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里恩感觉自己惨到没时间吃饭,好不容易跟仆人要壶茶送来房里等着喝,一会儿却又不知道为何开始瞎忙,等签完
回覆、丢掉无法实行的提案、退回所有不合理的报价单,回神后,发现茶叶因为浸泡太久未拿出而使饮料苦到难以下
咽,终究只好倒了。
然后,夏里恩终于想到个很重要的问题,为什么他没有想到应该要请个助手?
也许不只一个,他可以请一整个团队然后下指令叫他们处理杂务。
为何自己之前完全没有想到?
吸口气,停顿三秒,他好像听见自己的声音:因、为、我不是祖父……可、是、我想跟他一、样……一、样。
连中阶军官都有副手,夏里恩也应该可以有几个。
可是锡尔没有,一直以来他都没有,不对,是因为不需要,银血钻的法尔贝特公爵不需要谁的帮助。
夏里恩支着头笑出声,在想出如何解决忙碌之苦同时,反而打伤了自己。然后像在跟自己赌气似的,决定在黑花的婚
礼结束前,不打算着手聘请助手的事。
就算死也得撑下去,反正也不可能真的死。
放下处理十张就会增高二十张的文件山,他站起身,拉开房门走了出去,他需要月光与凉风,最好再来点处子的血液
,填补莫名饥渴。
锡尔俯瞰自己庭院中,大约完成的三分之一布置,马上就知道是威坦的杰作,那孩子跟自己最像(但要是被那小鬼听
见,肯定否认到底),懂得何时该努力,也懂得怎么享受,若有心培育他当后继者,大概会变得跟自己一样吧?
不过这个魔界,不需要另一个锡尔,所以他并不特别想要四个孙子的谁来接掌遂星堡领地的未来,只是,他有种出自
内心深处的微妙希望,他的男孩与女孩们,每个都是漂亮又不规则的拼图,只要他们在一起、只要合作无间,就能嵌
出最璀璨的图案。
这就是锡尔的希望。
但他从来都没有表示,所以,对那些现在、未来、会相继各奔东西的小鬼头,只要谁离开,就像珍贵的宝物,被硬生
生敲下一块带走。
先是黑花。
下一个是谁?
「听说笨蛋喜欢高的地方。」伴随着那个反叛意味浓厚的声音,感觉有什么踹在他背上。
「对这个家的主人最好放尊敬点,小鬼,」锡尔并没有动,只出言警告。
「黑花要嫁人了耶,你就不能表现高兴一点吗?」对方数落。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不高兴?」锡尔只伸手往后,擒住对方的小腿,一把将他拽倒在地,翻了个身,稳稳坐在不断挣
扎的家伙背上,「为什么碰到我你就变笨了?在外挑衅比自己强的家伙,不是禁忌吗?」
对方一时回不了话,压在身上的锡尔却好像突然变得有千斤重,使他动弹不得。
「大哥看起来很累。」
「所以呢?」
「我觉得你在欺负他。」
「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锡尔抓起底下孙子的单脚,将上头的鞋给拔了,「我听说人间界有种酷刑,是用羽毛给
脚丫子搔痒,直到犯人给痒的受不了,就会说实话了。」
「……幼稚!」他踢动脚,却被紧抓,最后连袜子都给扯下来。
「刚才用这只脚踩我背的家伙就不幼稚吗?喔,怎么这么巧,我身上刚好有带羽毛笔。」锡尔哼哼地冷笑几声。
「快放开我!」
「你就用这种态度跟那个蠢侯爵教授交涉吗?这样就算他的脑跟陆行兽一样迟钝,也会轻易把你扫地出门的喔。」
「当然跟对你这个臭老头不同,那我可是费尽心思的……」
「例如?」锡尔拔下威坦的另一只鞋。
威坦没办法动,只好放弃抵抗,「先找法兰榭斯卡,他疼弟弟,会帮这边说话,但他在葛雷德沃夫家不太插手家务,
所以影响力有限。」
「贪狼一族家系庞大,他讨厌跟里头的人穷搅和,在军部只要相当的实力就有办法升迁,对他还比较容易掌控些。」
锡尔从口袋里拿出羽毛笔,在威坦脚掌上开始涂鸦。
「你真的是幼稚毙了!」感觉像有什么恶心的东西在身上爬,威坦痒的用力伸展脚指。
「我记得大部分看到你的人都会觉得跟我很像。」
「那是误解。」
「与其争执这个,还不如说说后面怎么样了?」
虽然是这种愚蠢的状态下,不过难得锡尔也会有对他办的事情感兴趣,威坦才继续说:「然后我找了侯爵夫人『们』
,聊那种不着边际的话题真是快睡着了,正好她们对侯爵最近光宠爱新欢有那么点意见,正好想给他丢些面子。」
「苏利妲跟叶露丝不错,葛雷德沃夫家一半实权在她们手上,背景也显赫,她们联手的话,连我都要客气些;菈迪儿
只是个空有野心没头脑的蠢货,找她交涉只是浪费时间。」
「在我还没兜大圈子找对方法前,你怎么不说?」威坦紧皱眉,大部分是因为脚板痒的关系。
「不经一事,不长一智。」
「这事到这里还不算成,为了以防有变,我还买了另一个保险。」说到这里,因为想起很糟的记忆,威坦咬了咬牙。
「法兰榭斯卡的小侄子,好像叫灰翎吧,已经升少佐罗。」锡尔涂鸦完毕,把羽毛笔收起来,底下的肉垫坐着挺舒适
,看来还不打算放人。
「如果不是侯爵最宠的小孙女崇拜那家伙崇拜的要死,我又何苦给他讥刺半天。」威坦想到那比自己还要高出半颗头
,跟他招呼时那嘴角泄漏出的不屑、以及冷静到让人厌恶的神情,打从初次见面后,他就直觉自己与那家伙绝对不对
盘。
「那小子八成心想不管婚礼办在哪里都跟他无关,偏偏为了这档子事你还得欠他人情,所以感觉好笑吧。」
「关于这点,我倒跟那家伙有志一同。还不都是你这个臭老头硬要刁难别人,大哥给你累惨不说,连琴都开始疯疯癫
颠。」
「平时没给你们做事,现在知道什么叫忙了吧?」锡尔发出低笑。
「你就会使唤大哥,平时他不也忙前转后的尽力帮你,也没看他待遇比较好。」
「那是他自己跑来要我使唤,整天就只乖乖的板张脸,使唤你还有趣些;对他恶作剧呢,也只会反覆说『请不要戏弄
我』,听了这么多年都腻了。」
威坦在心里冷哼:要是真腻了,你才不会连续做这么多年。
「大哥一直很希望能跟你一样,为了能成为好的继承人所以拼命努力着,我是不晓得你在想什么,不过他是一旦被逼
到极限,就会开始哪里崩坏,然后言行就会变得很奇怪,非常敏感的人,别怪我没先提醒,要是你让他变成那种要死
不活的德行,我会认真的想干掉你。」
「那么你想要成为公爵吗?」锡尔语气轻松地迸出这句。
「……这是什么意思?」威坦警戒地问。
「我的意思是,夏里恩可能不行。」锡尔盘坐在威坦背上,拿手臂支着歪了一边的脑袋。
「为什么!大哥他为此拼命地……」
「硬要说理由的话呢,应该是,我很不喜欢他现在这个样子。」
那种,总是无意间,会让锡尔焦虑的。
明明从夏里恩那里感觉到了什么,然而回头后,却看见对方把自己拘束在角落,边微笑边给自己锁上链子,已经动弹
不得了,却还觉得不够。
(如果可以做更多就好了。)
在这种状态下,还非得维持这个想法的话,很快的,就会有种名为「绝望」的东西降临。
夏里恩从来没有这么想死过。
可是边哭着的瞬间,他却顿时明白自己该怎么做了,甚至想出了个不怎么样,却足以舒缓情绪的恶作剧来回敬锡尔。
但下一秒他就开始后悔,为什么自己要没事跑到顶楼去?
如果不知道的话就好了。
不对,知道的话,就轻松很多了,做不到的事就是做不到。
——我很不喜欢他现在这个样子……
「对不起,我不知道您这么看我。」
夏里恩对着自己房里的墙壁说。
墙上凌乱的贴着全家人的绘像,除了第一次拿回来的那几张之外,后来琴又多画了好些,说可以让他换着。
上面没有锡尔。
其实不是没有,因为夏里恩把那张放在最下面,只有自己才能意识到的位置。他的房间跟刚搬进来时相同,几乎没变
,摆设就是那几套,连威坦进来时都很讶异,说至少地毯花色可以换别种。
明显跟过往不同的,就是这道靠近小书桌前的墙,连他自己也不晓得,他会将那些画歪歪斜斜地、重叠了部分,很随
性地贴在这里。
把最重要的东西,藏起来。
无法直视,难以面对,甚至感觉羞愧,这件事……
他好几年前,就已经很明白的,知道了。
夏里恩拉出抽屉,从里头拿出跟小琴要的绿绒戒指盒,掀开后,里面便是象征公爵地位的银钻戒指,钻底用金线绘出
的遂星堡轮廓,永不褪光的闪耀。
套上食指,感觉松动,换成无名指倒刚好,听说人间界有交换戒指才能完成结婚仪式的习俗,好像就是戴在这只手指
头上。
他想到黑花的豪华婚礼,别看她作风明快豪爽,其实还挺死心眼的,希望戴欧能就这样好好陪伴她一辈子。
嗯,小琴的话……她好像比较喜欢跟女孩子玩,酒会上如果发现有男孩想跟她搭话,会立刻溜到露西那里。看这次婚
礼上有没有什么机会,让她多交些朋友吧,老一个人躲在工作间里面也不好。
至于威坦……这小子最麻烦,哪天他要是想定下来,讨哪家千金为妻,大概在那之前,那可怜的小姐会先被之前那些
莺莺燕燕给烦死吧。
夏里恩想着,把戒指拿下,放回盒子,然后塞回整齐的抽屉。
戒指束紧的感觉还停留在无名指上。
(你一点也不适合这个。)
有个听起来非常晦暗的声音这么对他说。
「嗯……」
(再怎么努力也得不到的,放弃吧。)
「我……知道了。」夏里恩顺从的回答,然后拖着因为大量疲惫涌上而感到恶心的身躯,用力把自己摔在床上。
抽下发带,踢掉室内鞋,将脸埋在枕头里,最后还是忍不住流着泪入睡。
就算不能成为祖父的继承者,只要能待在他身边帮忙,这样就好了,夏里恩做着消极却满足的梦。
「夏、夏里恩……怎么办、哇、怎么办啊!」准新娘黑花•法尔贝特•莱斯,甩着刚梳好的卷曲马尾,抱着头在小琴工
作间旁的大更衣室里慌慌张张地走来走去。
「黑花别晃,装饰花都给你甩下来罗。」夏里恩苦笑着阻止妹妹不安的举动。
黑花身着又长又重的拖地黑色礼服,相较于平时大胆卖弄身材的服装,这套显得保守高贵,头上顶着至少也有一公斤
重的银铸雕花发饰;有绉折的纱质高领,由颈项延伸到手臂上半部,下侧则为亮面缎,束至胸,又变为拉出绉折的厚
布,上头镶嵌远望如繁星的碎钻,裙子为大型千层蓬裙,裙摆也缀上碎钻,意外的选择了典雅风格。
「我真的非嫁不可吗?」黑花苦着脸。
「到这种时候还说什么蠢话,现在不嫁,之前那些准备不就白费了?别说其他人对落跑新娘怎么想,我第一个就不放
过你。」威坦理理绣了金线的敞领外套,又神经质地调整领巾上的宝石别针,今天他跟露西一起负责总招待,说不紧
张是骗人的。
「我嚷嚷而已,关你屁事。」黑花噘着嘴。
「黑花,出了这房间就别再说粗话啦,威坦你也是。今天你姊姊要结婚,让她点成不成?」夏里恩叹气,「宾客都还
没来呢,先别穷紧张。」
从半个月前,法尔贝特家领地的旅社就间间客满,除了要来参加婚礼的宾客先包下之外,还有许多虽然不在受邀名单
之内,却也想来附近凑热闹的低阶贵族,或者小有名气的能人。
「琴还没起床吗?」黑花问。
「昨天赶完最后一件之后就睡死了,还是仆人把她抱到床上,刚才露西叫了也不醒,还被当成点心咬了口。」威坦说
。
「再去叫一次,她也该换衣服了,你跟她说要是再不起来,就让别人来拉黑花的裙子,不给她当花童了。」夏里恩笑
道。
威坦点头,出房间前突然回头望着黑花:「看在你今天要结婚的份上,稍微称赞一下好了,今天的你是我认识你之后
最漂亮的一天,『姊姊』。」
然后他迅速的闪身出门,听见后头爆出的尖叫:
「一点也不可爱的臭小鬼!」
早料到黑花会有什么反应的夏里恩,悠然将手指从耳朵里拿出,「他不老实也不是一两天的事了。」
夏里恩顿了下,继续说:「祖父这次面子做的还真够大,魔王陛下、茜皇后与裘丽皇后,以及大皇女、二三皇子都会
到,记得到时要先敬他们。」
「我会努力不忘记的。」黑花呆滞的晃头,任由沉重发饰拉扯头发。
「早叫你多看些礼法书,就是不听,现在糟了吧?」
「哎呀、夏里恩你人最好了,一定会帮我的嘛,既然是开场主持,就可以正大光明的提醒我该做什么啦。」黑花眯眼
笑的模样,夏里恩觉得挺像挂在偏房的祖母肖像。
夏里恩只宠溺地拍拍黑花肩膀,「对了,戴欧那边的聘礼……有着落没?要是没真拿出点东西,就算祖父给你嫁去,
少不了嘲讽一番。」
「嗯……这倒有点玄了,无论我怎么问,那家伙都神神秘秘地不告诉我,只说他要娶的是我,所以一定会拿来能让我
开心的东西,至于祖父怎么想,他可顾不了。」
「既然戴欧有自信,那我们就拭目以待吧,如果祖父要搞破坏,我会尽力阻止他的,毕竟你是我最重要的妹妹。」
黑花笑着一把搂住夏里恩,把已经涂上艳色的唇贴在他颊上,「还有谁会对我这么说呢?威坦跟琴不说我是他们重要
的姐姐,臭老头也不会说我是他重要的孙女,只有夏里恩而已,你真是个好哥哥。」
夏里恩回搂一下,「大家都会想你的,所以要常回来,真的。」然后他悄声问道:「小宝宝怎么样?」
「应该很健康,等生下来,我再拎着他的尾巴来给你玩儿。」黑花也小声说。
夏里恩不禁笑出声。贪狼族人小时候都会有狼尾巴与耳朵,长大一点才能自由变化看要不要藏起来。
「我去做最后的巡视,也许已经有宾客等不及想进来看看了。你多休息会儿,要什么叫仆人给你拿,别把一身打扮弄
坏了。」夏里恩说完,给黑花一个打气的微笑,推门出去,却看见锡尔靠在工作间门旁,银发梳的一丝不乱。
「您怎么不进去看看黑花?」夏里恩问。
「也不急于一时。」锡尔平心静气地说,并未因为今天是嫁孙女的日子而有任何动摇。
「好吧,那么我去巡一下,待会儿见。」
夏里恩要走,却给锡尔拉住手。热度透过白手套传了过来,他立刻就觉得耳根发烫。
「你在盘算什么呢?夏里恩……」
「我不懂您在说什么。」夏里恩垂下眼睑。
「有好好吃东西吗?」锡尔问着,伸手扳起夏里恩的脸,将拇指抹过对方的唇缝,比平时更苍白的脸、从内部被掏空
的精神……「在想着怎么反抗我之前,最好学学威坦怎么照顾自己的方法。」
「那么您就只理会您喜欢的威坦就行了,我怎么样都无所谓。」夏里恩微笑着回答。
又开始了,笨拙的挣扎。对了,就是这种,从手心跑开,一个没捉紧……就会眼睁睁看他逃走,可是收紧了,锡尔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