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相机的巨脸想后退,温乐沣做了一个手势,示意他停下。
“也许这就是命中注定,我最近看到了一个故事,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听?故事不长,短得很,等你听我说完,再
吃了他也不迟。”
刘相机停了一下,似乎是默认了。温乐沣走到垂危的梁永利身边,将一张符咒贴在他的额头上,左手在符咒上轻
轻摸索,那条血液的小河流速慢了下来。
“这是一个笑话。”温乐沣用缓慢而低沉的声音说,“从前,有一个城市里发生了杀人案,犯人不久以后被抓住
,判了死刑。
“一天,一个人到教堂里向神父忏悔,他说:‘神啊,求您饶恕我,那件杀人案是我干的,但是那个无辜的人却
被判了刑。’他走了以后,听他忏悔的神父非常痛苦,因为不管忏悔的人说过什么,神父都是不能告诉别人的。
“于是这个神父就到另外一个教堂向那里的神父忏悔,他说:‘神啊,我想救那个无辜的犯人,但是我不能说出
真相。’接受了他的忏悔的神父也同样很痛苦,不得不又找了一位神父听他的忏悔,这样一直回圈下去……“
“最后呢?肯定有人说出去了吧?”刘相机说。
“不,”温乐沣说,“那个无辜的人还是被执行了死刑。在他快死之前,他哭着对听他最后的忏悔的神父说:‘
求求您,相信我,我真的没有杀人。’那个神父也哭了,悄悄对他说:‘是的,全城的神父都知道您没有杀人。
’”
温乐沣说完,房间里陷入一片死寂。
只要有一个人说出来,一个人就好,那个无辜的人就可以得救,但是没有人开口。为什么?神父的职业决定了他
们必须为向他们忏悔的人保密,即使他杀了人也一样。于是无辜的人成了牺牲品,杀人者逍遥法外。
有人会说,这些神父真是死板,其实没有必要死守那些规条。但其实神父们没有错,他们恪守自己的职业道德,
保证每一个向上帝忏悔的人,都可以毫无顾忌地说出秘密,而不怕被出卖,无论保守的秘密本身对错与否,他们
只是保守秘密而已。
错的人是谁呢?
大家似乎都忘了给那个无辜的人判刑的人——是谁?不是神父,是那个杀人犯,是法官!
我们谁也不能忽视这个最重要的责任,神父们保守秘密或者不保守秘密,都有最正当的理由,但是为什么大家会
忘记造成那个无辜者的死的元凶?如果杀人犯愿意自首的话,如果法官没有误判的话,那个无辜的人怎么会死呢
?
“其实梁永利除了那一句话之外,他没有再做错什么。他真的在为你保守秘密,他只是相信了不该相信的人。如
果不是那个人后来大肆宣扬的话,如果大家对爱滋病不是避若蛇蝎的话,你会有那种结果吗?
“把你逼到厕所里喷消毒液的不是他,把你从楼梯上推下来说‘杀人犯滚出这里’的人也不是他,强行在你脖子
上挂‘我是变态’牌子的人同样不是他,当着全校师生的面把你用高压水枪打出学校的人更不是他!他不是凶手
,他仅仅说了一句话而已!”
他仅仅是……不守诺言而已。
刘相机慢慢地张了张嘴,梁永利血淋淋的下半身从他嘴里滑了出来,温乐沣立刻将另外一张符咒贴上梁永利腰际
,依然渗着血丝的伤口立刻止了血。
温乐沣说:“杀人者偿命,但是他没有杀人,甚至不是传递凶器的帮凶!他除了那句话什么也没干,没有伤害你
没有落井下石。
“你应该记得,他一早就知道你是爱滋病患者,但是他没有像别人一样避开你,他甚至还在朋友中间为你辩解,
说你不是想传染给别人,告诉所有人你其实就是想继续你的大学梦,可别人根本不听他的!”
刘相机充血的眼睛闭上了。
温乐沣说:“你不能杀他,为了一句话而杀人,和别人为了你的病就那样对你,有什么区别?”
刘相机静默了许久,道:“我知道……我知道你说的是对的,但是这件事我还是没办法原谅他。我真的很想知道
,难道保守一个秘密就这么难?他只要闭上嘴就什么事也没有,为什么他要说出来呢?你说过这只是一句话,可
就这一句话为什么他不能不说呢?”
“刘相机……”
“你说得对,其实后来的状况不是他造成的,不是他……不是他,又是谁?”
巨大的头颅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一边说一边退,巨大的体积在小小的走廊里缓慢通过,后脑勺那些仿佛被黑雾缭
绕的柔软物体,逐渐显出了不太清晰的轮廓,它们柔软地挥舞着,在走过的所有地方都留下一道道黑色的拖痕,
就像柔软的舌头一样,急切地将自己所知道的秘密喷射出去。
那些人头排成一列,静静地跟在他后面离开。
最后一个离开的人头稍稍停了一下,眼睛瞟向已然半死的梁永利。
梁永利看着他,然后两人同时闭上眼睛。
窗外有十几个无头的影子匆匆忙忙地钻进来,带着窸窸窣窣的声音,远远地跟在人头们的后面爬走。
“切……”温乐源扔下网子,网在地上扭动几下,又变回原来的符咒,“原来只不过是一句话而已。”
“是啊,只不过是一句话而已。”温乐沣说。
“什么诺啊诺的,咱家就是死板,就是违了诺又咋样呢?反正那么多人不守诺言都不死,我们怕啥?”
温乐沣沉默了一下,道:“……心安吧。”
“其实我到现在还是没想起来……”梁永利闭紧眼睛,大半张脸都被符咒盖住了,“我自己也不记得说了没说…
…好像有这样的事……但是只不过是一句话而已,我没想害死他……好像真是我说过的,因为那人老问我、老问
我,我实在忍不住了,我以为只要对他一个人说就行……我没想到……”
温乐沣说:“别再想了。”
“我没想害死他……真的……”
“你休息吧。”
只是一句话。
只是这一句话就可以害死那么多的人。
即使不是他的错。
即使他只有一点点错。
即使不过是一句话的错。
他害死了刘相机,以及那十几个被拔掉了脑袋的人。
他害死了人。
这一点他无法辩解。
人头说:“你害死了我们。”
他说:“我只是说了一句话而已。”
只是打破了一个诺言而已。
——第十一个故事·完——
第十二个故事
鸡蛋之一
一只编制得并不精细的柳条筐,里面整整齐齐地放上鸡蛋,再盖上一条小小的棉被,精细得就像是在对待一群孩
子。
笃、笃、笃、笃。那是拐杖捣在地上的声音。
叩、叩、叩、叩。那是敲门的声音。
然后必定是个老太婆阴森的声音:“要鸡蛋嘛,一斤三块……”
只要不回答,那声音就会一直问下去,“要鸡蛋嘛,一斤三块,要鸡蛋嘛,一斤三块,要鸡蛋嘛,一斤三块,要
鸡蛋嘛,一斤三块……”
要是别人回答了,那声音就会消失。
如果他回答了,那个老太太就会站在他的面前,拎着那个筐子,一遍一遍地说:“家养的鸡下的,好吃呢,家养
的鸡下的,好吃呢……”
每夜每夜,醒来时都是一身的大汗,分不清刚才那到底是梦还是真实。
可是他从此害怕了鸡蛋。
看到鸡蛋就想吐。
温乐源换了鞋,刚出公寓大门,温乐沣的声音就从阴老太太房间里追了出来。
“刚才姨婆好像还说了个什么,你没写上是不是!”
温乐源看了看手里的小纸条,回应:“总共十样,数目对不对?”
“是十一样!十一!”阴老太太的声音也追了出来。
“唉呀!”温乐源不耐烦地吼,“每次都这样!下次等你自己想清楚了再说!”
“屁话!”阴老太太中气十足,“我老咧!记性不好不可以原谅么!想起最后一样没哈?”
温乐源数了数单子上的东西,又翻来覆去地念了几遍,吼:“还有一样是鸡蛋不?”
阴老太太莫名其妙地叫:“啥是鸡蛋布?”
“我说是不是鸡蛋!鸡蛋!”
“你刚才说鸡蛋布!”
“我说是鸡蛋不!”
“鸡蛋不,鸡蛋不,就是鸡蛋不!”
“鸡蛋布,鸡蛋布,鸡蛋布,鸡蛋布……哈,比你多一个。”
“死老太婆——”青筋……
两个人越骂越起劲,从越窗对骂逐渐升级,最后阴老太太索性搬了个凳子站在窗口,温乐源更是扒在窗户上,为
了“鸡蛋布”和“鸡蛋不”的问题争得面红耳赤。
而温乐沣呢?这种吵架实在太无聊,他早就躲到一边去干自己的事了。
“啪”!
温乐源愣了一下,摸摸自己脑袋,一团烂纸……
抬头,发现三楼有个窗户开着,一个初中生模样的男孩子,手里还拿着一小捆卷成细长条的报纸,怒冲冲地吼:
“烦死了!那么喜欢鸡蛋,就吃鸡蛋噎死去!”
砰!窗户关上了。
温乐源看着已经关得严严实实的窗户,气得说不出话来。
相反地,窗户内的阴老太太狂笑,声音刺耳已极……
“那个臭小子是谁!那个臭小子是谁!那个臭小子是谁!”温乐源气得在屋子里转来转去,“我非告诉他家长!
看他爸妈不打死他!”
“他是301的小孩。”温乐沣翻着报纸,头也不抬地说。
温乐源大喜,扭头就往外冲:“我现在就告状去!哼哼……欺负我人老实……”
“等一下。”温乐沣放下报纸,冷冷地说,“回来,听我说完。”
温乐源做出一副摇尾乞怜的样子:“乐沣……你看我都被打了……”
“皮厚,一两个番茄打不穿的。”
温乐源静,温乐源捏兰花指,温乐源扭动。
“乐沣,我伤心了——”他娇憨地说。
温乐沣叹了一口气,每次看到这位熊一样的兄长露出这种表情,他就忍不住想……杀死他!
“在告状之前,我希望你还是先了解一下对方的情况。”
“为什么?”
他很想说,你知不知道你那种貌似无辜的表情其实很欠扁……“你知不知道他今年几岁?”
“十二、三岁吧。”
温乐沣摇头:“不对。他今年十六,初中三年级。”
温乐源当即就激动起来:“好啊!小小儿的就不学好!这么点年纪就知道拿番茄砸人了!怪不得长不高……等一
下,你说他几岁?”
温乐沣两只手比了个十,又比了个六:“十六岁。”
他吼叫的声音听起来还没有发育,从窗户里露出来的肩膀也很细,怎么看都只有十二、三岁的样子。这个年龄段
的男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他到底发育到哪里去了?
“那种体形……难道是吃草长大的?”温乐源猜测,实在不能怪他乱猜,现在城市里的小孩有几个是那样的?
温乐沣知道他的毛病,也不理他,继续说道:“我不太清楚这孩子的背景,只知道他现在和他奶奶一起住,他父
母会定时给他寄钱,但这么长时间,我还没见他父母来过。”
温乐源想了想,有些心虚,却不得不死撑:“那……那又怎么样……可怜的孩子多着呢,我还都照顾不成?那我
以后一出门肯定是番茄的海洋……”
“你不要强词夺理!”温乐沣生气地一拍桌子,“这个孩子很可怜,但以往从来没有这样过。你自己想一想,你
住进来这么久,他有没有给你添过麻烦?没有!今天也是你和姨婆不对在先,谁让你们在外面吵架的?在想别人
不对之前,你该想想自己有什么毛病,不要和姨婆一样有问题就往别人身上推!”
“今天她又把错误往你身上推了?”
“……”默认。
“……”无语。
好吧……不管怎么样,以后再遇到这种事就拿“尊老爱幼”来换个心里平衡吧……总不能真的追着那种老太婆和
臭小子要道歉是不是?那样首先累死的可是自己。
兄弟二人心照不宣地这么想着。
而且话说回来,一个番茄,算不了什么……
现在对他们来说,有更重要的事让他们痛苦万分。
每天晚上,大概是到淩晨四点钟左右,公寓的楼道里就会有拐杖敲在地上的声音,同时伴着一个老太太“要鸡蛋
嘛,一斤三块……”的叫卖声。
正常人都知道,这种时候根本不可能有人买鸡蛋,要说神经病……有神经病这么规律的么?每天四点钟,每次十
分钟,都持续快一个月了……
绿荫公寓里本来就是“那种东西”多,再多一个也没什么,问题是这回的时间太过分,淩晨四点啊!那可是睡得
最香的时候,被这么没完没了地打扰,谁受得了?一日忍不住,温乐源冲出去打算和那个家伙理论,刚出门,却
发现一老太太正好走到自己门前,对他微笑,问:“要鸡蛋嘛,一斤三块……”
温乐源当即落荒而逃。
不是因为老太太长得可怕——凭良心说,她不仅不可怕,还很慈祥……但就是太慈祥了,温乐源天不怕地不怕,
就怕人家对他太好太礼貌,毕竟伸手不打笑脸人,对这种人他怎么骂得出口?
连他都这样了,温乐沣当然更指望不上,两个人只好每天晚上等待着老太太的大驾光临……
“如果那老太太的事再不解决,我都不想在这儿住了……”温乐源绝望地说。
“你打算免费工作?”
“不要!”
“……”也就是说,他就是在指望等别人变成活雷锋……
但是……那老太太为何要不断地回到这个地方来呢?到底这里有什么吸引她,让她不得不一次一次回来?
虽然温乐源铮铮然地说了那些话,但可怜的兄弟二人,却是几周都没接到一单生意,两个人整天在房间里打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