩在微笑。轻蔑地、不屑地笑。
「少爷,您的鞋带绑好了,老爷在等您。」佣人习以为常地抱起圣祺。
男孩的笑意更浓,眼神带着嘲弄。
圣祺涨红了脸,感觉到很羞耻。他知道别的小孩八岁时已很能干,会自行穿衣梳洗,会绑鞋带,甚至能独自上学
。不像他,连洗脸的毛巾也没拧过。
直到宴会结束,圣祺脸上那火烧似的感觉才消退,但那时已找不到男孩的身影了。
再次见面是下一年的年初一。圣祺发现男孩只有在年初一才会跟父母来到沈家向父亲拜年。虽然再次见面,但一
个不敢,一个不屑,二人始终没有交谈。
「你的棋下得还算不错。」如是者过了三个年初一,圣祺第一次听到伊毅的声音。
◇◆◇ ◇◆◇ ◇◆◇
「你的棋下得还算不错。」同样是略带轻蔑的笑意,伊毅扬着头道:「但比不上我。」
十一岁的圣祺呆住了。今年的才艺表演不再是大提琴,而是围棋。对手分别是父亲公司的员工和经常来作客的远
房亲戚。
看见儿子连继挫败了两个成年人,沈父心满意足,带了几个较为重要的客人到偏厅打桥牌。其他人也各自找乐子
,只有圣祺留在书房打谱,检讨赛果。
「刚才是大人们让你赢的。」伊毅继续说。
「嗯,我知道。」圣祺有点结巴。
伊毅挑了挑眉,道:「来一局真正的比赛吧?」
「啊……」这是邀请吗?他要跟自己玩?
「敢不敢?」
圣祺点头,紧张地问:「请问你的名字……?」
「伊毅。」他坐下,快速收拾棋盘,然后拿起白子,「你先行,让你五子。」
「啊……谢谢。」他没有问自己的名字。圣祺垂下眼皮,有小许失望。
对战展开。
不知是圣祺心不在焉,还是伊毅太过高明,虽然有让子,但圣祺仍是远远落后。照形势,他应该中盘认输,不过
他想玩久一点。
「原来你是个不服输的人嘛。」伊毅取笑他。
圣祺笑,继续下。很好,他的笑容里没有恶意。
伊毅落下最后的白子。
尽管不舍,棋局终会结束。圣祺轻轻叹了口气。
棋盘上的形势很明显,不用数子也知道胜负。
「输那么多,亏你的名字叫『胜棋』呢。」伊毅很开心,有点得意忘形。
「原来你知道我的名字。」圣祺一怔,内心泛起喜悦的感觉。
伊毅不答,故意说:「你干脆改名,叫『输棋』算了。」
话声才落下,圣祺没来得及反应,一道高大的身影欺近。
「谁让你拿我儿子的名字开玩笑!!」怒吼声和耳光一起落下。
伊毅摔落椅子,眼前金星乱冒。
◇◆◇ ◇◆◇ ◇◆◇
沈父仍是满脸怒容。爱儿的名字是亡妻亲改的,妻儿是他的心头肉,绝不容许任何人对他们不敬。
「什么东西!居然敢欺负我儿!」
伊毅瞪着他,咬着唇一言不发,眼神说不出的倔强。
附近的客人闻风赶来,众人围了圈,对伊毅指指点点。
「这是谁的孩子,快领回去管教吧。」
「我家的小孩可没这么不懂规矩呢。」
伊毅听见,牵了牵嘴角,昂着头对沈父说:「我赢了你的笨儿子,你恼羞成怒吗?」
抽气声此起彼落,人们的眼神彷佛在说:这孩子疯了。
「什么?」沈父声音都抖了。
圣祺惊呆了,吓得不懂反应。他从没见过人当面顶撞父亲,也没见过父亲这么生气。
「不会吧?圣祺少爷的棋艺可是连我这个上段的人都比不上呢。」刚才圣祺的对手,沈父的手下微笑着说:「除
非这孩子使诈。」
伊毅大怒,「你胡说什么?」他本能地望向看圣祺。
沈父挡在二人之间,严厉道:「圣祺,什么都不用说,爸会替你作主。」
圣祺一震,陷入天人交战。从小到大,他从来没有违拗过父亲。可是伊毅……不能让他蒙受不白之冤啊。
圣祺一时之间无法作出决定,而他的沉默和为难的表情彷佛落实了伊毅的罪名。
「看吧,这孩子果然使诈呢。」沈父的手下淡淡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