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唱当年击筑歌,
太平燕赵绝荆轲。
一鹤高飞华表上,
悲怆,
人民如蚁市如磨。
散尽鱼龙波不起,
秋水,
聊编故梦作渔蓑。
二十三弦弹已遍,
弹剑,
归来落日满山河。
——调寄《定风波》
(一)风波恶
少帝景和四年。
朝堂之上,年仅十四岁的少帝身着明黄的龙袍,一言不发的坐在宽阔的龙椅上,望着殿下左右两班侍立的群臣。
少帝的脸消瘦而苍白,陷在龙袍之中的身躯也显得似乎轻飘飘的没有多少分量。
御史刘诚是个稳重人,有人说他出外巡视时曾经遇到强盗,明晃晃的钢刀架到了脖子上,他甚至连眼皮都不会掀
动一下。而今日刘诚从方才看上去便仿佛有些忐忑。一上朝来,他的手便一直在抖。
抖了一阵之后,刘诚的手仿佛终于稳了下来。此时他出班奏道:“启奏陛下,臣要弹劾太尉董宪勾结北离,卖国
背君,请陛下过目!”说着,刘诚将一奏章躬身双手呈上,龙座下站立的内侍立即将奏章接过,呈给了少帝。
刘诚此言一出,朝堂上众臣纷纷大惊失色。北离乃是南殷之敌国,两国对峙已久,争持不下,勾结北离,此罪依
律当处以极刑。殿上众臣一时间议论纷纷,有畏惧者,有鄙薄者,有怜悯者,种种情态不一而足。刘诚强自镇定
的伫立于殿上,对周围投视过来的种种目光视而不见。
太尉董宪站在群臣之首,自方才刘诚参劾自己之时便一直微微冷笑,这时缓缓侧过身来,抬手轻拈颌下花白的一
丛长髯,冷冷道:“刘大人,你指老夫勾结北离,可有何凭证么?”
董太尉一双深目冷然扫过来,让刘诚忍不住机伶伶打了个寒战。强自挺直了脊背,刘诚仍旧维持着镇定,肃然道
:“陛下,汝州刺史李善深知此事内情,可为旁证!”
“李善?哼!”董太尉干笑一声,森然道:“有人告发他在汝州任上买官卖官,私相贿赂,老夫见他来到京城,
便传他至太尉府问话,李善畏罪,已然于昨夜自尽身亡了!”
“甚么?”刘诚听了大吃一惊,抢上两步,颤巍巍抬起手指,指向董太尉,怒骂道:“董贼!你杀人灭口,手段
好不歹毒!”
董太尉微微冷笑,并不答话。
刘诚转向殿上高坐的少帝,扑通跪倒,痛声道:“陛下!臣之所言俱是实情,董宪杀人灭口,更可见其心虚,如
此行径,其心可诛!陛下明鉴万里,应将董贼即刻下狱查办!”说完,刘诚连连叩首,深切之意殷殷可鉴。
少帝望向站在一旁漠然不动的董太尉,眼中流露出了深深忧惧之色。但一转眼,见到刘诚已然渗出鲜血的前额,
少帝犹有稚气的脸上掠过了一丝不忍。放下手中的奏折,少帝有些惴惴的开口:“刘爱卿请起。这北离一直是我
南殷的死敌,里通敌国,这等罪名不容轻简。董太尉乃是国之重臣,更加须得谨慎从事。如今尚无真凭实据,此
事,”少帝说着有些忐忑,声音也带上了几分虚软,“刘爱卿不必再提了,退下罢!”
“陛下!”侍郎高承平出班奏道,“董太尉乃我朝重臣,国之栋梁,刘诚无凭无据,诬称太尉通敌,此罪不小!
以微臣之见,应当先将刘诚下狱,按律问罪!”
少帝闻言有些犹豫,又向董太尉望了一眼,董太尉冷哼了一声,别开脸去。少帝忍不住有些瑟缩,讷讷道:“高
爱卿,刘爱卿所为虽属不当,幸而并未造成甚么恶果,依朕看来……”
“陛下,”董太尉一直漠然不语,此时忽然出言打断了少帝的言语,“老臣不知,陛下眼中的‘恶果’,其所指
究竟为何?难道还要等到他将老臣构陷下狱,让老臣含冤而死,这才算得上是‘恶果’?罗织罪状,诬陷朝廷大
员,刘诚按律便不该问罪么?”
这一番话冷冷道来,少帝一时间只觉脊梁骨也有几分发凉了。凝视着董太尉锋利如刀的双目,少帝怔然半晌,颓
然一挥手,有些心灰意懒道:“好,那就依太尉所言,将刘诚革去官职,赶出京城,永不叙用罢。”
“陛下!”董太尉闻言须发皆张,急急走上几步,逼近了王座,厉声道:“老臣乃是三代辅政之臣,先帝在时,
亦曾许臣为国之股肱,如今刘诚心怀不轨之意,以通敌大罪诬陷老臣,难道便只得革职便罢么?陛下何其不恤重
臣!”
少帝见董太尉离自己王座仅有一步之遥,眼中忧惧更甚,“那……那依太尉之见……”
董太尉眯起眼,瞥向犹自跪在一旁神色惨然的刘诚,缓缓道出几个字来:“依老臣之见,刘诚其罪当诛!”
少帝一惊,呆了半晌,嗫嚅道:“刘诚虽然有罪,然则……”
少帝一句求情的言语尚未说完,董太尉却罔若未闻,一挥手,高声道:“来人!将刘诚打入死牢,十日后处斩!
”
话音刚落,殿外便有一队武士涌入,如狼似虎的将刘诚拖起,便欲拉出殿外。
刘诚情知今日定然难逃此劫,此刻用力一挣,叱道:“且慢!待我拜别陛下!”说着,刘诚又向着少帝跪倒,切
切道:“陛下,千万保重!”说着叩下头去。
身旁的武士伸手拽起刘诚,架着他向殿外走去。刘诚一面踉跄着向外走,一面高声骂道:“董贼!总归有人,必
将取你性命!”骂声不绝,渐渐远去。
董太尉微微冷笑,并不言语。
忽然间,殿上响起了一阵恸哭。只见少帝以袍袖掩面,竟然大放悲声。
群臣面面相觑,一霎愕然。
(二)肖白尘
往日京城的大街小巷,总是弥漫着些懒洋洋的气息。树上的知了一声一声,叫得人不知不觉间便仿佛被抽干了全
身的力气,只想寻个凉爽舒适处,躺将下去再不肯起来。
今日京城的情形却似有些不同。
人们在街上走着,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几分畏缩。大家见了面,相互对视一眼,眼神之中也尽是忧惧之意。窃窃
的低语和深深浅浅的叹息在凝滞的空气中浮动。
“知道么?今日刘大人就要问斩啦!”
“哪个刘大人?是御史刘诚刘大人么?”
“明知故问,除了刘御史刘大人,还有哪个刘大人敢和董太尉作对的?”
“刘大人可是个好官哪!”
“唉……”
一阵摇头叹息之后,忽有一人恨恨道:“被董太尉逼死的好官又多了一个!真希望今日有人来劫法场,那才叫做
……”
后面半句话没有说出来,他的嘴巴已被四、五只手捂了个严严实实。“不要命啦,你!”
一阵沉闷的轧轧声碾过石板路,几辆囚车出现在长街的另一端。一群被甲执锐的兵士押着囚车,慢慢的走了过来
。前后一共是五辆囚车,车中囚系之人俱是形容枯槁,衣衫破碎,显是在狱中曾受了不少折磨。当先一辆囚车中
的正是刘诚。后面跟着的四辆中,一个是皓首老者,一个是中年男子,后面还有两名少年。囚车轧轧而过,人们
闪到长街两侧,惊疑和怜悯在纷纷投注过来的目光中闪动。
“刘大人真可怜啊!清正一生却是如此下场。”
“董太尉也太狠毒了,不仅要杀掉刘大人,连他的老爹、兄弟和儿子也不肯放过!听说刘家的其他家眷全都被流
放到蛮荒去啦!”
“别说了别说了,当心被人听到!”身旁有人连忙拉扯他的衣角。
“哼,老子就是要说,又能怎地。”先一人兀自不肯服软,但声音终究是低了下去。
一片窃窃声中,囚车轧轧的行过了长街,缓缓消失在转弯处。
法场设在城南。正午的太阳有些灼辣,令监斩官有几分不耐的皱起了眉头。抬头望望天上白得刺目的太阳,监斩
官心中自然就怨上了刘诚——若非你这姓刘的害我,本官何至于这毒日头底下还要出来监斩!向跪在下面的刘家
父子瞧了一眼,监斩官心里的气却又更加重了几分,燠热之意也随之更浓,只得举起衣袖来扇风,聊借一丝清凉
。
离午时三刻尚有一会儿工夫,监斩官百无聊赖的坐着,不禁有些昏昏然。戒备在法场周围的兵士也都有了些唇焦
口燥,倦意与热浪一起滚滚袭上。法场上一时很是安静,只有蝉声时断时续,和四周围观百姓的窃窃私语,在空
气之中弥漫。
打破了宁寂的是“嗤”、“嗤”的几声破空之响。
不知是何处射来的飞蝗石,打在了守卫兵士的脑袋上。这些无精打采的兵士登时头骨碎裂,只来得及一声惨叫,
便纷纷颓到在地。监斩官从昏昏然中惊省,急忙抬头看时,数十条人影从法场四面八方跃入,每个人俱是手执钢
刀,向着守卫的兵士砍瓜切菜一样一路砍杀过去。监斩官大惊失色,急忙吩咐众兵士上前抵挡擒拿,但这数十来
人人数既众,身手竟也都似不错,围上去的兵卒没用多久便被砍杀殆尽,法场上一时间血流成河。
周围的百姓着慌,“劫法场啦!”发一声喊,大家四散奔逃。
抵抗的兵士很快便所剩无几,这数十名劫持者已然控制了法场上的局面。几个人冲过去劈断了刘氏父子身上的枷
锁,余下的掩将过来,持刀要杀监斩官。
监斩官此时已然打起了十二万分精神,行动也已迅速非常。但饶是如此,没能跑出几步远,他便被追赶上来的人
牢牢捉住,钢刀雪亮雪亮的,反射着冷冷的日光,就在他的眼前闪动。
这时,路的尽头出现了一匹白马。
马上是一个白衣胜雪的人。
下一刻,监斩官面前的钢刀已“铮”的一声,断成了两截。随着半截断刃一起跌落尘埃的,是一枚小小的铜钱。
白马尚未奔至近前。
白色的人影已凌空而起。来劫法场的这些人眼前一花,一道森冷的剑光已到了眼前,腾起一片血雾。倒下的人的
眼睛兀自大睁着,白色的清俊人影是发散的瞳仁中最后一个映象。
白马奔过来时,数十劫法场者已然全部倒下。
白色的身影掠上马背,只留下一句淡淡的命令。
“继续行刑。”
白马箭一般绝尘而去,未曾片刻驻足。
监斩官终于从筛糠中回过神来,向白马来时的方向望去。一批甲士正匆匆赶来,路上扬起了一阵尘土。
刘家父子终究还是被斩了。百姓奔走相告,无不深深叹惋。
“只差一步,刘大人全家就可以得救了。谁知这时,肖白尘来了,唉……”
“几十个人,一个活口也没有……”
“肖白尘啊……”
(三)千里草
深夜,上宛城。
四周是一片茫茫的阗黑,只有一个深宅之中,隐隐透出些微微的光亮。
深宅之内,四、五个人围坐在灯下,每个人俱是眉头深锁,面有忧色。中间端坐的是一位老者,面容清癯,一缕
长髯飘拂,端的是道骨仙风。其余几人均是屏息凝气,目不转睛的凝视着他。
一片沉默之后,这位老者缓缓开口:“如此说来,我们‘千里草’此次派出的四十名死士,不仅没能救出刘御史
,反而全军覆没了么?”
一个四十来岁的枯瘦男子颔首道:“确是如此。听京城的百姓说,他们均是死在了肖白尘的手里。”说着,他眼
中流露出几分沉痛悲愤之色。
“肖白尘!”那老者喃喃道,“喀喇”一声,手中握着的茶杯被他捏的粉碎。“又是肖白尘!我们‘千里草’的
那四十名死士,每个人俱是身手不凡,绝非泛泛之辈,难道肖白尘当真便有如此能为?”
那枯瘦男子叹息一声,缓缓道:“罗老爷子,看来我们若想除掉董贼,务须先铲除肖白尘不可!”
那姓罗的老者点了点头,若有所思。片刻之后,他伸手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来,放在了桌上,凝视着面前的众人
,沉声道:“京城何大人今日遣密使捎来书信,董贼下月十八要巡视东临城,何大人希望我们能借此机会剪除逆
贼,各位有甚么见解?说说罢。”
那枯瘦男子沉吟道:“东临城离上宛相去不远,董贼此次出京,防备无论如何不会如在京城一般森严,于我们是
个绝佳的机会。依我看,我们‘千里草’此次应当有所作为。”
其余众人听这枯瘦男子如此说,也都纷纷点头赞同。罗老爷子思量片刻,微微颔首,说道:“既然如此,那咱们
便商量一下部署罢。下月十八,如何行事?”
下首坐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修眉朗目,神色昂然,此时闻言,站起身来奋然道:“罗老爷子,就按照李二
叔说的,下月十八我们动手诛杀董贼!那个肖白尘,就让我去会会他!”
“瑾文!”罗老爷子连忙低喝道,“肖白尘武功修为甚高,我等千万不可莽撞。你年纪尚轻,只恐非他敌手。”
罗老爷子沉吟片刻,又转头对姓李的那人说道:“至洪,明日急召碧落、黄泉,让他二人速来上宛!”
李至洪微微一怔,方欲开口,罗老爷子沉沉补充道:“此次我们‘千里草’势必是要孤注一掷了!”
七月十八,东临城外十五里的官道上,一队车仗正缓缓行进。两行甲士在前开道,簇拥着当中的车辇。车辇之侧
,随行的是一匹神骏的白马,马上之人形容隽逸,神色潇然。
辇中之人一伸手,撩开了厚厚的锦幔。里面的人白发如霜,正是太尉董宪。望了一眼辇侧漠然随行的这一人一骑
,董太尉有几分惴惴的问道:“白尘,不会有问题么?”
马上的白衣人转过头来,唇角勾起一个漠漠的笑。“叔父,你尽管放心。”说着,一抹戾气自他宛如子夜般浓黑
的眼瞳之中倏然闪过。
肖白尘转回头去,不再言语,锦幔也缓缓放下。
车马继续前行了二三里,肖白尘仿佛察觉了甚么,眉峰骤然一蹙。便在此时,一群黑衣人自道路两侧的树上一跃
而下,各挺兵刃直直扑向董太尉的车仗。与此同时,草丛中也跃出一群黑衣人,与树上的那一批刺客一道击杀过
来。
肖白尘微微冷笑,双手仍然握着马缰。护卫统领见到这么多刺客蜂拥而至,大惊失色,急忙拔刀高呼道:“有刺
客!保护太尉大人!”
众刺客转眼间便与官兵混战在一处,而专门有几个人,则是径直攻向了肖白尘。这几个人中除了那个少年莫瑾文
之外,有两个人身手格外了得。这二人一男一女,男的手执一柄长刀,女的手中则是两柄短剑,这两人共同进退
,齐齐攻向肖白尘,一招一式攻守精严,配合的堪称天衣无缝。
肖白尘凌空纵起,避开了这四方齐至的一击。在空中一拧身,脚尖已稳稳落在了一棵大树的枝杈之上。枝杈微微
颤动,肖白尘身上的白衣也猎猎飘拂。肖白尘看着那一男一女,眼中闪过一丝杀机。
“你们便是‘千里草’的黄泉和碧落么?看来‘千里草’这次果然是孤注一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