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呃......”玲珑摸了摸秀气的鼻子,羞赧地笑道,“允浩一路赶来,饿了吧,我这就去做......”
说完,泉水般清澈的声音消失在了门廊后面。
“呵呵,让允浩贤弟见笑了。刚看了那箫,是上品,贤弟有心了。”殿培面有羞色,但是依然气宇轩昂,“对了
,我这里有师父前段时日带回的画,说是给你流景阁的,来看看吧。”
允浩笑笑,立刻起身跟上殿培的脚步。走到一半,回头看看有些发呆的在中,冲他说道;“要来么?”
“哦......恩......”在中显然有些思绪被允浩打断了,摸摸下巴,跟了上去。
楼上的书房,灯明火暖,瓶花香溢。
在中环视四周,满墙壁挂着的都是称得上是精品的墨迹。
“这个怎么看?”殿培挡着一幅画的印章,指着它,问向允浩。
“梁楷是个参禅的画家,属于粗行一派。不拘法度,放浪形骸,与妙峰、智愚和尚交往甚密,虽非僧,却擅禅画
。”允浩胸有成竹,轻笑几许,有些邪气地向殿培挑了挑眉。
“这幅梁楷的《六祖伐竹》是其中年以后的作品,笔墨极为粗率。笔笔见形,笔路起倒,峰回路转,点染游戏;
欲树即树,欲石即石,心之溢荡,恍惚仿佛,出入无间。他的人物画很简单,很概括,也很生动。画中险笔很多
,起粗落细,急缓轻重,变化多端;金错刀作墨竹,山石大笔扫出。画中有一种意念贯穿着,此念意深澹远,故
能平复笔墨的运动变化......殿培兄,我说得,对吗?”
翠帘清寒,春寒微透。
花香四溢,令人侧目。
“看来允浩贤弟很喜欢这类禅学的墨画了,”殿培习惯了允浩不时展露的耀眼的锋芒,淡然若水般微微颔首,“
不过,比起刚才的这幅,我更欣赏《泼墨仙人图》这样的泼墨写意人物画。这类画是他自辟蹊径,独树一帜,在
绘画创作中所创”减笔“画之杰作。画面上的仙人除面目、胸部用细笔勾出神态外,其他部位皆用阔笔横涂竖扫
,笔笔酣畅,墨色淋漓,豪放不羁,如入无人之境。”
殿培痴恋地看着画中的仙人,仿佛自己正在出入这无人之境。
“在中?”
允浩正和殿培讨论得正明枪暗箭,突然发现在中正看着一幅《踏歌》出神,便走过来,轻声说道:“这个是仿作
......”
“我是看词......”在中喃喃。
问莲根、有丝多少?莲心知为谁苦。双花脉脉娇相向,只是旧家儿女。天已许,甚不教、白头生死鸳鸯浦。夕阳
无语。算谢客烟中,湘妃江上,未是断肠处。
“词?有什么不好?”允浩起了好奇。
“词很好,只是这幅以南方风俗为题材的作品,描写的是阳春时节的一个欢乐的场面。画的构图很有特色,分成
了上下两个部分,中间以云气相隔,虚实相映,颇具匠心。嶙峋的山峰拔地而起,突兀耸立直指苍穹,线条既潇
洒又果断,笔锋强劲有力。岩石表层用斧劈皴层层皴染,墨色凝重明快。雾霭中树影婆娑,掩映着几处亭台楼阁
......只是,和词完全不是一个意思,根本无从扯起,不是吗?”
“......”
“纵然仙气弥漫,山峰水浦,但是,题词的人,怕是未曾领会词的意境,只是一昧求好而已。”
“啪啪”殿培的掌声响彻书房,鼓完,转了转手指上的黑玛瑙,欣赏地说道,“想不到在中兄弟这么懂画,难怪
允浩和你这么亲密了,有了在中贤弟,允浩的流景阁怕是生意络绎不绝了吧......”
允浩没有说什么,若有所思地看着凝神书画的在中。
一直到用完晚膳,允浩依旧是沉默多过言语。好在玲珑和殿培无心注意,所以气氛一直很好,除了在中偶尔飘向
允浩的深思的眼神。
夜渐合,露生凉。
青灯流光,软言微语,月色拢明,风窗弄影。
在中的寝室里闪过一个黑影,一向浅眠的他,一跃而起。
“谁?”
“允浩!”
在中点燃明烛,火光轻摇中,看见了允浩满心期许地拿着酒瓶。
“赏月独酌,不如对饮,怎样?”
“好。”
酒过三巡,两人却都未有丝毫的醉意。
“想问什么?兜了这么大个圈子?”在中眉间带笑,双眼微眯。
“你的身世!”允浩也不含糊,开门见山。
“纨绔子弟,何足挂齿!”在中一饮而尽,捏住青瓷杯,细细观赏,“到底是青瓷,比起白瓷,还是上不了台面
......”
“你怎知它不是白地青花瓷?”允浩冷眼看着他的一举一动,“白地青花,世间绝品。”
“是么?窑土注定了青瓷只能是青瓷,成不了青花!”
绣幕垂下,灯深绿暗,风凉若水。
明月幽幽,星光寂寥。
一片静默。
在中不以为意地说着,细眉却微微锁起,可脸上却还挂着温润如玉的笑容,像细碎般的浪花一样温柔。
那样的笑,落在允浩的眼里,却是一阵枯涩。允浩的凝视让在中不经意别过脸,允浩的目光渐渐黯淡下来,心脏
深处一波一波的疼痛逐渐袭来,有种窒息的错觉。
“未出窑之前,所有的,都是个不起眼的土坯,没有人敢肯定,它是不是个极品......”
“......”
“我很好奇,为什么你会懂马远的画,懂元好问的词,懂韬光养晦,甚至能懂中原的瓷器文化,金在中,好一个
纨绔子弟?”
“呵,只是在家的时候,看了点这方面的书罢了,相比于郑公子而言,我说的仅仅是皮毛而已。而且,纨绔子弟
不就是到处游荡,整日地不回家,不问正事么?”
看着在中有些倔强的表情,允浩哑然失笑,心思又回荡在了十年前的日子,黑暗,痛苦,了无生趣。
“想听故事么?”
“什么?”
在中没有料到允浩会突然改变话题,有些讶异。
月明无翳,春风拂槛露华浓。光亮处,允浩深黑的眼眸染上了银色的流光。
“他,应该是个孤儿,有家却比没家更加凄凉......因为不属于那个家庭,所以被排斥,被挤兑,被冷落。哪怕
外界的华衫多么光彩,可是,总归里面没有任何暖心的衬衣......冷,是那个孩子对于世界唯一的形容。”
“这样,还不够,还不惨,还不能把这个孩子置于死地,所以他的饭菜中有了慢性毒药,然后有了大夫殷勤地帮
他看病,天天灌药。一天天地,他发现自己的病症没有好,索性把药全倒了,身体却出乎意料地好了。”
“虽然贵为公子,却被独自一人派遣去外地求学,连个结伴同行的人,都舍不得给。后来那个孩子变了,变得暴
戾多疑,遇到了关心他的人,他却反而去伤害他们。直到有一个人的出现,教他做人,教他知识,教他怎么去防
备该防备的人,爱他该爱的人,教他怎么去韬光养晦,教他怎么在残酷的情况下安全地生存着......”
在中盈盈地靠近允浩的身体,伸出手指,想要轻轻地滑过允浩的脸庞,青葱的手指纤细而修长。允浩没有躲闪,
反而定定地看向在中的表情,有些落寞,有些哀伤,仿佛有很多的苦楚无法诉说的憋屈,那样静静地看,就好似
看着自己的曾经。
“后来,那个孩子成了现在的郑四公子,对吗?”在靠近的一瞬,在中猛地缩了回去,讥笑道,“编个故事来表
达对一个外乡人的同情,你以为,我就会感激涕零?”
“呵呵,难道金公子和郑某有着同样的遭遇?编故事?”允浩对于在中的反应并不陌生,宽容地笑笑,眉间闪烁
着淡雅如兰的色彩,“有必要吗?金在中,我问你,我是谁?”
“郑允浩!”回答得毫不犹疑。
“是什么人?”
“商人!”在中不太能理解此时允浩的想法。
“商人,很好!无商不奸的道理,想必金大少爷也知道,所以,我收留你,给你治疗,自然会拿回我付出的努力
和辛苦,你就好好地待在这里。”
允浩笑得一脸云淡风轻,仿佛一切的事情,都在他的预料之中。他放下手中的瓷杯,正要起身,却突然像想起什
么似的,贴近在中的身体,俯在他的耳边,软言细语道:
“你说过,我还没有利用过你,是吧?”
在中的脸色有点僵硬,唇色有点白,嘴角却扬起肆意的笑,“悉听尊便!”
“成交!”
允浩轻哼一声,扬长而去。
晨曦微透,烟色朦胧,空气中仍有早春的寒意。
屋外的露水,滴答作响,无止尽。
很久。
“金在中,起来了!”一声高吼让只会在凌晨睡着的在中猛地醒了过来。
“什么事?”未足的睡眠让本身带伤的在中更显疲惫。
“利用开始了,现在不在流景阁,我又没有其他人可以帮我整理这些字画!”
“你”
在中整理了下衣服,埋怨着陪着允浩开始了工作。
从天空一片琉璃白,到最后暮烟流岚,允浩像着了魔一般,沉浸在字画书法的世界中。在中虽有怨言,但是有碍
于自己欠着允浩,不免发作,只是允浩的才学让在中惊叹。
“这个作品是林椿大学士的,他是我们钱塘人。在孝宗淳熙间的画院待诏。工画花鸟、草虫、果品,师法赵昌,
设色轻淡,颇得写生之妙。看这个《葡萄草虫》,可是他的代表作......”
“这个是刘松年的作品,他也是钱塘人。和林椿是同时代的人物,画擅山水,师从张训礼,笔墨精严,着色妍丽
,多写茂林修竹、山明水秀之景。所作屋宇,界画工整。兼精人物,神情生动,衣褶清劲......”
“这个书法是抄写的《道德经》第三十九章: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谷得一以盈
,万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以为天下正,其致之也。天无以清将恐裂,地无以宁将恐发,神无以灵将恐歇,谷无
以盈将恐竭,万物无以生将恐灭,侯王无以高贵将恐蹶。故贵以贱为本,高以下为基,是以侯王自谓孤寡不谷,
此其以贱为本邪?非乎?故至誉无誉,不欲琭琭如玉,珞珞如石。”
“......什么意思?”在中汉语虽好,但是也被这老子的虚无理论完全蒙住了。
允浩笑笑,拉过在中的胳膊,指着略显韭黄色调的纸张,一句一句地解释,温和,谦恭,仿佛那夜狡黠着说要利
用的他,没有存在过。
“昔日获得阴阳未判混元一气者,天得到混元一气可以清澈,地得到混元一气可以宁静,元神得到混元一气可以
有灵性......不要认为自己是一块美玉,把自己看成一块石头......”
银烛幽幽,偏染一室昏黄。
皎月飞光,安沉似水。
(五)锦瑟年华闲情许 下
允浩静坐在桌旁,只穿着简单的白色染花的素雅长衫,肩上松松地搭了件浅黄色拢纱的外衣,乌黑的头发已经松
开,散散地垂落在腰际。透明玉质的脸颊上明显写着倦意,但是却被满足柔净的笑容遮掩了去。
在中捂着额头,强迫自己硬撑下去,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骄傲不许自己在允浩之前困乏。虽说允浩强拉着他来
帮自己整理字画,但是真正在工作的仅仅只是允浩自己而已。在中了解的,真的不过只是皮毛而已,就算有些事
情代做了,也无非是需要允浩继续返工重做一次而已。所以到后来,在中也自觉地只做一些苦力活而已。
“允浩,睡了么?”殿培从门口探出头来。
“哦,没,还在整理,只是在中好像有点倦了。”允浩看了看在中,轻声说着。
“我没有!”在中咕哝出声,表示着不满。
“没睡就好,今天玲珑回杭州城去了,你们流景阁发生了不小的事情。”
“恩?”允浩警觉起来,“流景阁?”
“是,那边......就是承康带着官府的人,准备来查抄你的时文,说是扰乱民心,不过查了半天没有搜出任何不
利的证据。”
“他啊,心太急了,”允浩摇摇头,不置可否,一脸淡然。
“还有,不知是哪里的人出卖了金公子,说他是金国太子,然后你们流景阁揶藏着金国太子,不过可能因为在中
兄弟并未引起其他人的注意,所以也不了了之了。”殿培急急地汇报着,大概是那边的玲珑催得紧吧。
“清响丫头说,雅清观的大夫被承康那边收买了,所以承康那边才会有这个消息,然后才趁着这个时候,连续彻
查流景阁的。不过,玲珑说,流景阁最近的生意倒没有受什么影响,反而很好,只是阁主不在,有点混乱,最近
你们阁里正忙乎什么事情呢,你倒好,躲到这儿来了,落得个清闲。”
“呵呵,临走前是有件事情要忙,不过没有我不是什么问题,方叔和秦冶会处理好的,我不担心。”
允浩将手中的宣纸落案,小心翼翼地抚平,用束带轻轻裹好,放入竹盒中。
“承康那边,你怎么看?”
“不怎么看,他只是碍于自己是郑家的继承人,输不起这个面子罢了,我何必跟他计较,伤了自家人的和气。”
“如果承康有你一半的胸襟,那他就不像现在这般没出息了。”
“好了,帮我谢谢玲珑姐的消息,天晚了,殿培哥也睡吧,小心玲珑姐等急了。”
“好!你们也早点休息,忙了一天了,你看人家在中兄弟,脸色都苍白了。”
殿培把允浩的调侃照单全收,脸色微红地出去了。
“想不到啊,郑家四公子的胸襟够宽的!”殿培的影子刚消失,在中的声音便响了起来。
“是么?谢了!”允浩背着手,稍稍仰起头,眉头微蹙,烛光打在他的眸中一片熏红,无暇的脸蛋因为工作的紧
凑散发浓浓的光彩。
沉默,突如其来的沉默,让人有点心慌的沉默。
“如果,他没有威胁到你,你还会这般对他么?”在中的声音在允浩不防备的时候响起,静静的声音,像飘薄的
浮萍,却又丝丝渗透,不容怀疑。
“会!”允浩的眼角弯成了好看的弧线,淡淡的,一如云烟。
“只要他不伤害我和我爱的人,自然,我也不会去伤害他,这是我做人的原则,纵然他在我面前多嚣张,多猖狂
又或是在别人面前做多少小动作,只要没有实质的伤害,我都可以不计较!”
允浩的淡定,让在中没来由的自卑。慌乱,心虚,复杂的情绪如同潮水般袭来。
“怎么了?”允浩看出了在中的不适,伸出手,试探了下在中的额头,发现并没有发烧的迹象,微微缓了口气。
“没有,有你这样的弟弟,那位......承康?也该知足了,我有点累,睡了!”
在中离开的时候,允浩看得清清楚楚,指甲深深地陷入了手掌,手心一片紫红。噎住气息,硬生生地不让自己松
口气。
允浩轻叹一声,没有挽留,他也知道,有些事情,只能一个人去面对。
这样忙碌的时间,如同白驹过隙般,眨眼十天的光阴,说过就过,允浩连觉察都未曾有,就到了卓凡要回来的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