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连山·莲花血————青藤

作者:青藤  录入:05-13

越连错愕了一下,“你的意思是说,祈祭他是——天生的疯子?而不是——而不是——”她没说下去。
但是岐阳懂,嘿嘿一笑,看了素卦一眼,“我的意思是说,他可能存在着某些天生的这里的问题,”他伸出手指在太阳穴旁边轻轻划了几圈,“但是,那并不是他变成这样的主要的原因,很少有人会突然变成这样的,他原来并不是疯子,对不对?他也许存在着变成疯子的某些这里的问题,然后遇到刺激,突然之间就——”岐阳耸耸肩,很不客气也很老实的说,“完蛋了。”
“他不是疯子,”越连坚持,“他不应该是疯子。”
岐阳点头,“他不应该是疯子,谁也不希望他变成这样,但是他已经是这样了,我也没有办法。”
他说的话像绕口令,越连却听得很清楚,“无法——挽回?”
岐阳沉吟,“我不是——”他想说,我不是精神科的专家,但是转念,想了想,“有一个办法。”他一拍手,“如果你们有耐心,就有办法!”
“有!”越连很肯定。
但是素卦一直都没有说话。
岐阳就当作他不存在,有种经常被批判的说法,“存在即被感知”,但是目前至少现在很适用,岐阳也就假装忘记当年考试的时候如何批判它的错误性,而暗暗赞美这句话说的有道理。
“办法就是,我给你们一种药,叫做β—阻断剂,你也不必记得它叫做什么,反正就是一种药就是了,他如果发狂不能自制,那就可以用药物来控制,但是,最好还是不要吃药,否则吃上瘾了没药就会发疯。”岐阳难得身上就带着这个药,因为他本来是要带圣香控制心动过缓的药,一不小心拿错了,拿成了控制心动过速的药,反正这个药本来就是用来治精神病的,拿去应急也好啊。岐阳素来就是个好人,他也非常承认这一点。
“他会好过来吗?”越连只关心这个。
岐阳想了想,“不知道。”他回答,“这要看,你有多大的耐心,他有多少的毅力,以及他自己清醒的程度。”他补了一句,“不过我看他是完全不清醒的,他从刚才到现在,就像看仇人一样,就看着你老公,你不觉得很奇怪吗?”
越连的眼光一刹那冷了起来,她很轻,很轻的说了一句素卦很常在眼神里说的话,“不关你的事。”
岐阳瞪大眼睛,他好心好意在这里说了半天,就换来一句,“不关你的事”?厉害,这夫妻俩个,都厉害!无情无义!自私自利!他在心里感叹了半天,反正他早就知道素卦是这样的人,却不知道越连也是这样的人,嘿嘿,绝配!外加一个疯子!这三口之家,还真是新鲜热辣,充满新意。
“那我就不管了,反正,所有的疯子,只要你有耐心有爱心,”他强调了一下“爱心”两个字,嘻嘻一笑,算是小小的报复了一下,“都是有希望的。”
他说的是真心话,所以越连没有反驳,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喜怒无常脾气不定,沉默了一阵,她说,“对不起。”
对不起?岐阳没有看见她为祈祭担忧惊恐,但是看见了她心情不定,这样妖异的女人,也会为了某个人,心神不定么?他叹气,“我没怪你,真的。”
“我感激你,真的。”越连正色对岐阳说。
素卦没有说话,只是在这个时候,他把手,轻轻的,也很温暖的,放在了越连肩上。
素卦一直都不是温暖的,但是这一刻的温暖,越连记住了很久,很久。
这是她做错事情的时候,素卦给予的,一种似有心,似无心的支持。
即使,那一种温暖,是她自己——假像的关怀——但是毕竟对她来说,有。
她记住的,她会记住的,即使后来素卦的无情,祈祭的疯狂,都伤害了她很多很多,但是,她记住了祈祭曾经的潇洒,记住了素卦偶然的温暖,所以,她无论如何都无法释然放手,都注定了,无论是多少的伤痛,都一意孤行的,走下去。
她是偏激固执的,但是那固执,不是来自无情,而居然是,来自于,她太多情了,简单的感觉,就可以感动她很久,很久——
她是个多情的女人,因为多情,反倒是,显得她太无情了,她用无情的方式,追求她多情的结局。
那结果,当然是,不幸的。


她和素卦住在古方院里,道士,本是不可以成婚的,但是素卦本是以巫师的身份入住古方院,自然,也就无人可以管他,也无人敢管他。何况素卦平日也只是穿著道袍,也没有宣称,他就是道士,他也没有道观管,皇上既然不管,谁也不敢管他,因为素卦,平日略显的神通,已经让很多人,都望而却步。
一个神秘而充满神通的男人,孤意如月,忧悒如莲,远远看着,都有一种莫名敬畏的感觉,即使他其实是什么也没有做过的,最多,手持着一朵莲花,让花开,让花谢,如此而已。
那时他的寂寞,所以花开,所以花落。
但他现在有了一个妻子,一样是很神秘,很奇异的妻子。

“他人呢?”越连依然穿著她少女的衣着,也不做少妇打扮,名义上,嫁给了素卦,但她和他都清楚,说嫁的,是一种绝裂的决心,不是幸福,更不是,心与心的交付。
“他一直在那里。”素卦道袍微飘,静静的煮着茗茶,茶的烟,静静的升腾,迷蒙了他的眼睛。
越连回头,看着痴痴望睡莲塘的祈祭。她手里拿着一件衣服,是披风,是给祈祭的,看了祈祭一眼,“他今天很安静。”
素卦拿着沸水,轻轻提起来浇茶壶,闻言,淡淡的道,“他喜欢莲花,今天,塘子里有新的莲花开。”
越连本是要给祈祭披风的,一时没有过去,微微侧了侧头,“他今天没有看你,”她低声道,“我该高兴么?”
素卦的手微微偏了一下,那沸水有些溅到了他的衣袖,他很快的放下了那个煮水壶,“他喜欢莲花。”他重复了一遍,“今天塘子里有新的莲花——”
素卦——是在逃避么?
越连看不出来,因为素卦的眼神有防备,警戒,不容许他人,窥探了他的心。
他是有没有爱过祈祭?越连猜测过有,但是,她证明不了,她没有看到爱过的痕迹,看不见真心,只看见素卦的寂静,和寂寞。
她也曾经以此恨过素卦,所以她到现在都不喜欢莲花,虽然她也曾经,很刻意的想把自己打扮成,那一种祈祭欣赏的月和莲,但是假的终究是假的,假的,都是没有灵魂的。
“啊——”祈祭在那边大叫了一声,整个人跳了起来。
这让这边的两个“夫妻”都骇了一跳,只见祈祭跳了起来,他的身法很好,一跃而起,飘得很高,他一飘起来,立刻就扑了出去。
前方是水塘啊!
越连几乎就要跟着他飘身而起,但是她咬了咬牙,没动。
相信祈祭,相信他,即使是疯子,也是绝世绝然的疯子!
祈祭叫了那一声,然后哈哈一笑,向着莲塘扑了出去,他相中了一朵莲花,他扑出去,在一片莲花上猛地飘浮转了一圈,如同一只旋鸟,一阵风起,掀翻了天地黄叶一阵旋转,最后一脚踩上了一朵莲花。
他踩的时候,是用力踩下去的,没有一点想要飘浮或者飞的感觉,也不是要把它摘走,而是他扑过去,要把它一下踩在脚底,如此而已!
“彭”的一声,水花四渐,祈祭一整个人跌进了水塘里,扎进水塘底的淤泥,然后他如愿以偿——一脚踩下了那朵莲花,他就站在淤泥里面望天,一声长啸,无尽意气。
越连眼里有泪,还是晶莹,她转过头去有些不敢看他,她看着素卦,笑了,“他就算疯了,也还是祈祭。师兄,你高兴吗?”
素卦很少说话,他通常是不屑说话,或者是不愿说话的,越连问他,他也往往不回答,但是他现在回答,“疯子就是疯子,即使是祈祭,也还是疯子。”他重新提起沸开的水,慢慢的注茶,纹丝不动,“我会一直等到他好,但是,我不会原谅他是个疯子。”
“不会原谅?”越连低声问,“不会原谅他什么?”
素卦眉宇间冷冷的孤意,“不会原谅他,放纵他自己变成这样,他不是疯子,更没有变成疯子的必要,他是不受束缚的人,这天下本来谁也管不了他,他自己喜欢把自己弄成这样,是要人怜悯,还是讥笑?”他居然一边说着这样的话,一边平稳的倒茶,一句话说完,也倒了两杯清茶,一滴水也没有溢出来,一点也没有他刚才骤然被越连问了一句,“我该高兴么?”的时候的失神。
“你也说过,这样的感情,不需要人同情,自己也不需要觉得可悲,所以,你就不会怜悯祈祭,也不会原谅祈祭?”越连看着他倒茶,感受不到他的激动,也感受不到他的心情,“你很无情。”
“这世上没有那么多同情,是你和我选择了让事情变成这样,然后因此痛苦,又怎么能责怪别人不同情你的痛苦?”素卦倒了茶,没有喝,就看着它变凉,“你不觉得很可笑么?一样的道理,是祈祭选择了疯狂,他可以选择不疯狂的,他可以的。”素卦说得很肯定,“但是他选择疯狂,然后他变成这样,他可以要求谁同情谁怜悯?”
“但是——”越连想要说话。
“没有但是,”素卦浮起的是很浮荡迷蒙的讥诮,“这不是痛苦,这叫做后果,你明白吗?是你,我,祈祭选择的后果。同情?那是一个懦弱的词,祈祭不需要,我不需要,你要么?”他举起已经半凉的茶,呷了一口,动作显得很优雅,“谁也不需要同情谁,因为,一切,都是自找的,没有人逼你爱祈祭,也没有人逼他疯狂,然后大家都痛苦,能怪谁?怪自己?要我们相互怜悯?相互同情对方很可怜?然后各自觉得自己付出很多,觉得自己很伟大?越连,这一切,都叫做后果,只是我们当年的选择,必然导致的后果,如果是别人强加给你的痛苦,那是多余的痛苦可以怜悯,但是自己加给自己的,自己选择的痛苦,那叫做后果,同情——那只是笑话!”他说得很有点冲动,但是眼神动作都很冷静,说完了,方下茶杯,倒掉了越连的那一杯,因为它冷了。
“同情?”越连眼里的纯雅在摇晃,变幻着妖异的色彩,“哼,我说的从来就不是同情,怜悯——也可以出于别的感情,至少,我怜悯祈祭,因为我爱他,至少我曾经很爱他。”她冷冷的自嘲,“虽然我在学着不爱他,但是我现在爱,我就一定承认!”
“祈祭——从来不需要人怜悯。”素卦煮水,依然烹茶,“他是天下第一。”
越连眼里是奇怪的神色,“你也觉得,他是天下第一?”她把披风丢在地上,没有理会还在水塘里的祈祭,似乎素卦成了一种比祈祭更加奇怪的东西。
素卦没有回答,他突然明白这个妖异的师妹,从开始到现在,想问的,究竟是什么?不是想问同情,不是怜悯,不是无情,而是——“你想知道什么?”素卦防备的微微眯起眼睛,目中掠过的晶光,是骄傲,也是冷漠。
越连一时间没有回答,然后柔软的叹了口气,“我想知道什么?”她喃喃自语,颓然了好一阵子,才慢慢的道,“师兄,我不玩这种把戏,我只是想问,”她也抬起头看天,和祈祭看同一片天,“我只是想知道你是不是也——”她没说完,很颓然,“我现在问这些做什么?我只需要,好好的照顾他,等到他好。问这些,哈哈,有什么意义呢?”她的确一直在试探素卦,一直想知道,他究竟有没有爱过祈祭?但是,追问到如此地步,答案呼之欲出,她反而茫然了,知道了,那又如何?那又如何?可以证明什么?会对现在的情况有什么帮助么?没有啊!
“是不是也——爱过他?”素卦却出乎意料的接了下去。
越连惊讶的转过目光看他,“师兄?”
“是。”素卦静静的回答,没有一丝一毫的激动,或者茫然。
越连笑了,轻轻呼出了一口气,“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轻松了很多。”她笑了,是真真正正笑了,笑颜灿烂,“你终究是爱他的,就像我一样。”
素卦看着她笑,终于也微微一笑,虽然未必见得有多少笑意,“你笑了。”
“你也笑了。”越连看着他倒茶,伸出手拿起了一杯,浅呷了一口,“我突然觉得很开心,很自然,终于——不必再猜测你的想法了。”
素卦若有所思,“你——一直在猜测我的想法?”他的手没有停,倒完了一个茶壶,就再煮水。
越连歪着头想了一下,“我猜测你猜测了十几年,”她低笑,“以前,是害怕,害怕你会抢走他,后来是不懂,为什么你不要他,最近,是纯粹很在乎,你的想法。”她解释,“我永远不明白你,你可以爱他,然后如此断然的推开他,甚至——娶了我。”她凝眸看着素卦,“你不觉得,你是一个不可思议的人?”
素卦看着这个已经算是他妻子的女人,第一次,有要和人交换心情的感觉,他依然是若有所思的,“我只是——清醒而已。”他让越连坐,递过了一杯茶,凝视着水塘里望天的祈祭,“爱过他,是因为祈祭是一个让人无法拒绝的人,你不觉得?”
越连同意,“他是一个鬼怪,我有时候常常怀疑,是爱上了他,还是把灵魂交给了鬼。”她又笑,“我也很奇怪,你可以冷淡他那么久,居然可以看他痛苦,看他疯狂,你是爱他的,你的无情,真是无情了登峰造极。”
“我只是爱过他,爱过一天,两天,或者一个时辰,两个时辰,你明白吗?”素卦慢慢的道,“因为我比你清醒,他爱的不是我,不是我误解,或者我喜欢折磨自己,不是,他爱的不是我,我很清楚,”他有冷笑,是一点自嘲,“他爱的是他想象的我,不是我,那很可怕,你知道吗?”他给越连斟茶,“他会依据他的想象来要求我,我如果认了,就是要准备做祈祭一辈子想象的我,”他摇头,“而我是不愿意的,如此而已,所以我爱过他,却没有真正的,放纵了我自己,我爱过他,爱过了,也就没有了。”
“所以他关起你,你就逃走?”越连低声问。
“我不喜欢监禁,也不想作奴隶。”素卦嘴角是淡淡的冷笑,“所以我不会选择祈祭,我只是我自己,不想为任何人改变,即使他真的爱的是我,我也不会要他的。”
“被祈祭所爱,就代表着追逐,和束缚。”越连浅笑,“他是那种,不会顾惜你的人,被他的爱的人,就被他要求,一定要跟在他身后,为他所控制,你不是那种人,我是,可惜他不会要求我。”
“我会选择你,不会选择祈祭。”素卦唇边是冷笑,“如果我承认爱过祈祭,我也可以承认,我也爱过你,如果,那就叫做爱的话。”
他这一句话说出来,越连脸上的微笑冻结,“你说什么?”
“如果那样就叫做爱的话,我也爱过你。”素卦很冷静的说,“一个妖异的少女,跟着一个飘浮的男子,满山的云,满眼的骄傲,傍晚归来衣袖和长发一起飘荡,我看见过,也心动过!如果一时的心动,就可以叫做爱过,我也爱过你。”
一时的心动,就叫做爱过的话,他也——爱过她?越连沉默,“那只是心动,不是爱。”她低声的道。
“那么,我就没有爱过祈祭。”素卦的回答是尖锐的,“但是你早已经判定了我是爱他的,不是么?”
是,她是早就判定,他是爱祈祭的,如果那就叫做爱的话,素卦也——爱过她?“你爱过我?”她低问,“你爱过我?真是一个笑话,我们的笑话太多了。”她迷蒙的抬起头来,认真的问,“是认真的爱过吗?”
素卦的冷笑在一刹那有片刻的暖化,认真的爱过?他缓缓眨了眨眼睛,“什么叫做认真的爱过?”
什么叫做认真的爱过?越连茫然,她也算是爱得很轰烈,爱得很痛苦很久,却不知道,什么叫做认真的爱过?不疯狂的爱,就叫做认真吗?那疯狂的,算是认真的,还是不认真的?
她无言以对,素卦也默然。
“你不爱祈祭的话,你就不会痛苦,所以你是爱他的,你怎么会爱我呢?当年我和祈祭——”越连的话语噶然而止,突然震惊的看着素卦,他爱了两个人!这两个人当年一起出,一起入,眼里从来没有他!
他的痛苦,是双倍的,双倍的痛苦!
她一直以为,他的寂寞,是天生的寂寞,他的沉默,是因为祈祭的禁锢,她一直以为,她是唯一的那一个受害者,她是被遗弃的那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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