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寇莫追。”莫炎挥手道,“霍将军不必再说,这件事我已经决定了。各位吃完这一顿之后,便各自回去准备罢。”
他坐回座位,看着眼前的将军们都还怔然站着,一笑道,“你们都站着干什么,竖桩子么?还不坐下来喝酒。”
歌舞再起,热气腾腾的美酒佳肴再度上桌,宴席恢复了原先的喜庆热闹。
连着两个时辰,除了中间站起来那次之外,我一直在坐席上不停的喝酒。上好的琥珀酒就如同水似的灌进喉咙里,宴席还没有结束的时候,我就醉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趴在几案上的。耳边朦朦胧胧的,仿佛是酒宴撤下,将领们告辞离开的声音。
杂乱的声音持续了不太久,渐渐的安静下来了。
有几个人的脚步声走过几案边。
依稀是霍平的声音在抱怨,“难得有这么好的机会,莫帅居然要退兵,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几声低低的笑。风镇羽的声音温和的道,“莫帅想的可比打一两场胜仗要长远多了。”
“风将军,这话怎么说?”
“霍将军忘了么?现在由大殿下监国,二殿下最近在王都的形势好像不怎么好啊。如果莫帅现在出关迎敌的话,等追击完毕,只怕二殿下那里已经——”
说话的声音倏然顿了顿,带着笑意的语气问道,“展将军也还没走?你觉得呢?”
另一个脚步停下来,原地站了片刻,又大步走远了。
“他这是什么意思?”过了一会,霍平的声音重新响起来,“先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风将军,你猜出来展云这举动的意思了么?”
“不知道。”风镇羽叹气,“展云不喜欢说话,有时候确实是大有好处的。“
两人的脚步声逐渐走远。
“风将军,那边的易昭可能会听到么?毕竟他是降臣,有些话还是……”
“呵呵,你没注意么,他今天喝的酒比我们两个加起来还多。易昭心里不舒服,今天就是存心要喝得大醉的。放心,早醉沉了……”
无尽的黑暗笼罩了周围,占据了所有剩下的意识。
20
连着几日宴席,连着几日大醉。
本来对风镇羽,霍平,展云等人还有几分沙场印象的好感,自从那天半醉半醒间听到了一些不该听的话之后,我便喝得更加放肆,正好有意无意的避开这些将领。
朝野的暗流涌动似乎已经荡漾到了军中,我一个不明究竟的局外人,何必跟着搅那一池浑水。
这几日大军准备撤退,他们都忙的很,我乐得悠闲。
每到半夜时分,我总喜欢一个人远远的走出营门,走到那个陡峭的山坡边,迎着刺骨的风,在黑暗中独自喝酒,喝醉了也无妨,反正喝得再醉我也能自己走回去,睡到自己的床上。
这几天加紧审讯,从被俘虏的狄支士兵口里也查明了当初黑骛军大败的最根本原因——
狄支骑兵为什么会出现在剑门关内。
原来他们派出奸细,不知从哪里得来的消息,竟然自高耸的剑山山脉中找出了一条险峻的小道,可以迂回绕进关来。
莫炎大惊,命人仔细探察的结果,那条小道在千百年前应当是洛河的支流,只不过如今早已干涸,只留下废弃的河床和边缘的枯草。幸好干涸的河床并不宽,一次最多容五名骑兵并头前进,只要派一支军队驻扎把守,狄支再也无法自由进出。
消息传回,剑门关上下总算放下心来。
第三日清晨开始,大军开始陆续开拔,返回王都。
先是前锋营,然后依次是左军,右军,断后的是中军。
军营里的声音少了许多,掀开大帐的帘子,可以看到外面一张张兴奋的脸。
从战场上留的命在,马上就要返回故里,他们当然会兴奋。
“你。站住。”我随口叫住一个经过门口的士卒。
那个士卒显然是个步兵,岁数不太大,被我叫住的时候吓了一跳。“昭、昭将军,有什么事吩咐?”
“你们中队还有多少人?”
“禀昭将军,本来有两百多号人,现在活着的只有一半了。”
我点点头,“拿去。”把手里拎着的包袱丢给他,“带回你们中队,大家分了吧。”
刚把帐帘放下,外面传来一声惊喜大叫,“谢谢昭将军的厚赏!”
“昭将军?”大帐里收拾行李的亲兵小期呆呆的站直身子,“您……您分到的那些细软珠宝……”
“都扔给他们了。”我随口说着,躺回自己的床上。“小期,昨天的醒酒汤有没有剩的了?”
“……啊,有!”小期跑出去,不多时便端了满满一碗回来。
我一口气喝下去,头重脚轻的晕眩感顿时弱了不少。
“昭将军,宿醉的感觉很好么?”一层帘子格开的里间传来平静的声音。
“好极了,多谢莫帅关心。”我把碗递还给小期,在床边摸索了一阵,摸出一小坛的琥珀酒来,啪的拍开封泥。
里间的声音平稳的道,“昭将军,中军明天清晨退兵,如果你起不来,难道要本帅命人用担架抬你走么?”
“无妨,只要莫帅留给末将一匹马,末将傍晚之前一定可以追上大军。”
“留给昭将军一匹马,只怕傍晚之前昭将军会不小心跑到关外狄支的大营去了。”
“末将不敢。”
“怎么,昭将军也有不敢的时候?”
“莫帅明察秋毫,末将当然分毫也不敢妄动。”
说一句,喝一口,几句说完,小坛的琥珀酒已经喝下去一半。
“昭将军……”小伍走上几步,似乎想要拉住我,被我瞪了回去。
里间沉默了半晌,莫炎冷冷道,“让他喝去。喝醉了扛走,最省事不过了。”
半梦半醒的时候,天渐渐黑了。
我习惯性的起身往营门外面走,走到离军营远远的,那个可以让我放纵的地方。
漆黑的周围,眼前重重的迷雾,我茫然四顾,看不到出口,也看不到尽头。
恍惚间,惊天的烈火在眼前熊熊而起,那是哪里?是易水的城头?破碎的东门?还是城内燃烧的民居?
“殿下,救我!”“救我!”无数惊恐的面孔在眼前闪过,无数的声音组成悲惨的音调。
我站在原地,眼睁睁的看着,却动弹不得。
我救不了……
留在这里,留在兀兰的军营里,我连一个人也救不了……
『易昭,你也曾经带过兵。喜欢这种尽在手中的感觉么?』
有个声音在耳边回荡着,那是谁?带着踌躇满志的表情,傲然望着远方的洛河。
险峻的山脉在眼前倏然远去,场景变成了易水的城门。鲜艳的花瓣洒在红色的地毯上,年轻的将领在万民夹道欢迎中策马进城,带着同样踌躇满志的神情。
“昭殿下!”“昭殿下!”两边的百姓欢呼着,争相伸出热情的手臂。
对了,那是我。那次协助厥目击退兀兰帝国来犯,胜利凯旋的场景。
坐在马上的将领是我,但我现在明明站在旁边,冷眼看着那一切在面前重演。
『父王。』年轻的王子单膝跪在易水的君主面前,眉宇间的神采如此焕发。『儿臣幸不辱使命。』
『此去辛苦了。』王上拉起了幼子,深深的注视着他。
王子被看得有些不安,『怎么了,父王?』
『没什么。』王上笑了笑,『只是想到兀兰在这五年已经灭了临近的四个小国,这次竟然又把主意打到我们的邻居厥目国身上。这次如果让它得手,唇亡齿寒,只怕我们易水也免不了……』
王子笑了,眉宇间闪过与秀美容颜不合的逼人英气,『易水绝对不会被蚕食的。有儿臣守着一天,就绝不会让兀兰的铁蹄踏进易水疆土。』
王上慈爱的摸着幼子的头,微笑着,视线却望着远方,透过高大的宫门,仿佛看到了常人无法看到的将来。
『昭儿……如果此次被进犯的是我易水国,你会怎么样?』
『儿臣必将誓死捍卫国土。』
『如果竭尽全力,仍然不是敌手呢?』王上的声音有些低沉。
年轻的王子吃惊的望着易水的君主。『父王,发生什么了?您为什么会这么消沉?』
『我只是说万一啊。』王上淡淡的笑着,『即使是战败了,只要王族愿意归降,按照兀兰惯例,都会被带回临川吧。你看临近的甄国,兴国,还有夜澜国,他们的储君不是都在临川封了爵位么?』
『所谓的封爵而已。』王子的声音里带着鄙夷,『看他们现在过得每天被人折辱的日子,还不如当时一死殉城来的痛快。』
王上摇了摇头,『至少可以活下去,不是么?只要活着就还有希望啊。——或者就像羽国的储君那样从秘道逃生……』
王子没有吭声,只是偏过头,漫不经心的望着宫门外湛蓝的天空。
王上住了口,久久望着幼子,眼睛闪动着复杂的光芒,语气中带着淡淡的懊恼,『你啊……早知道不要这么宠你就好了……』
年轻的王子露出炫目的笑容,飞扬的神采如天边不羁的风,『您又要说‘怎么不跟你王兄多学学他的沉稳呢’是不是?不过现在说也晚啦,父王。』他亲热的过去揽住君主的肩膀,『说了半天,饿死了,宫里的庆功宴早就该摆出来了吧?还有给我的祝福吻呢?』
『庆功宴自然少不了你的。』君主低低的叹了口气,带着无尽的宠溺在幼子的额前印下一个吻,『愿永恒流长的易河保佑你,我的易水之璧。』
我错了么?当日的我说错了么?
这是哪里?
过去的我在王宫中,那现在的我又在哪里?
眼前的白雾倏然转浓,一切在白雾中淡去,我看不清周围。
一声凄厉的惨叫声响起,划破夜的宁静,我从昏睡中猛然惊醒,“父王!”
无尽的黑暗中,有黯淡的月光从缝隙透进来,照在大帐内简陋的行军床上。
似乎有个人躺在身边,一只手搂着我的腰,他的手还抚摸着我的发。
“谁——”我的声音在一瞬间僵住了。
月光依稀,映出那熟悉的英挺面容。
莫炎深深的望了我一眼,撑起身子,对外面喝道,“出了什么事!”
21
竟然没有人回答。
刹那间,莫炎迅速跳下床,一把抓起枕头旁边放着的剑,唰的挑开了隔帘。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耀眼的红色。热浪的气息扑面而来,大帐周围到处是熊熊的火光。空气中传来战马不安的长嘶,惊醒的士卒惊惶失措的四处乱跑,有的甚至连软甲都没有披,来回奔走的士官长大声的呼喝着手下的士卒,“起来!”“不要磨蹭,快点穿戴好!!”
小期喘着气出现在大帐外面,微微颤抖的音调,“大人,狄支劫营!”
一声尖锐的呼哨,十几支尖利的长矛破空而来,惨呼声响起,几名来不及披甲的步兵在眼前被长矛钉在地上,抽搐着停止呼吸。
莫炎的脸色一变,几下穿戴好盔甲,“备马!”
“小翟已经去牵马了——”
嘶啦一声震动耳膜的裂响,大帐的壁帷突然裂开一条大缝,闪亮的刀光从缝隙里一闪而过,寒冷的风立刻猛烈的灌进内室。那道刀光再次闪过,壁上出现了一个十字型的巨大豁口,一匹通体乌黑的战马彪悍跃起,黑衣黑甲的骑兵的眼睛在黯淡的月色下露出嗜血的光,对着莫炎的立身处,腾空的马蹄当头踏下!
大帐被割破的那个瞬间,我撑起昏沉的身体,拔刀砍向身侧最近的那个帐篷角!
刀光闪过,拴住帐篷角的木桩应声而裂,失去了支撑的大帐立刻坍塌了一边。混乱中,我迅速的钻出帐去。
“大人!”几个亲兵的声音在背后同时响起,尖利到音调都变了的声音。
我回头望去,正看到那高高扬起的马蹄。黑甲骑兵脸上嗜血快意的表情还没有褪去,一排箭矢不知从哪里激射而出,骑兵和战马身上同时插了七八支箭,倒了下去。
又一道锋利的寒光映入眼帘,莫炎持剑割破倒塌的帐篷边壁,接过亲兵递来的缰绳,一跃上马。
“不要慌!查明敌人数目和方向,准备迎战!”他厉声喝道。
时间正是半夜,熊熊大火引起的浓烟弥漫了周围,什么也看不清楚。
过了不久,我便发现看不清楚周围的原因并不只是浓烟而已。在这个一天中最冷的时分,洛河高地落下漫天的白色大雾,尤其到了火光不盛的地方,四周景象影影绰绰,白茫茫一片。
不知从哪里而来的敌人,便在这个大雾的夜晚,鬼魅般的从四面八方袭击。
纵马在营中奔驰,两边的火光和厮杀声让我的酒意醒了大半,手却不听使唤,依旧没什么力气。
眼前的景象迅速的变换,脚下横七竖八躺着倒伏的尸体,比起方才经过的那片营区,这一片安静的诡异。
视线扫过那些尸体,看装束都是兀兰士兵——
看来狄支骑兵是最先从这里突破的了。
我瞥了眼正前方。今天中军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如果迅速调兵在这里堵住缺口,然后借着兵力优势在外面反包围,说不定还能扳回一城。
这个念头在脑中转过,我立刻勒住马匹,就要拨转方向。
就在这时,前方传来一阵有规律的马蹄声,听声音不急不慢,在这个混乱的时候更显得异常。我凝目望去,大雾中看不清对方的面目,只隐隐约约看到一个瘦削的身影。
来人渐渐近了,近到我可以借着周围的火光看见他的装束。那是——
狄支人!
手中的刀反射性的抬起,正要策马迎上的时候,两边突然传来一阵急遽的马蹄声,那声音如闷雷似的响彻耳膜,几名骑兵以惊人的速度出现,瞬间就到了近前,眼前白光闪过,四五柄马刀同时割破了浓密的大雾,带着惊人的风声,从不同的角度凶猛劈下!
被包围了?!
我的心头剧震,一个后仰避过两把刀,手中的刀锋向上架住另一把刀,身体在这种危险的平衡状态维持了不过刹那,另一把晚了半刻的马刀已经带着劲风当头砍来!
从头到肩笼罩在这刀势之内,我避无可避,一咬牙,用力崩开架住的那柄刀,迅速的翻身滚落下马!
战马的哀鸣在耳旁凄厉的响起,这一刀贴着肩颈过去,正正斩在马鞍上,余劲未消,竟然顺势斜劈进马身,激起的鲜血有半尺多高。
崩开那一刀时手臂用力太大,现在开始隐隐作痛,我按着右边肩胛往旁边迅速的退了七八步,退到浓雾完全遮住了我的身影,还来不及喘一口气,耳边突然响起一声大喝,我大惊回头,
眼睁睁看着一个黑色身影在我的背后无比迅疾的靠近,高大的骑兵俯下身体,马刀高高举起,厚重刀身掠起的劲风隔着半尺距离已经刮在身上,带来死亡的气息——
当的一声巨响,半空中火星四溅。
犹自滴着血的金边刀口硬生生的架住夺命的刀锋,两马交错的瞬间,金色的刀顺着刀势向上反削,一声凄厉大叫,对方的手臂落在地上。金色盔甲的身影收刀反转,坐骑旋风般的飞驰回身边,对我伸出一只手,我来不及多想,立刻握住,就势一拉翻身上马。
几十名兀兰骑兵迅速的合拢过来,保护在两边,前方传来的嗓音沉声道,“护住后面!”
我从军马囊袋中抽出弓箭,对着追来的狄支骑兵就是几箭射去,片刻之后,空气中传来连续沉闷的落马声。
周围白雾茫茫,无论是追击还是逃逸的一方,很快失去了对方的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