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一来可苦了吏部和兵部的官员们,因为按照先例,像百里捷这么高品级的官员死后皇帝是不能不闻不问的
,要么褒奖封勋,要么慰问安抚,要么斥责查没......无论如何也没有晾着不管的道理。可成帝偏偏就是甩手不
搭理,吏部和兵部只好低调草草结事。到现在民间只知镇北将军染病卒于任上,对具体的时间和经过都仅是传闻
猜测。
因这座宅院原非敕造,而是百里家祖上的私产,再加上百里家并未绝户,所以兵部销了百里捷的军籍、户部停了
他的俸禄,对这园子却没动分毫。这些年他们不明不白地流落在外,早已断了京中音信,府里的仆婢自是留不住
的,偌大的祖宅只剩老管家王伯领着几个忠厚的家丁勉强支撑着。几年下来虽未破败不堪,却也难免大盗小窃,
府里值钱的东西都散落的差不多了。尤其是在三年前王伯去世后,几个家丁也都离开了,只有王伯的独子照爹爹
临终时的嘱托带着妻子和一双儿女在这里不时看护打扫,其中艰辛困苦自不必细说。
这一切直至两年前百里骥派郝慈偷偷回府查看时才得到实质性的改善。郝慈按百里骥的意思稳妥地安置了王家四
口,另遣可靠的人手暗中修缮保护这宅院,如此才有了今天这个样子。
手刃仇人后,百里骥心事了了一桩,放松之下竟不知不觉睡着了,百里骐当然也就陪他在这里歇了。而院落屋舍
中保持得最完好的就是关静生前住着的这三间屋子,除了贵重的摆设遗失外,几乎没有什么损耗改变。他们兄弟
二人幼时的屋子虽然也还能住,但那张床对于已经长大两人来说还是略嫌拥挤,所以两人就暂住在了百里捷和关
静的主屋内。
百里骥怅然出神之际,百里骐一直在旁静静看着,知他心中所念却也不出言打搅。直到粥菜点心上齐,严云严湘
悄悄退了出去,百里骐这才挨着他坐下,伸手揽他在怀。
回过神来的百里骥朝他微笑了一下,轻声道:“我刚刚想起了小时候的事情......那时百里捷去了飞鹰岭,小娘
亲就在这里弹琴给我们听......你还记不记得我弄断了她的琴弦?”
“嗯。”
“我是故意的呢......虽然不太懂音律,但那首曲子很忧伤,我不喜欢看见她弹琴时那担忧牵挂的样子。”
“我知道。”
“你发现没,我们竟然连半幅爹娘的画像都没有!不过这个时代的画像太失真了,偏偏我的素描又画得很糟
糕......”
“你心里记得他们就好了。”
“可是现在我突然很想念她,想看到她......即便是她偷偷蹙眉流泪的样子也好......但她已经不在了,他们两
个都不在了......他们死的时候还那么年轻!”
百里骐望进那双略显激动的眼睛,良久,坚定而平缓地说:“我还在你身边。”
寥寥几个字却有着平复心神的魔力。
百里骥一怔,慢慢扬起嘴角,伸手回抱着他道:“是,我知道。”想了想又补了一句:“哪天你要是敢不见了踪
影,我就悬赏千金让全天下的人捉你!”
百里骐挑眉笑道:“你舍得花这么多钱?”
“那有什么,等抓住了你再从你身上挖回来呗!”百里骥大笑着拈起块芙蓉糕就往嘴里送。
百里骐笑看着他,一面也拿起碗筷陪他吃饭。
隆冬日短,方到酉时初天已全黑了下来。
两人这边将将吃罢饭,宫里便来人宣百里骥入宫。
进来通报的严水顶着巨大的低气压,半垂着脑袋候在一旁,只恨自己没学过那飞天遁地隐身化形之术。
此刻百里骐的脸色已经不能简单地用“不好”两个字来形容了,他身上散发出的不悦就连瞎子都能感觉的出来;
一双眼睛简直堪比冰岛的火山--既喷火又喷冰,不烧死人也得冻伤半条命!
百里骥默然看着他手中的茶杯无声化为粉齑,心里毫不怀疑那是某人的替代品,不由得又好气又好笑。略一思量
,还是勉强开口道:“我进宫去看看吧。”
“不行,不许去!”百里骐冷声说:“你已经帮他夺回皇位了,他还缠着你干什么?”
“什么叫缠着!”百里骥无奈地白了他一眼:“就是不知道才要去看看,也许他遇到了什么难事需要找人商
量......”
百里骐打断他道:“大半夜的有什么好商量的?还偏偏单叫你一个......居心叵测!”
看着他那别扭样子,百里骥“扑哧”一声笑喷,主动伸手拉着他道:“你不至于幼稚到和个孩子吃醋吧?”
“李榕悦是孩子么?”
“怎么不是?按实际岁数算他都能做咱们俩的儿子了!”
“咱们俩”三个字听得百里骐十分受用,火气也消了一点儿,意外地没有出言反驳。
百里骥见形势大好,继续温声道:“我去去就回......”
“不许去!”
“毕竟这里还是李家的天下,我们总不好太驳他的面子吧?”
“如果我愿意明天就不是了!”
“喂!”百里骥深感挫败,抚额叹道:“那依你看该怎么办?”
“不管他!”
“那不行!”
“......我替你去看他一眼。”
“打住!你那种看法铁定露馅!况且他既然点名找我,你去了反倒不好。”
百里骐心知他说得有理,也知道这个时候李榕悦不能把他怎么样,可想起那小子的眼神心里就不爽快,一把抱住
他道:“你要是敢去,我保证叫你三天下不了床。”
“你......你给我闭嘴!”百里骥一巴掌拍在他手上,用力挣脱了出来,红着脸怒气冲天地对严水道:“去帮我
准备衣服车马,告诉宫里的来人,我马上就走!”
一直在旁边装木头人的严水巴不得一声,转身就跑出去准备......
临走时,百里骥狠狠瞪了百里骐一眼道:“你在家里等着我!要是我发现你跟去皇宫,哼哼......要你好看!”
说罢拂袖而去。
见他脸上的绯红直到离开时都未全然消散,百里骐不由得微微一笑,继而又恢复了原本那张扑克脸,望着他离去
的方向淡淡地说:“远远跟着他,若他少了一根头发,你们也不必回来了。”
几声轻微的声响过后,夜又重新安静了下来。
百里骐转身回到屋里,顿觉空荡无聊,见被褥间余温犹存,馨香若有似无,竟是十分舒爽诱人,不觉合衣而卧,
以臂为枕,躺到了方才百里骥躺过的地方。
时辰尚早,睡意一丝也无,他打量着天青色的帐子,心底涌起一分怅然--虽然帐子和记忆中的颜色样式一般,但
这簇新的料子却显然是才换过不久的,原本关静和侍女亲手所绣的那顶帐子已经无处可寻了。
目光瞄到床头,简洁的菱花图案倒是依稀旧时模样。想百里捷与关静都性喜质朴自然,家中的物件大方而不奢华
。当时很多官宦富户都喜欢把睡榻雕刻得精巧细致,而他们将军府里用的床榻都只求舒适,没有那些精良繁复却
无实际用处的花样。
看着那菱花图纹,百里骐心里慢慢生出一种异样的感觉,仿佛有什么要破土而出却又被苦苦压抑住。翻身坐起,
他贴近那花纹,用手细细描摹深浅不一的纹路,一面努力思索心里那异样感究竟源自何处。蓦然,关静的声音仿
佛在耳边回响起来:
“记得娘拿的那本医书么?娘把它藏在家中床头暗格之内,依五行之位叩那菱花图案便可打开。”
百里骐浑身一震,立刻依言叩动那图案。连续几下“咔哒”声过后,看似整块的花纹突然向五个方向翻转,竟露
出一尺见方的暗格来。
127 明白去留
丰神俊秀的舒朗少年一袭月白色外袍,襟边袖口等处缀以乘云绣如意纹,配上那白狐毛为领的大氅,脚蹬着同色
掐边的鹿皮雪靴,当真是华丽又不显繁复,清爽亦不落随散。这样一个人,在金碧辉煌的殿堂中丝毫不显得黯淡
,他周身仿佛有一层淡淡的光华,让所有看到他的人都不愿移开目光。
少年并不在意那些投在自己身上的视线,落落大方地任凭“观赏”,脸上始终带着一丝亲切微笑,光华流转的眸
子随意一扫,明里暗里不知让多少宫女萌动了芳心羞红了薄面。
跟着太监一路进到一处宫室,门口早有人通禀传报。百里骥只管盯着地面,有人打起帘子他就进,请他候着他就
站住。直到余光瞥见一点明黄,他方极尽优雅地缓缓下拜,口中念道:“草民百里骥参见皇上。”
他这般优雅不是没有盘算的。
果然,膝头离着地面还有半尺,一只手稳稳扶住了他。
李榕悦微笑着牵起他的手说:“快快平身!骏逸还要和朕扯这虚礼么?”
“草民不敢。”百里骥说话间已经站直了身体,抬起头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下眼前“新鲜出炉”的年轻的帝王:
明黄的颜色衬得那原本就白皙的面庞皎如银月,威严的龙章云图却恰好掩盖了多余的秀气。不知是不是换了这套
衣服的缘故,他整个人似乎多了一种隐隐的气势,一瞬间颠覆了百里骥印象中那个柔弱而倔强的小太子形象。
百里骥不期然地想起了很久以前偶然和百里骐一次闲聊的经历。那时候他曾对“人靠衣衫马靠鞍”的论调十分不
以为然,笑称有人穿上龙袍也是太监样。而百里骐却面无表情地答道:“人生就是演戏,行头的重要性有时要远
超出你的想象。你穿什么往往代表了你的身份,而身份才是你在他人眼中的面孔!”
反复琢磨着这句话,再看看眼前的人,百里骥不觉笑了出来。
他这无心一笑看在李榕悦眼中却犹如玉树琼花,迷离耀眼,简直是夺呼吸摄心魄了。
忽觉手上一紧,百里骥回过神来,见李榕悦直直望着自己,眼中满是惊艳。
秀眉微挑,他正待抽手时却瞥见不远处面露异色的两人,索性改变主意不动声色地站着。
一旁刚刚进来的严禹迅速收起惊讶,伸手悄悄扯了扯目瞪口呆的晨曦。后者一愣,呆呆地转头看他。
严禹皱眉递了个眼色给他,示意他快想办法,自己反而转身闪到了门外。
晨曦反应过来,轻轻咳嗽两声才道:“皇上,偏殿那边已经准备好了。”
李榕悦一惊,立刻松开手,瞄了一眼深深垂着头的晨曦,故作无事地笑道:“既然如此,咱们过那边去吧。”说
罢,当先越过晨曦径自往前走了。
看着他急急转身掩饰异常的脸色,百里骥面上却滴水不露,只看了眼犹低着头的晨曦就转身跟了上去。
华丽的宫殿,精美的菜肴,糟糕的心情。
百里骥跪坐在软垫上,看着满桌的膳食暗自抽搐。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个很追求享受的人,打从记事起他就从来没
有拒绝过好吃好喝好穿好玩的东西,若非必要他绝对不会委屈自己。孰料世事无常,他从未想过自己竟然也有面
对美食连品尝一下的欲望都没有之时。
先不说他才刚刚吃过饭没多久,单这诡异的就餐环境就够让人头疼的了--
偌大的偏殿被密集的灯烛照得犹如白日,缕缕青烟从地中央的鎏金熏笼里不断溢出;雕花檀木几上大小器皿非金
即玉,那副紫金象牙手箸比他常用的重了足有十倍;丽装宫婢悄无声息地立在旁侧伺候,显得格外空荡的空间中
只有他与李榕悦两桌遥遥相对。虽然是“自己坐着人家站,自己吃着人家看”,但那难受劲真是完全达到让他食
不下咽的程度了。
他这边浑身不自在,偏偏李榕悦的精神好得很,频频让人把自己的菜往他面前的几上搬。纵然百里骥没有所谓“
忠君”之类的思想,但皇帝请客吃饭吃的就是一个脸面,况且他还没狂妄到不甩国家领导人的地步,因此只得装
模作样举起笨重的餐具,仗着李榕悦离他有一段距离,挨盘的用筷子戳两下意思意思。
这招要是搁在一般的宴席上确实可行,但百里骥心里光顾着惦记那等在家中随时可能发飙的某人,竟忘了此处席
上除了李榕悦外只有他一个,就算相隔再远时间长了也能看出问题。
果然,主位上的李榕悦慢慢敛了笑容,举杯就唇轻啜着浅碧色的酒浆,静静看着下面的少年心不在焉地将那空无
一物的手箸靠近嘴边,在快要碰上的前一刻又方向突转,伸向另一个盘子......
“骏逸觉得不合口么?”
“嗯?”百里骥被忽然开口的李榕悦问得一怔,随即立刻微笑着答道:“怎么会呢?陛下赐宴,当然都是馔馐佳
肴,草民只是犹豫着不知先吃哪样好。”
“原来如此......”李榕悦点头轻笑,视线在他身上来回几圈,蓦然招手道:“骏逸,过来朕身边坐。”
百里骥极快地皱了皱眉,撂了筷子起身施礼道:“草民不敢!”
李榕悦温和地笑着,不紧不慢地说:“小时侯你也曾和朕同席而坐,如今怎么这么生分了呢?来人--!把这两桌
合了,再设两个位子来,晨曦,砚禹也坐吧。” (注:段砚禹为严禹原名)
晨曦和严禹忙行礼谢恩,一旁立刻就有宫人上前收拾桌子安置坐席。
百里骥自知多说无益,索性也不十分推却了,只跟着严禹慢慢挪蹭到下首的位置,挨着晨曦的身边坐下。
挥手屏退宫婢,李榕悦手执玉壶起身离席,向三人正色道:“你们且坐着,我要敬你们一杯。莫说什么当得起当
不起的客套话,这杯酒我早就想敬了。”说罢,亲手给三人斟了酒。
三人皆侧身半跪双手扶杯,待李榕悦重新坐下后才恢复原来的姿势。
严禹笑道:“这里都是自己人,如此架势,倒是皇上客气了。”
李榕悦举杯叹道:“不是客气,原该如此。我能有今日,你们三人功不可没。来,我先干为敬!”
看着他掩袖仰首,三人也都跟着饮尽杯中酒浆。
一杯饮罢,百里骥接过玉壶又替几人斟满,端起酒向李榕悦道:“草民借花献佛,恭喜皇上得偿所愿。”
李榕悦饮了酒,把玩着杯子笑道:“这里没外人,大家随意些才好。况且我还未登基,骏逸一口一个‘草民’,
实在叫得我不安?你们的好我自然记在心里,等登基大典完成,定当按例封赏......你们说说看,各自有何志向
?”
晨曦率先说:“臣想入兵部,可以帮助舅舅,为皇上征集丁饷、守土开疆。”
严禹也道:“微臣家世代在礼部供职,待到洗脱先父冤屈,臣也请入礼部。”
李榕悦点头道:“砚禹放心,段老太师勤勉一生,段尚书赤胆忠心,你们一门忠烈堪为群臣表率,我自当为段家
平反昭雪。至于表哥......我原想让你执掌户部,不过既然你已有打算,入兵部也好。骏逸,你呢?”
百里骥见问微微一笑,道:“我的要求早已和皇上提过,而皇上也已经答应了。”
“我答应的事情自然会做到”,李榕悦放下手中的杯子,看着他说:“你知道我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