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冷笑一声,挥挥手,“把他绑起来。”
我不反抗,只是沉声抗议,“帝国就如此对待降族?”
“归降王族皆封候,帝国律令里当然是要客气对待的。但是不要忘了这里是我的军中”
莫炎的脸上依旧是放肆的笑容,但他的眼睛却分明闪过一丝嘲弄,
“还记得阵前的那一箭吧。易昭殿下当真好箭法,但真是不幸,我是个睚眦必报的男人。”
第二章
“三十一,三十二,三十三……”
有节奏的皮鞭打击声在狭小的房间里回荡着,每每抽到受伤处的皮肉的时候,身体都会不自觉的一抽,却没有大痛觉,大约神经已经麻木了。
“停下来。”前方传来斥责的声音,“怎么都是你们在数数?他自己为什么不数?”
只听扑通一声,我的视野里突然多出来一堆灰色的东西。仔细看了几眼才辨认出来,原来是刚才喊数的那个灰衣执刑人诚惶诚恐的伏在地上,
“小人该死!这个犯人顽固的很,无论怎样都不出声,请大人责罚!”
莫炎恍如未闻的从玛瑙盘里拎出一颗红色果实塞进嘴里,喃喃道,“果然是只有易水才能见到这么多好东西,难怪陛下对这块小地方志在必得……”
他忽然扭过头向站在旁边的一个人问道,“王参军,你可知道这种果子叫什么名字?”
王参军长得相当斯文年轻,看起来实在不像军中的人。这个没有光线的房间里,他那种干净的温文笑容看起来实在扎眼的很。
王参军回道,“禀将军,这个叫胭脂果,鲜美多汁,是南疆有名的水果品种。在我们兀兰境内倒是见不到的。”
“原来这个就是胭脂果啊……我听说这个佐盐吃味道最好?”
“正是,在果肉上洒一点点上好的精盐更能提鲜。”
莫炎点点头吩咐道,“小究,拿一罐盐来。”
旁边那个年纪轻轻的亲兵立刻一溜烟的小跑出去,不多时就捧了个陶罐回来。
看他那个架势,王参军忍不住笑起来,“这么大一罐都可以吃到明年了。将军用不了这么多”
话还没说完,莫炎对他笑笑,“谁说的?”嘴里说着话,目光漫不经心的朝我的方向瞥了一眼。我看着他的笑容,忽然全身有些发冷,手臂上力道不由一紧,手腕的铁链立刻叮叮当当响个不停。
“你急什么?”
莫炎嗤笑一声,慢条斯理的把玛瑙盘剩下的几颗胭脂果剥出果肉,一颗颗沾了精盐吃下去,在亲兵递过来的水盆里把手洗干净。
眯起的眼睛盯了我看了一阵,伸手把陶罐里剩下的盐全部倒进水盆里。
“你。”
他伸手指了指仍然匍匐在地上的执刑人,“给他泼点水提提神。”
我冷冷看着他。
果然如此,真是没什么新鲜伎俩。
他靠坐在宽大的座椅上,抱胸笑得恣意,“不要这么凶狠的瞪我,你还是省点力气的好,别又撑不住昏过去了。”
高壮的执刑人捧着那盆掺了货的水几步走过来,在我面前转了半圈,居然转到背后去。
我在心里狠狠骂了一句。刚才被打了三十多鞭的就是背后,到现在还火烧火燎的疼,这下只怕不能善了了
“!”
瞬间炸裂般的痛楚从背后直冲头皮,背后鲜血淋漓的皮肤被突然剧烈的刺激,剧痛鲜活的在四肢白骸里到处流窜,肢体不停的微微抽搐着,撑着地面的脚尖一软,支撑的力气似乎从身体里被猛然抽去,耳边铁叮叮当当的嘈杂响声似乎响个不停,声音听起来却越来越远。
意识逐渐抽离的时候,仿佛才有水流从背上慢慢流下来的知觉……
※ ※ ※ ※
周围很黑。无尽的黑暗笼罩在周围,仿佛是雨季来临时漫天密布的黑压压的乌云,压的人喘不过气来。
我试着蜷起手指,指尖碰到了冰冷的地面。不对,这不是地面,摸起来的冰冷触感分明是钢铁。
失去的知觉渐渐回到自己的身体,眼睛那里传来了纱布摩擦的感觉。我猛然伸出手,一把扯下了遮住眼睛的黑布,回头瞪视坐在身边的那个人。“放肆!”
“怎么这么快就醒了。”站在旁边背手俯视的男人不满的咕哝了几声,“程医官,不要理他,你继续。”
我咬着牙坐起来用力挡住医官的手,沉下脸色对旁边那人道,“莫将军,你这是什么意思?”
莫炎指指医官手上的大小瓶子和纱布,一笑道,“自然是替你上药了。”
我冷冷道,“何必把好好的药浪费在我身上?你大可放心,这点皮肉小伤还弄不死我。”
“这点皮肉伤当然弄不死你,不过你这半死不活的样子对我很麻烦。”莫炎终于收起了那张笑脸,带着几分嘲弄神色伸出手指。
背后的刑伤突然被重重戳弄了一下,我闷哼一声,倒了下去。
“这么轻轻一碰就不行了,明天怎么完成降城礼?”
莫炎神色间的嘲弄之色更深,“殿下玉体还有大用,不如乖乖趴好让医官上药,你也少吃点苦头。”
我用力推开医官第三次伸过来的手,冷冷瞪着莫炎,“我的身体用不着阁下关心。”
他啧了一声,对惶恐不安的军医道,“你出去吧。易昭殿下金枝玉叶,只怕需要我亲自调理才行。”
我脸色沉下来,“你要干什么”
那军医刚刚走出门去,莫炎忽然一把反扣住我的双手,用力拉过头顶。我大吃一惊,用力挣了几挣,没有挣脱,双臂反倒挣得酸麻不止。
“莫炎!”
后面愠怒的话还没冲出口,只听啪嗒一声,手腕处一凉,左手竟然被他用铁制手镣扣在铁床的柱子上了!
我大怒,看准他的腿骨关节弹腿就踢过去。他手还扣着我的手腕,眼看着避不过那一脚的重心,手臂上突然施力往下用力一压
就在瞬间,我的身体被他的全身重量压得硬是转了半个圈,出脚的角度登时偏了,虽然扫到他的腿骨却少了几分力量。
又是啪嗒一声,他硬生生搳了这脚,我的右手却被他同时用力一扯,拉过去也铐在柱子上。
他随手擦擦头上的汗,喃喃骂道,“真是难搞。”
我僵硬着身子半趴在铁床上,忍着他满是厚茧的手在背上粗鲁的揉来揉去,好不容易搳到背后的伤被他涂抹完,我瞥了一眼自己身上,有几股细细的鲜血缓慢的沿着身体往地上滴。
果然有伤口被他弄得绽开了。
我咬牙问道,“这下可以了罢?”
他不说话,却单手拉开了我的腰带,简单几下,身上最后的那点装蔽物就被褪的干干净净。
“你……你要干什么!” 我脸色猛地一变,几乎弹起来,却被他又用力压回去。
虽然看不见他的脸色,但他的声音里满是嘲讽意味,
“不用怕,虽然兀兰王都男风盛行,不过你现在就一张脸能看,身上到处这里是疤那里是血,我对这种身体可没兴趣。”
两条腿被分开,大腿根部的那道旧刀伤被他不轻不重的按了几下,我痛得浑身一抽,差点晕过去。
“肌腱受了这么重的伤还敢硬撑着上城头,再多站个几天这条腿就废了。我可不想送个废物回临川。”
清凉的伤药小心涂抹在伤口周围,用白纱布一层层的裹好,我像条砧板上的鱼笔直的挂在铁床上,动弹不得。
莫炎似乎很满意的左右看了看,然后径直走了出去,对外面守卫的士兵吩咐道,
“仔细注意里面的动静。我回来之前,谁都不许开这道门。”
我狠狠拉了几下铁镣铐,床头的铁链哗啦啦的乱响个不停。
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大笑,声音随着脚步声渐渐远去。
这个混蛋!
几乎赤裸的身体贴在铁床上,衣服就丢在几步远的地上却碰不到,我气得发晕, 恨恨挪开视线,逼自己冷静下来。
“降城礼”……
刚刚听到的三个字突然跳入脑海。心头传来一阵冰冷的寒意。
就定在明日么?好快……
一口气吸的大了,背上的鞭伤突然传来一阵热辣辣的抽痛,我急忙屏息,动也不敢动。
不止背部,身体就像被车碾过的布袋,浑身各处的伤口都在痛。这么多年,虽然在宫廷校武场上练习武术兵法受伤是常事,却从来没有伤到这么重过。
当真是一朝天子一朝臣。昨日城破时没死成,沦为阶下囚的下场果真好不到哪里去。
趴在冰冷的铁床上,我苦笑着合上眼睛。还是储存些体力吧,明日那一关只怕不好应付。
父王,王兄,你们走得干脆,却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难道我们的血缘亲情,我们的国家,在入侵者的铁蹄面前都不值一提么……
第三章
恍惚间,耳边又充斥着无尽的哭喊声。那是母亲和妻子们带着绝望的神色,搂住一具具丧失生命的身躯哀哀恸哭的声音。
我费力的睁开眼睛,四周都是怵目的红,无数只手从血水中伸出来,向着我的方向哀求,“殿下!救我!救我!!”
我伸出手想去拉其中的一只手,可是我的手竟然从那只手的影像中穿过去了。最后抓住的,只是无尽的冰冷空气。
“殿下,保重。”
我蓦然回头,王丞相靠在城墙边上,花白的头发在大风中纷乱的舞动,对着我似宽慰,又似遗憾的微笑着。
我惊惶的向他的方向飞奔过去,流着泪大喊,“王丞相!不要走!不要留下我一个人”
眼前一花,王丞相的身体已经像断线的风筝笔直无声的坠下城墙。
我呆呆的站在城上,望着周围的尸体,远处无数兀兰士兵手中明晃晃的长矛,慢慢的向我立足的方向逼近过来,那种沉重的压迫感从眼睛的视觉开始,直逼上心头,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来
“!”
我突然从噩梦中惊醒过来,捂着胸大口大口的喘息着,几滴汗水从额头滑过脸颊,滑落到铁床上。
举起手臂擦了擦脸上的冷汗,铁链轻响了几下,动作突然顿住了。
周围有轻微的呼吸声。
我猛然转头望去。看清床边的那人是谁,脸色不由微微一变。
“你什么时候进来的!”看来真的睡沉了,竟然连房间多了个人都不知道。
莫炎靠着铁床的床头大刺刺坐下来,眯着眼睛瞅了我半天,突然嗤的一笑,“就在你刚才哭着喊‘不要留下我一个人……’的那个时候。”
我愣了愣,想起刚才的那个梦来,急忙伸手擦擦眼眶,果然有些湿。
该死!怎么偏偏让他看见了?!
被莫炎仿佛很好笑似的盯着又看了半天,我的忍耐终于到了极限,狠狠的一锤床沿,震得手上铁链哗啦啦乱响,
“落在你手上我认了!有种你就干脆给我个痛快,不要半死不活的折腾人!”
莫炎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靠在床头,笑道,“易昭殿下这是什么话?殿下如今归降我国,以后我们同殿称臣,彼此间相互亲近亲近,多了解些对方岂不是很好?”
我冷笑,“莫帅用的真是很独特的亲近方式。”
“承蒙夸奖,愧不敢当。”他的脸色泰然自若的很,仿佛当真在虚心接受别人的赞赏似的。
对这样的人,说什么也是白费力气。
我很快明白了这一点,放弃和他磨嘴皮功夫,干脆直挑正题,
“你回来干什么?”
莫炎挑了挑眉头,伸手把床头扣住我手腕的两个镣铐解开一个,从地上捡起几块布料丢在我身上。
我一愣,勉强坐起来。刚刚活动了几下失去知觉的手腕,就见他拉开了牢房的铁门,“你们进来,给他整装。”
一群宫娥打扮的女子捧着盛着各式衣料的银盘,垂着头从门外鱼贯而入。那些宫娥应当都是王宫中的侍女,依稀有不少熟悉的面孔,个个双目红肿,暗自垂泪。
房间里面一片沉默,只有衣料的摩擦声偶尔响起。我默然坐在床沿,任她们服侍着梳理头发,擦去身上的污处血迹,一层层穿上华丽的典礼长衣。
门外兀兰士兵的虎视眈眈之下,自始至终没有人敢开口说话。花费了半个多时辰把周身打理完毕之后,宫娥们又沉默的自铁门鱼贯退去。
最后的那个宫娥脚已经迈出门去,却又突然转身冲回来,趁周围士兵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扑通跪在地上,对着我的方向重重的磕了个头,
“殿下,前路艰险,请务必保重,重建我易水!”
“抓起来!”
看到莫炎蓦然沉下去的脸色,王参军在旁边出声下令。旁边的几个士兵立刻大步上去拳脚交加,那叫不上名字的女子被殴得倒在地上呕血不止,被拖出去的一路上血痕斑斑。
我眼睁睁的看着,指节握紧直到泛白,心痛如绞,却说不出话。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无力庇护子民,此身枉为丈夫!
莫炎沉着脸色注视着那群宫娥被驱赶走远,回过头来盯着我又打量了一阵,冷不防开口道,“她倒是提醒我一件事了。无论怎样你也是易水的王族,对民众有莫大的影响力。如果惹出什么麻烦就不好了……”
我打断他,“降城礼上我会合作。”
他扯了扯嘴角,“我该信你的话么?”不知为什么,那盯着我若有所思的眼神中总透出些古怪。
他很快的走出去对外面吩咐了几句话,不久一个亲兵手里捧着一个托盘从门外进来,托盘上面高高放了一个银质酒壶,一个酒杯,一个纸包。
瞥了我一眼,莫炎把鼓鼓囊囊的纸包拆开,里面艳红色的粉末倾数倒进酒壶里,然后把酒壶拿起来晃了晃,斟了一杯酒递到我手上。
我望了望杯里,倒出来的酒水果然一片血色。
还没端到唇边,一股浓烈的辛辣味道已经开始强烈的袭击嗅觉。我皱了皱眉,不动声色的把酒杯拿的远了点,压抑住声调平稳,“这是什么?”
“酒。”这就是莫炎的回答。
我瞥了他一眼,讽刺的问,“红色的酒?”
“大陆最上等的琥珀酒,本来应该是琥珀色才对。”莫炎微笑道,“不过现在加了点灯笼椒的粉末,看起来颜色就变了。”
我沉默望着酒杯里的血色。
琥珀酒的颜色澄清润泽,看起来就如同半透明的琥珀玉石一般耀眼,酒也因此而得名。不过色泽上好看还是其次,琥珀酒最为出名的,是它被人公认为大陆第一最烈的酒。
而灯笼椒则是兀兰西部的特产。据说只要把一只艳红色的灯笼椒放在水里浸一浸,整缸水就辣的难以入喉。
今天莫炎把这两种东西混在一起,是存心不让我好过了。
“琥珀酒配灯笼椒末,这可是兀兰皇家的秘方。不管是谁,只要喝了一杯这样的酒,几天之内保管再也说不了一个字。”
我霍然抬头瞪视着他,“为什么要弄哑我?几十万子民的性命在你手里,莫帅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这个难说的很,虽然你目前看起来很正常,但也说不定会是个煽动民众送死的疯子。这种事情我可不想再遇上一次。”
莫炎的嘴角微微上挑,“再说,降城礼上我要的只是你的人,不需要你的声音。易昭殿下,请用酒水吧。”
我低下头,目光在酒杯上逡巡几圈,最后深吸了口气,抬起手腕,一口气把那杯血红色的酒灌了下去!
“咳咳!咳咳……”
凶猛而剧烈的咳嗽震得胸腔都几乎震破,从口腔灌入的热流好像熊熊火焰般不断的灼烧喉咙,火势越来越大,一时之间身体其他的地方竟都失去了感觉,仿佛只剩下那股灼烧感,长久而持续的存在着,无休无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