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看着舒轻尘高兴得唇都合不上的样子,心里居然生出一股欢喜,觉得满足得像满溢的水,丰盈的脉动,便不由自主
地笑着点头:“很漂亮。”
舒轻尘眉梢快飞起来地跳着,滟潋的眸子里水光盈动,但听了般幽生的话却高挑急促地嚷:“何止漂亮!有了它……
”
说到这里,顿了顿,脸上的眉飞色舞收敛了一下,渐渐平静下来,又恢复了一惯优雅的微笑:“般兄,小弟要取蓝莲
莲子做一味药,你能陪我在这里等吗?”
“等?”
般幽生小小地吃了一惊,现在才刚入秋而已,要等着蓝莲莲开,至少得等到明年六月。
八九个月的时间,他要在这里住下来?
若是一般的山林隐居下来也罢,但这样的古林并不适合人类居住。
这样的古林,且不说,一切生活所需都不易觅得,而且随时都有可能出现一些珍奇的猛兽,这些猛兽在古林里从未受
到人类的打扰,野性难驯,不易对应,而且,他们便是武艺高强,若当真对面一群山虎野豹什么的,也是双拳难敌四
掌,只怕就要沦为兽腹美味了。
况且……
舒轻尘要他陪他一起等?
这……算什么?
他们并没有熟悉到这么深的地步,舒轻尘于他,他之于舒轻尘。
他们什么关系也不是,唯一的牵连是师芳,然而,师芳……
他们和师芳虽然都有着血亲关系,可却没有半分血亲亲情。
他们之间算什么?
般幽生久久的沉吟令舒轻尘脸上的兴奋之色一点点退去,唇角的微笑也渐渐凝固,注视着般幽生慢慢垂下双眸,低浅
道:“般兄不愿意就算了。”
说着抬了抬手道:“药已找齐,般兄服了药差不多就可以退烧,再过一两个时辰内力就可以恢复了。般兄不愿意留下
来,舒轻尘也不能勉强。祝般兄出去后一路顺风,莫要被凤随波撞见了才好。”
般幽生看不到他的眼睛,只能从他听似平稳却轻浮得几乎要随风飘散的语调里听出了没落。
舒轻尘放开一直握着他的手,走到溪水边开始清洗那些长得奇形怪状的药草。
般幽生看着他蹲在那里的背影,看着水中那双白皙修长可与女子柔荑媲美的手掌,一点一点认真地将不同的药草分开
来,细细地清理着,心底滚烫地流动着的,血管里颤动地脉动着血液里像是钻入了无数只蚂蚁,咬得一阵又阵的麻痛
。
拖着沉重的双腿慢慢走过去,伸手搭在舒轻尘肩上,“舒公子……”
“哎呀!”舒轻尘却猛地低呼了起,猛地站起来:“我都忘了……手边什么东西也没有,有了药却没锅子熬,亏我还
在这里磨蹭。”
笑意盈盈地挑着眉角,莹润的眼角也高挑着笑看着般幽生,优雅的叹气:“般兄……我们这就出林吧,最好赶在天黑
前入镇,再拖下去,万一般兄烧出个好歹来,都是小弟的罪过了。”
晶亮的眸子笑盈盈地盯着他,般幽生先前想说的话噎在喉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只淡淡地笑了下,应了声恩。
舒轻尘笑弯着眉眼将洗净的药草装好入进百衲袋里挂在腰间,还有点湿漉漉的水渍很快浸湿百衲袋将他一身白衣染湿
,水渍昏浊,印渍极为明显。
般幽生随着舒轻尘走着,眼睛无法自主地随着舒轻尘转动。
舒轻尘的一举一动都让他看不透,一会儿似冰一会儿似水又似火一会儿又是狠厉。
更看不透的是舒轻尘的心。
信誓旦旦地说着不会害他,可是一再的对他下郁萝香。
之前一直强迫他随他一起躲避凤随波。
其实他不怕死,如果凤随波真要杀他的话,就杀了好了,活着也没什么好……
刚才的舒轻尘笑得那么兴奋,像得了糖的孩子一样贪滥地瞪着那一池蓝莲,眼睛里的狂喜像火焰一样一跳一跳地闪烁
着。
像个孩子一样。
舒轻尘孩童时期也远没有那一瞬间的可爱。
第一次见舒轻尘,他像个从雪山落入凡尘的精灵,全身上下都是冰的。
像冰雪一样冷。
脸色像雪,白得透明,眼神像冰川,看着他时,像要把他冻结一样的冷。
他站在枫苑门口,赤着脚,每走一步,被他踩过的地上花草都会化为灰烬。
这也是他一直以来的一个疑惑,舒轻尘身上沾着什么毒那么的毒辣,走过的地方寸草不留。
可是后来他再也没在逻霄宫里见过舒轻尘,直到一年多前千机楼的论剑大会上……可真正知道他的真实面目也才不过
两天前的事罢了。
如今的舒轻尘似乎已经恢复成一个普通人了,不再每步过一处便寸草不留,不再苍白得比雪还透明。
他甚至与他亲近地牵手,抱他。
他居然什么事也没有,所以,舒轻尘一定是已经恢复成一个正常人了吧。
谁与共醉(生子)11
“般兄还撑得住么?已经出了林子,再过一会大慨就可以看得到小镇了。”
舒轻尘侧头关心地询问,一只手一直握着般幽生的手,本来并肩而行的两人,现在一前一后地走着,般幽生脸颊上微
微透着绯红,额头汗水密布,唇上也苍白干燥。
般幽生勉强笑了笑,表示还好。
内力没有恢复,又一直没有退烧,走了一天的路,什么东西也吃不下,病得似乎更重了起来。
舒轻尘眉尖紧蹙着,盯着他看,然后自怀中取出那只玉瓶,倒出一粒药丸递到他面前:“般兄。”
般幽生沉默地看着那粒药丸,散发着清香,果然还是郁萝香的味道。
心冷了冷,像有一把刀子尖锐地扎在心口上,濡动着唇瓣动了动终于还是什么也没说出来,只默默地服下药丸。
明知道是穿肠毒药,他却笨得心甘情愿地服下去。
般幽生在心底自嘲地想,果然,般阿含的傻,他一样也没丢下地继承了,就算他再不想承认是般阿含的儿子,但这么
相似的个性,怎么否认得了?
舒轻尘的目光一直在他脸上盘旋,看着他脸上的淡笑,从他眸中稀薄的嘲讽中搜索到了什么似的,握着他的手紧了紧
,然而又变了脸色,冷笑:“放心,般兄,小弟说过不会害你便不会害你,这药里确实加了郁萝香,但不会伤到你。
”
般幽生仍是回以淡笑,他也是自小从逻霄宫长大的,郁萝香的毒,他知道得一清二楚,那是无药可解的,一旦沾上,
便只有死路一条。
舒轻尘为什么要一再强辩不会害他?
他……心甘情愿服下的,怨不了他,也不会怨他。
舒轻尘看着他的淡笑,眉毛拧得死紧,脸色青了又青,最后冷冰冰地木着一张脸转头大步先行。
音声却很响亮地传来:“舒轻尘要杀人,也是堂堂正正地下手,我对师芳下毒,那也是明明白白告诉他哪一杯是毒,
哪一杯是药,叫他自己选的,他自己要选有毒的一杯可与我无关。小弟若要杀般兄,就算是下毒,也会同样的正大光
明的下毒,不会骗你。”
般幽生只静静地哦了声,舒轻尘的话,没有几句是他敢相信的。
他虽然冷淡江湖事,但这一年多也听了不少传闻,江湖上对舒轻尘的评价,除了那一剑惊天的高超剑术,和一袭白衣
无尘的清雅风神外,私底下多是狡诈诡异的评论居多。
何况,那日舒轻尘便是利用重英的摄魂术将他骗上画舫,一直觉得那女孩有几分眼熟,后来才想起,重英,正是重丞
的妹妹,魅姬重英。
接着又对他下药令他失去内力,否则……又怎么会招来这一路的孽缘。
随着舒轻尘波动的眼睛看着舒轻尘冷冰冰的背影偏偏有几分怒冲冲的模样,又不由自主笑了笑。
反正都吃下肚了,就算信了他又如何,反正再糟也不过是死。
于是,低声地道:“舒公子——”
舒轻尘没有理会他,摆着冰冷的背影独自迈着大步,将两人的距离越拉越远。
般幽生无奈地叹着气,紧追了几步,提高声量道:“舒公子……”
舒轻尘身形顿了顿,僵了一阵,转过头来板着脸:“般兄有什么吩咐。”
“在要蓝莲湖边住下的话,至少要一只锅,两副碗筷,油盐酱醋两人份十月量,米面等……这么多东西,要怎么运进
林子里去?”
“你……你,般、般兄……?”
般幽生轻浅地道,低低地笑着,欣赏着舒轻尘脸上惊讶震愣的表情。
好心情以野火燎原之势散开,除了开心,他不知道还能用什么词来形容当下的心情。
舒轻尘惊喜过后,咬着牙忿忿地抓着他的手:“这可是般兄自己说的,我可没强迫你啊,不能后悔,也不准后悔。”
“我不会。”
回握着舒轻尘的手,般幽生微笑地说。
今日他笑得太多了,比以往的生命加起来还多。
他控制不住自己的脸,也不想控制,这样也好。
舒轻尘看着他的眼神亮晶晶的比星星还闪亮,紧紧握着他的手,几乎捏得他骨节欲碎,可是满足得像要溢出水似的幸
福。
镇子还是前一天的镇子,仍旧冷冷清清,还是那间客栈,冷冷清清的两三个食客。
向一脸可怜的小二要了厢房梳洗了一番,等他一身清爽后,舒轻尘也是一身清爽的端着药碗进来。
浓浓的药味扑鼻卷来,般幽生接过药碗时闻到那熟悉的郁萝香味道时还是止不住心颤了颤,垂着眼敛一口气喝光。
然后是沉默的用膳,小镇小店自然没什么山珍海味的好菜,但胜在干净,两个人默默无言地吃着,直到小二来收走碗
筷才打破沉默。
舒轻尘坐在桌边,面前摆着笔砚,陈列着萱纸,正一脸认真地罗列着他们将来十个月所需的生活用品,每列一项,便
问般幽生可以否。
般幽生静静看着他一副幼稚学生模样地咬着笔杆,皱着眉毛唉声叹气:“从前都是旁人照顾生活起居,想不到原来要
自己过是这么复杂的事情,光这些东西,不知道一天够不够采购齐全,虽然凤随波不可能料到我们会再回到这里,但
万一他布置了眼线看到我们出现,按凤随波的轻功,也是很快就能赶过来的,到时候我们打又打不过,跑又要带着这
么多东西……万一他穷追不舍的话,就有得罪受了。”
般幽生沉静了一会儿,轻轻地开口:“……师芳,你对他下了什么毒?”
谁与共醉(生子)12
舒轻尘抿着唇,看着他,脸色渐渐沉下去:“怎么?般兄是怕他没死还是死了?”
“……”
般幽生脸色也猛地沉了下去。
师芳,死不死,他已不想再计较这个问题,师芳死了也换不回他受过的那些伤害,般阿含也不会活过来多给他一些关
爱。
师芳没死也不会再多得般阿含一分疼爱。
人都死了,还有什么好争的?
何况,他也想通了,这件事上,他无辜可怜,师芳却也不是罪魁祸首,凭什么就该承担他的怨恨?
“好了,好了,不谈这些扫兴的话,般兄刚服了药还是早点休息。”
沉寂了一阵,舒轻尘猛地站起来拉着般幽生往床上推,用被子将他包了个严严实实又飞快地息了灯静悄悄地在床边站
了一阵,低声道:“般兄,以后不要提他好不好?我们不要再提他,我们过我们的,不要再有师芳的影子插在中间,
这一生一世,我都不想再听到与这个名字有关的事。”
虽然舒轻尘极力压抑着语调,但般幽生仍然听出沉闷后的浪涛,沉浪无声地涌上海岸拍打着岩石的闷响,而海岩发出
悲鸣的呻吟。
从窗口透进的几缕月光下可以捕捉到舒轻尘脸上几近曲扭的痛苦表情。
与舒轻尘一惯的清雅微笑相去甚远,他甚至可以以察觉到舒轻尘轻微的颤抖。
般幽生胸口紧紧揪起,沉闷地翻搅,不可自抑地随着舒轻尘的颤抖而尖锐地撕痛,他以为他可以放下的,忘去的痛…
…
原来他也并没有做到完全放下怨恨,虽然他一再的对自己说,不关师芳的事,他不再怨他……
可舒轻尘一个痛苦的神情便勾起了他深埋心底的怨恨。
“舒轻尘……”
他不知道怎么才能安抚舒轻尘,握住舒轻尘冰凉的手撑,如玉石,洁润冰凉。
舒轻尘很快地回握住他,低伏下身体靠在床橼低喃:“不要抛下我……不丢弃我……我想要的并不多……真的不多…
…”
他将脸颊贴在般幽生手背上,紧紧贴靠着,声音很低很低,低到般幽生几乎无法捕捉。
手背上有温湿的液体滑落,般幽生呼吸微微地纠结在一起,另一只手不由自主地抚上舒轻尘的肩背,低吟地道:“不
会,不会……”
月色渐行渐远,蒙胧的光线越来越混浊,室内沉静得没有一丝杂音,两个人的气息此起彼落,互相呼应。
时间静静流逝,般幽生蒙蒙地沉入睡乡,手却一直与舒轻尘紧紧握着不曾松开。
舒轻尘在黑暗中凝视着他,目光专注不移,沉静而温柔。
右手与般幽生紧紧握着没有一丝松懈,左手缓缓抚上般幽生的脸庞,一点一点的描绘着他的眉目。
十二年前,当他又一次从阎罗王手中逃生时,他觉得自己已经不再是个人,不再会有人类的感情。
枫静生不闻不问地将他送给舒珂做药童,舒珂拿他来试药,再用他沾满各种毒的血液来培植郁萝香。
整整五年,他在枫苑内仰望着天空,他一直在想,为什么,他不知道枫静生为什么讨厌他,为什么不愿意多看他一眼
,连名字也不肯给他一个。
五岁前他一直没有名字,直到舒珂的到来,向枫静生讨他做药童,给他起名舒轻尘,虽然他同样的恨舒珂,可他却是
唯一给他名字的人。
他见过母亲,逻霄宫宫主水幽舞。
美丽得像仙子的女人,她常常在枫苑门口静静看着枫静生,可却从来不踏入,也不曾多看他一眼。
舒珂一直告诉他,要将他做成药人,用九九八十一种天下至毒来炼治他。
可是,五年后他才知道,舒珂在骗他。
他并不是要把他做成药人,而是毒人。
药人是用来救人的,可毒人却是用来杀人的。
舒珂花了五年的时间很成功的培养出了郁萝香,无药可解的郁萝香,他也正式成为毒人,每过一处,生灵尽毁。
他只能以毒为生,否则便会七窍流血而亡。
他全身上下都是毒,没有一处完好,也没有一处可碰。
舒珂都不敢随便与他相触,他也更绝望的发现,他现在连靠近枫静生的愿意都不再可能。
他还希望枫静生至少可以摸一摸的头,哪怕一下也好,他还想叫他一声爹爹,可是他再也不能抱希望了,凡是碰触他
的人都会死。
他不希望枫静生死。
他悄悄走出枫苑,赤着脚,踏过的地方,草木皆化为灰烬,从此之后寸草不生。
他一步一步的走着,直到再也没有勇气再向前踏一步。
般幽生就是在那个时候出现的,他好像已看着他许久,就那样沉静地看着他走过的地方,沉默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冷笑地瞪着他,在猜想,他的沉默下也许是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