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王对他的包容远远超越一个君王对待臣子,他对他太过喜爱、爱而生惧、惧而生畏,这是一种诡谲的相处模式
,所有人都不能理解,明明是个号令天下的国君,怎能屈尊到这种程度?
下人们不理解魏王,正如魏王不理解庞涓一样,这些年来他待他之好,甚至超越了王后、超越了太子、还超越了
先王。
他把他当儿子,还把他当老子,他知道握住了庞涓就等于握住天下,那不仅仅是爱情,更是人主对于贤才的赏识
。
这个人那么天真、却又那么残酷,他有着世界上最单纯的心思,却能计算出最复杂的谋略,他对他的喜好已经凌
驾一切,彷佛搜藏一件「活的宝贝」,弥足珍贵。
「魏王,庞将军的病不能这么治,没效的。」
忽然之间,一名青年站在魏王身后,他好像刚刚进来,又好像已经站了很久,他的声音那样好听,好像在耳侧碎
语,又好似在远方回荡,有着迷惑人心的魔力。
「谁!竟敢在寡人面前放肆!」
若在平时,没有得旨见驾,魏王定会杀了那人,办他一个不敬之罪,可既然是那个人,魏王反倒不生气,也不觉
得唐突了。
青年穿着秦国的服饰,窄袖、宽肩、束腰、高靴,特别是那双细细长长的凤眼,高高挺挺的鼻梁,既带着笑意,
又带着杀意,还带着谋划天下的主意。
「秦使公孙鞅拜见魏王、拜见庞大将军。」青年行了拜见国君的重礼,他弯腰的弧度,拱手的高度,低头的幅度
,简直是《礼》的翻版,完美而无可挑剔。
「原来是商君。」
公孙鞅是秦王眼前的大红人,此次参加巫沙会盟,具有相当程度的政治意义,秦王感念他对秦国的功绩,赐封商
地做他的采邑〈注五〉,时人不敢直呼其名,多呼之为「商君」或者「商鞅」。
「依下臣之见,贵国大将军身体无伤,病在心头,这些形而下的俗物,非但没有任何滋补作用,甚至有反效果。
」
「商君也懂治病?」
「心病还要心药医,下臣不学无术,偏偏就是这点功夫还过的去。」
「商君太客气了。」
庞涓不想参与魏王与公孙鞅的外交寒暄,他是个谋略家,只活在战场上,他对宫廷那套虚文没有任何兴趣,于是
被子一蒙,把自己裹在里面,只当听不见。
公孙鞅不以为忤,心情还很愉悦,他对魏王说道:「魏王若是信的过下臣,请让我与庞将军单独谈谈。」
「这……」
「魏王若是不许,下臣这就别过,不敢叨扰。」
「好吧,你就陪他说说话,只是他重伤初愈,身子十分虚弱,不可太过劳累,别谈的太久。」
「这是当然的。」
目送魏王离去,公孙鞅支开所有仆役,确认四下无人,从怀中掏出三样事物,放在庞涓床沿,笑道:「秦王备了
礼物给魏王,我也学着咱们的主子,备了薄礼送给庞大将军,就怕将军眼高,嫌我寒酸。」
庞涓还是把头埋在被子里,背对公孙鞅,全当没听见。
「将军是鬼谷先生的高徒,眼高于顶,我献的俗物自然看不上眼……这样吧,我把礼物的『内容』读一次给将军
听,你要不喜欢,我就扔了。」
不等庞涓回答,公孙鞅自顾自念了起来:「牙旗者,将军之精。凡始竖牙,必以刚日。刚日者,谓上克下也,立
牙之日,吉气来应,大胜之征。」
庞涓掀开棉被,问道:「《太公兵法》?」
公孙鞅笑而不答,放下手中的「礼物」,拿起另一卷,读道:「奥若稽古圣人之在天地间也,为众生之先,观阴
阳之开阖以名命物;知存亡之门户,筹策万类之终始,达人心之理,见变化之朕焉,而守司其门户。」
「这是我师父的《鬼谷子兵法》!」
公孙鞅仍旧笑而不语,放下卷轴,拿起第三卷,读道:「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故经之以五,校之以计,而索其情:一曰道,二曰天,三曰地,四曰将,五曰法。」
庞涓整个人从榻上跳起,一把抢过公孙鞅手里的卷轴,几乎不可置信,「你怎么会有《孙子兵法》?」
「将军如果喜欢,以后它们就是你的了。」
庞涓狐疑的看着公孙鞅,并不立刻收下这三部天下人求之不得的兵书,问道:「你为什么送我礼物?」
「因为我想和你交个朋友。」
「朋友?」
「对,就是那种可以谈谈心、说说话,互相依靠的朋友。」
「世上有这种人吗?」
公孙鞅呵呵一笑,一双眼儿弯弯地像条桥,「将军真是诚实,我越来越想交你这个朋友了。」
庞涓发现公孙鞅是个很爱笑的人。
笑可以分成很多种,傻笑、浅笑、微笑、大笑、冷笑、苦笑、会心一笑,公孙鞅的笑不属于任何一种,也不找不
到任何一项可以归类,他只是感到奇怪,这个人为什么可以笑这么久,而且笑的那么令人讨厌?难道他的嘴角都
不会酸吗?
「可我不怎么想和你交朋友。」
「没关系,我们可以当另一种朋友。」
「哪一种?」
「你出卖我,我出卖你,利益相符就合作,利益相悖就翻脸,不需要给对方留面子,技不如人给杀了,也没什么
好抱怨。」
「这种朋友真好,我交定你了。」
「既然我们已经结为好友,我有个提议,对秦国和魏国都大有好处,将军姑且听之?」
「你说说看。」
「秦王志在天下,早想东向叩关而入中原,魏王也是志在天下的明君,秦国愿与魏国结盟,共同瓜分九州岛,取
周室而代之,将军以为如何?」
「我大魏国力鼎盛,由我手下带出的兵马英勇强壮,即便没有秦国的帮助,早晚也会一统天下,你的提议我没有
兴趣。」
「将军的兵马当然是天下第一,但多个人帮忙总是好的,就拿上回攻打赵国来说,齐国玩弄『围魏救赵』的诡计
,把大梁弄得鸡飞狗跳,若在将军出兵的同时,我率一支军队牵绊齐国,让他们自顾不暇,岂非容易的多?」
庞涓终于正式打量起公孙鞅了,他素来只相信自己,从不与别人合作,可是这个秦国丞相说的话,却非三寸不烂
,确实有几分道理。
公孙鞅拿出预备好的地图,摊在庞涓床沿,分析起天下大势。
「当年三家分晋,因而有了今日的韩赵魏,魏国占了先天优势,土地最强、兵马最壮,承继了晋国的强盛,当今
天下足以对抗魏国者,只有东边的齐国,还有南边的楚国,谁能打败这两个国家,谁就是中原霸主。」
庞涓点点头,算是同意公孙鞅的说法。
公孙鞅又接着说道:「如今齐王召开平陆会盟,魏王召开巫沙会盟,楚国太子和令尹各自出席,说明了楚王保持
中立,两边都不愿得罪,但这是建立在太平的状况下,一旦齐魏开战,哪边战败了,楚国就会帮助那边。」
庞涓哼了一声,相当不以为然,「楚王是只老狐狸,他不想看到齐国并吞魏国,也不想见到魏国并吞齐国,他算
盘打的响,我不会遂他的意。」
「将军料事如神,一旦和齐国开战,魏国八成会胜,这时候楚国倒向齐国,若无人牵制,魏国处境将会变的十分
艰难。」
「公孙鞅,你想让我打齐国,然后你去打楚国?」
「正是这个意思。」
「这桩买卖谁也不吃亏,我可以答应你的要求。」
「将军真是快人快语,那么我们就签订魏秦友好条约,在你我二人主政期间,两国互相支持,作对方的盟友,如
何?」
「可以。」
公孙鞅笑嘻嘻的将羊皮地图收进怀里,他此次出使魏国的目的算是达成了,心情十分愉悦,「除此之外,我还有
一言赠予将军。」
「说。」
「要败齐国,必得先除田忌。」
庞涓眼中迸射出一股冰冷的杀意,「他的命我留的太久,是该了结。」
「我埋伏在齐国的探子回报,田忌对将军的师兄一直抱有不单纯的感情,多次向他示好,甚至有一些越矩的行为
,将军知道吗?」
「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成哑巴。」
公孙鞅只觉得白光一闪,随即是排山倒海的杀气迎面扑来,他拍了拍肩膀,撩起一撮断裂的发丝,吁了一口气,
吹落,「将军的功夫真是独步天下,这样火候的内功,就算再练一百年,我也练不到。」
「雕虫小技,不足挂齿。」
方才出手,庞涓旨在警告,原本是以内力作剑,理应削划脸颊、破皮流血,但公孙鞅却在关键时刻转头,好像不
经意闪避一样,极其巧妙化解,他忍不住估量,若是二人倾全力较量,孰胜孰败?
公孙鞅万般无奈的叹了一口气,摇头道:「可惜孙膑先生自幼体弱,注定与武学无缘,如今寄人篱下,受尽委屈
。我的探子另外又说,先生形同枯槁、夜夜垂泪,念着将军的名字,可惜天各一方,不能相见。」
庞涓斜眼瞅了公孙鞅一眼,讽道:「秦国的丞相是不是成天无事可做,只能说长论短,探听别人私密?」
「将军身系天下,人人都在关切,怎能说是『私密』?」
「你不用搬我师兄出来,田忌这条命,我不会留到战场上给他和我交手的机会。」
「这倒也是,天灭刺客神出鬼没,有这样的高手在身边,要暗杀任何人,都是非常方便的。」
天灭!公孙鞅的情报竟到达如此程度,将他身边所有人都探察的一清二楚!
庞涓忽地出手,往公孙鞅胸口重重拍了一掌,一道无形气墙奔袭而去,气势之猛,绝非先前可以比拟,纵然避过
不死,也要口吐鲜血,残废终生。
谁知公孙鞅像个没事的人一般,硬生生受了一掌,谈笑风生,举止自若,也不见皱一下眉,好像只是庞涓凌空比
划,伸手在天空乱挥乱舞,于他没有任何影响。
之前断发示警,庞涓只用三成功力,这次出掌教训,却是用足五成,就算自己重伤初愈,到底也是雷霆万钧、气
势奔腾,若无相当火候的功力,绝不可能这样轻易的化解,乃至于毫发未伤。
——看来这个公孙鞅,是个很不简单的人物!
「将军大病初愈,我打扰这么久也该告辞了,我特意带来了秦国出产的千年人蔘,已经吩咐厨房熬成药汤,请将
军多多保重身体。」
「慢着!」
「将军还有吩咐?」
「有朝一日,我必取你项上人头。」
「我把脖子洗干净等着将军。」
「请,不送。」
目送公孙鞅的背影,庞涓在心底暗暗盘算,等灭了齐国以后,第一个要对付的,就是这个深藏不漏的秦国丞相。
「众位爱卿,救,还是不救?」
田辟疆端坐高堂,这样的话题已经持续一个早上。
自从平陆会盟之后,韩、卫、陈、宋、鲁、蔡等周边小国俱成为齐国藩属,他们为齐国称臣纳贡,同时也受到齐
国的帮助保护。
就拿韩国来说,昨夜韩王遣急使赴临淄求援,说是魏国大军来犯,风也似的席卷了韩国周边的土地,而为帅的将
军,便是名满天下的军事天才——庞涓。
朝中大臣分成两派,一派以宰相邹忌为首,主张不救。另一派以大司马田忌为首,主张救援。
不救,让魏国与韩国自相残杀,于齐国有利。
救,因为魏国兵力远胜韩国,一旦战败必被并吞,魏国国力必将大增。
两边都有道理,田辟疆伤透脑筋,想了好久还是拿不定主意,最后只好退朝,明日再议。
下朝之后,众臣散去,田辟疆密旨传来孙膑、田忌,于寝宫中接见二人,急忙追问:「先生,救还是不救,你一
定要为寡人拿主意!」
孙膑坐在小车之上,田忌却没有在后面为他推车,以往总是合作无间的两个人,今日好像隔了一层纱,怎么瞧都
别扭。
「先生、田将军,你们二人……是不是有什么误会?若是寡人帮得上忙,尽管开口不用客气,二位都是齐国中流
砥柱,都是寡人的臂膀啊。」
「没事,臣和先生能有什么事?大王多虑了。」
田辟疆半信半疑,「田将军若有难言之隐,不妨直说。」
「没有,完全没有!臣是个粗人,无非是言语间有欠周虑,冒犯了先生,都是臣的错。」说着向孙膑一揖,抱拳
道:「田忌向先生赔罪。」
「我是个文人,迂腐寒酸,该我向将军赔罪才是。」
孙膑礼貌性一笑,也向田忌拱手作揖,两人眼神在瞬间交会,却又立刻别开,刻意躲避对方,田辟疆看的莫名其
妙,怎么瞧都觉得有问题。
「大王召我二人前来,主要议的是魏国伐韩之事,关于这点,臣有一些看法。」
「先生既有看法,早朝之时为何不说?」
「韩国该救,魏国该伐,这已是不容撼动的事实,不过丞相与田将军各执一词,大有越演越烈的趋势,要想说服
丞相,必得花时间辩论,满朝文武俱是丞相门生,若是处理不好,会变成内政问题,大战在即,这是不利的。」
「邹忌专权擅政,寡人早想罢掉他,无奈他的势力盘根错节,形成巨大的朋党,寡人一时半刻拿他没有办法。」
「臣正是顾虑此点,所以要让丞相自己提出主战,不可以诏命逼迫他同意,大王必须做给他这份面子。」
「这话怎么说?」
「臣花了一段时间观察丞相,他之所以反战,倒不是与魏国有什么利益瓜葛,只是因为田将军主战,他为了宣示
权力,为反对而反对罢了。」
「丞相到底是老了,从前的他不会那么不精明。」
「权力越大,得失心越重,古今皆然。自大王登基以后,丞相深感地位不如从前,更加努力收买人心,大王必须
安抚他,让他觉得新王仍然重视他,便可争取时间分化朋党,收为己用。」
田辟疆听着孙膑的教导,努力吸收,越听越有滋味,问道:「墨翟先生和孟轲先生素来不合,但即使是意见如此
相佐的两个人,也都反对战争,先生可否为寡人说说,我们必须援助韩国的理由?」
「寝兵之说胜,则险阻不守;兼爱之说胜,则士卒不战;全生之说胜,则廉耻不立;私议自贵之说胜,则上令不
行〈注六〉。墨翟先生是我这辈子钦佩的人,可惜他的理想太过崇高,世上除了他自己之外,根本没有人能达到
。」
「一统天下之道,难道一定要立足于战争吗?」
「战争是以杀止杀,以动乱换和平。现在周室衰弱,早就不是从前那个制礼作乐的时代,空谈秩序和规矩,大刀
架在颈上,谁有空理你?
「或许有人很重气节,宁死不屈,但他也就留个名字在人间,生命终究还是消散。大王是要名留青史,还是让齐
国真正一统天下?」
「当然是要齐国真正一统天下!」
「这就是了,齐国要生存发展,不受列强的欺凌攻击,唯有富国强兵一途,把天下恢复成周公在世那个模样,才
有办法腾出手谈兼爱、谈非攻。」
「那么救援韩国的具体章程……」
「臣早已拟好八个字的战略——救而不救,不救而救。」
「这又是什么意思?」
「不救,一旦魏国灭了韩国,必危及我国。救,则魏兵必先与我军开战,等于我们代韩国打仗,韩国安危无恙,
而我国无论胜败都要大伤元气,实在不划算。」
「便是因为这样,寡人才两面为难。」
「所以这两种意见都不好,臣认为大王应暂且答应救韩,以安其心,而韩国一听说我们答应出兵,以为强援已到
,自然努力坚持与魏国死战。等到两国战到精疲力竭,马上要分出胜负之时,我们再出兵攻击魏国。」
「先生的意思,是要我们攻击筋疲力尽的魏军,顺便解救即将兵败的韩国,两面讨好,少出力而建功多,一举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