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五年前的夜晚,月亮挂在漆黑的苍穹上,离月亮很远的另一边,有很多星星在对我们微笑。姊姊和我坐在屋前,风凉得像水,一阵阵轻洒在身上。
「那莱、维恩,很晚了,进来睡觉吧。」母亲站在门口叫唤着。
我们不舍地看了月亮最后一眼,才踏着步子回到屋里去。回到屋里,姊姊还想再到外面去看月亮,然而妈妈就是不准她去。
「妈妈,我们想再看一会儿。」姊姊拉拉母亲的衣袖娇憨地说。
「现在已经晚了,不可以。」妈妈才说完,姊姊就嘟起嘴,把脸鼓得圆圆的。
妈妈笑了,我也捂着嘴,就怕被姊姊看到。
「要不我说故事给你们听,好不好?」
「好好,我爱听妈妈的故事!」我兴奋地说,拉着妈妈的另一只手就往床边去,气得姊姊瞪我好几眼。
我拿出花布铺在木板上,将布上的沙土全挥到一旁去,再拉着妈妈坐下来。姐姐和我分别枕着妈妈大腿的一边,开始听故事。
妈妈是全世界最会说故事的人,连爸爸也是这么说的。
过了很久,听完故事,姊姊和我都困了,从她略显疲累的眼神里看得出来。
「妈妈,爸爸什么时候会回来?」姊姊抓着妈妈的一绺黑发,缠在自己手指上绕啊绕的。
「爸爸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过一阵子就会回来了。」妈妈的嘴边还是含着微笑,为什么看来却是苦苦的?
「他是不是去打那些俄罗斯的坏人,好好的修理他们,让他们不会来欺负我们?」姊姊坐起身来,看着妈妈。
「是啊,爸爸去打坏人,让坏人不会欺负我们。」
「我知道那些俄罗斯人很坏,都一直派军队来我们这里。他们会拿枪到处扫射,到处杀人,而且每个人都长得非常恐怖,鼻子很大,是大鼻子的魔鬼!」姊姊比了一个恐怖的动作,还故意做出难看的鬼脸:「大鼻子魔鬼最喜欢杀人,它们杀的人可以叠成好高好高的山,流出的鲜血可以把土地全染成红色的!」
「好恐怖!你不要再说了啦!」我紧抱着母亲的臂膀对姊姊说。
姊姊又做了一个更恐怖的鬼脸,对我笑。
「你们两个都住手,现在都去睡觉。」母亲受不了我们这样闹而显得有些生气,于是我们两人听话地躺在木板上。
外面的风从墙壁的缝透进来,像冰冷的针一根根扎进皮肤。我瑟缩了一下,妈妈似乎察觉到我的小动作,将我拥进她的怀里。
妈妈的怀里很温暖,感觉有股热流围绕在我身边,冷意从胸口渐渐褪去。在妈妈的怀抱里,我什么都不怕,就算是俄罗斯的大鼻子魔鬼也一样。眼皮开始沉重起来,全身轻飘飘的,像是要沉到那片传说中的大海一样。虽然没看过海,可是以前看过海的人告诉我,海很大,大得可以容下所有的东西。
那大海能不能容下所有的车臣人,给我们一个地方当作家呢?
「妈妈,俄罗斯的人是坏人对不对?」临睡前,姊姊又问了这一句。妈妈闭上眼,没有回答。而我从她半闭的眼,看见晶莹的泪光。
过了几天,夜里,一阵嘈杂的声音将我从睡梦中拉回现实,突然传来一道凄厉的惨叫,吓得我四处环顾,但是,找不到妈妈。连忙把姊姊也摇醒,一起跑出屋外站在山岗上,我看见天空被底下的火光染红了一大半,可怕的声音在那里,一阵又一阵。房屋烧着,塌陷了。有人从着火的房屋里冲出来,却猛地身子向后一仰,歪曲地倒下,在火光的最外边,一大圈黑影围成好几个圆,黑影中有坦克,有枪声,他们疯狂地向火光内处扫射,刺耳的哀嚎、惨叫从里面不断地传出。
我觉得好恐怖,双腿甚至微微发抖。别过头,我发现姊姊的脸好白,白得没有一丝血色。想进屋去,可是那些人就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想逃走,可是妈妈还没有回来。
「他们…他们快来了。」姊姊的双唇发颤,双腿抖得比我还严重:「爸爸不是…去打俄罗斯的坏人?为什么…还会来…?」
「姊姊,我们快走好不好…好不好?」看着那团黑影渐渐往这里移动,我愈来愈害怕,害怕姊姊说的那些大鼻子恶魔真的会来。
「可是妈妈…妈妈她…」姊姊的声音开始带上哭腔,眼泪从她的大眼里狂涌而出。我慌了,不知道该怎么办。
「不逃不行啊!我…我们会被杀的!」我的眼泪也跟着涌出,抓着姊姊的手,我的直觉告诉我不逃不行,一定要逃走!
「不要…不要…不要!我不要被杀!」姊姊双腿一软,瘫坐在地。她无力地摇晃着头,一直说着:「我不要被杀…不要…不要…」
「起来啊,你现在这样要怎么逃,你快点起来!」我死命拉扯她的手,想把她从地上拖起来,但是她的身体重得像岩石,我搬不动。「妈妈…妈妈…」我哭着喊道,希望妈妈能来救救我们。
不知道是不是阿拉听到了我的祷告,妈妈从山岗下跑了上来,脸上有血干涸的痕迹。她没有说话,拉着我们两个就跑。
双脚漫无目的跑着,妈妈最后在一条河边停下。她蹲下来,开始清洗着身上的血迹,我不知道那是怎么来的。姊姊眼里仍然噙着泪水,她需要安慰,但我找不出适合的言语,只能默默地蹲在一旁陪着她。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大鼻子一次又一次,把我们逼离家园。
「妈妈,为什么俄罗斯人不喜欢我们?」很久以前,我问出这个问题。妈妈没作声,她瘦削的肩头微微收紧,紧抿着嘴唇。我下意识认为这是一个不该问的问题,但是我真的很想知道。被一个人讨厌,不论如何总会有个理由,车臣人被那么多的俄罗斯人讨厌,不可能没有理由。就像我们讨厌他们是为了他们不愿意给我们一个家,但是他们为何不愿意给我们一个家呢?
「他们认为,我们和他们是一样的,所以不让我们自己有个家。你爸爸他们,都是为了大家的家而奋战。」妈妈回答我,却不看着我。我知道,这是大家最关心却也最不愿意提及的话题。有很多人都为了与俄罗斯的战争付出生命,但是至今他们的牺牲还是没有回报。
我想过,和俄罗斯人好好的谈这件事。
可是俄罗斯的总统似乎没有和我们和平解决的打算,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用生命发出的呼喊,换得的却是坦克与鲜血。彼此伤害的结果往往是你死我亡,我心知肚明,可我无法对我的同胞说出口,尤其当他们抱着亲人的尸体痛哭时。
既然你认为我们和你们是一家,那为什么要伤害你的亲人呢?
02
对我而言,最漫长的一夜还没开始,却已隐隐听见它的跫音了。
那是一个被人称作圣诞夜的日子。
「妈妈,我们什么时候要逃走?」姊姊问。妈妈小心按住他的嘴,生怕被人给听见。为了躲避俄罗斯兵,我们躲到了另一个村庄里的废弃宅子。可是妈妈还是认为不保险,她暗中打听,听说最近有些俄罗斯官兵到这里来抓人。
「不要多说话。」妈妈说,不断地四下张望。夜风飒飒,四周的一草一木对母亲来说都是不能相信的:「妈妈会带你们走。不要多问,知道吗?」
接连好几天,母亲都一个人出去。那莱和我都非常担心她的安危,可是母亲坚持不让我们跟着她,每当母亲回来时,脸上的忧愁又多增加几分。我听她的话没有多问,可是我猜得出来情况不怎么乐观。
有一日,母亲回来告诉我们,她找到方法让我们一起逃走了。
「最近这个村里有一群商人要在这里补货,过几天就要离开,我会去拜托商队头子,请他带我们一起走。」母亲说。姊姊高兴得叫出声来,我也觉得庆幸,终于能摆脱这个地方。
晚上姊姊和我睡在乾草堆上时,姊姊语中带着兴奋地跟我说:「维恩,我好高兴,我们终于能离开这里了。」我点点头。「我已经好几个晚上睡不着觉了。」姊姊说:「能离开真是太好了。」
然而母亲的计划没有实现,因为这个村庄也遭到了攻击。
「获报这里有叛军驻扎!搜!」一名带头的俄罗斯军官说,他身旁的兵士们开始撞破民宅大门入屋搜查。不一会儿,就有一群被拖出来的人被集中在村内广场,接着火光四起,就像我那天看到的一样。
「那莱!维恩!」母亲叫着我们的名字,姊姊和我机警地跑向她,这个村庄不能再待了,我们必须逃,逃得愈远愈好。「妈妈!」我大喊着。
「这里有人!」
妈妈回头,后方竟出现了好几名军官,他们架住她。「放开我妈妈!」姊姊大喊着,我冲过去想拉开他们,结果其中一个军官拿出枪,对我开一枪,疼痛贯穿我的身体,我向后仰倒,失去意识前,隐约听见了妈妈的喊叫。
等我恢复意识时,我却是躺在一张床上。废屋、杂草、姊姊还有妈妈他们都不见了!我坐起身,附近没有人。
这里到底是哪里?我环顾四周,纯白的床单,木造的小房间,是医院吗?我被送到医院来了吗?
「哦,这个已经醒了?」有人出声,我回头,是一名中年男子。他全身穿戴皮大衣和皮帽,围了条围巾,看起来是个身份高贵的人。
「我妈妈和姊姊呢?」我问他。那名中年男子看着我,说:「你想知道?」我点头。中年男子说:「恐怕不太容易,不过要是你想知道,也可以。」
「什么意思?」我问,坐起身,左肩突然撕裂般的刺痛。我低下头一看,果然,染了一大片鲜血。
「送到集中营去了。」中年男子说。
「那是什么样的地方?」
「要处决的战犯、俘虏以及军妓聚集的地方,会是什么样的地方?」
「什么!我妈妈他们被送到…!」此时我顾不得身上有伤大声了起来,伤口又是一阵刺痛。
「你本来也是要送到那里去的,不过他们大概以为你已经死了吧,所以你就被留在那里。」中年男子说:「这里距离刚才那个村落有些远,是另一个城镇。而你在这间旅店里。」
「我想去找我的妈妈和姊姊…。」
「我会带你去。」那中年男人露出了笑容:「但是这一切都是有代价的。」
「什么代价?」我问。
「你必须把你自己卖给我。」中年男子说。
「卖给你?你要做什么?」我紧张地问。
「你本来应该早就死在那座废墟里,是我救了你。你不但欠我医药费,还有旅店的住宿费…再加上现在你要求我把你带进集中营去看你的妈妈姊姊,这价码就更高了。我看你身上也没什么可以抵债的东西,不如你就把自己卖给我来抵债吧。」
「我我…我…。」
「少罗哩八嗦的,要是你不卖,我把你丢在这里,你的伤势不换药的话,两天就会死,更何况付不出钱来你还会被人给赶出去,这样也不用两天了,一天之内你就非死不可,死前你还永远见不到你的妈妈姊姊。」中年男子说完转身就要走。
「等等,求求你不要!」我拉住他的衣袖,他一甩,我跌到地上。原本疼痛的伤口现在变得更痛,绷带上的血晕愈扩愈大。「求求你带我去看我的妈妈姊姊!」
「我可不是做慈善生意!」中年男子说,鄙夷地看着我:「现在就说清楚,答应我的条件吗?不然你就准备去等死吧。」
「我答应…我答应…。」我哭了出来:「我答应你…我…我想看我的妈妈和姊姊一眼…。」
「这就对了。」中年男子蹲下身,扳起我的脸审视一番:「你看起来不太像车臣人,哭起来挺好看的,眼睛也够媚够漂亮,皮肤竟然挺白细的,脸型身材长得不错,买下你应是稳赚不赔。就是脏了点,不过没关系没关系…。」
「啊?」我听不懂这些话的意思。
「好了,我就带你去看你的妈妈姊姊。」中年男子起身说。「不过你不准出任何声音,那里是俄罗斯军人关犯人的地方,要是你乱出声,你当场就死定了!」
「我知道了。请你带我去吧。」
那名中年男子听我这么说,果然答应我的要求。他拿来许多件厚重的皮衣叫我穿上,说这样别人就瞧不出我身上有伤。我一件件穿上,心里也愈来愈沉重。可怜的妈妈和姊姊,现在不知道怎样了。我很担心,所以,我一定要去看看。
然后,我要救她们出来。
旅店外边有人驶来了车,中年男子催促我上车,和司机不知说了些什么。然后司机转过身开车,外边现在下着大雪,落雪密得看不见地上任何东西。
对了,今天是人家说的圣诞夜呢。
是圣诞夜呢。
眼眶边烫烫的,但是,我管不了那么多了。
03
他们真的带我来了。
面前耸立着一栋很大间像工厂的建筑物,有很多俄罗斯军人在外边走来走去。中年男子走上前拉住一名军官,跟他说了很久,那名军官起初摇头,还想赶我们走,但是在看到中年男子拿出的一大叠钞票后,他同意了。
中年男子拉住我,警告我紧紧跟着他。我点点头,那名军官在前面带路,走到后面一栋建筑物,指指那里。
「死刑犯都关在这里。」军官说:「等会要执行枪决,你要挑人就快点!」
「那军妓区呢?」中年男子问。
「所有军妓都是军方财产,你们想动?」
「不不,不敢。」
「那就好。」军官不屑地说:「动作还不快点!要是上级来了,你们吃不完兜着走!」
「是,我们知道了。」中年男子恭敬地说,拉着我进去。
才要进去,就看见旁边出来了一队人,我看见了,我的母亲也在其中!她的脸上竟有一大片瘀青。我要冲去,手却被紧紧拉住,我回头看着中年男子。他看着那列队伍。
「你妈不成了。」他说。「什么不成!」我问,想挣脱他的抓握。
「她就要死了,那些人都是送去枪毙的!」
「什么?」我顿时像被打中脑袋,不只脑中一片空白,连心里都凉了一大截。
「八成是反抗军官吧。」「快救救她!」
「怎么救?」他问我:「那是不可能的了,放弃吧!」
「你能救我,就能救她!」
「哼,救你就花了我一番力气,还救你妈?要是救了你妈,我才赔本!」他怒斥道,拉了我就想往旁边走。我不依,硬是要上前去救妈妈。
「臭小子,找死!」他说:「你想看,就留在这里看吧!我不管你了!你自己去死吧!」
我挣脱他,跑向妈妈。可是却跌了一跤,趴在雪地上。
「你,出来。」一名军官说,抓着我妈妈的头发拖她出来,她嘶喊挣扎地反抗,那军官将她一推,妈妈倒在雪地上,我惊呼出声。
枪声…!
妈妈的头向后一仰,血从脑门上飞溅出来,然后她软软地倒了下去。在她倒下的地方,散开了一大片…一大片的鲜血。
「起来!」中年男子拉着我,我却像石头一样倒在地上,动不了半分。眼睛直直看着她,这一刻,我们很近,可以重聚相见,但是下一刻她走了,妈妈走了,这下子她已经去了一个我永远追不着的地方了。
中年男子硬把我拖起来,我眼睛却离不开刚才那个地方,然后我看见第二个、第三个人倒下去,那里,都是被处死之人的尸体,都是他们的血。
「看到你妈了是吗?」中年男子说:「再带你去看你姊姊,让你死了这条心!」
我惊愕地回头望着他。
他带我走到另一个仓库,可是他没带我进去,他带我走到仓库旁的一处破窗瞧,那里没被封死,可以看得很清楚。
那似乎是个庞大的地下室,里面隔成好几个隔间,每个隔间里都有几个人在里面,有些看不清楚,不过可以清楚看到里面的人全部都是光裸的,不时传出女人的哀号声与斥骂声。
姊姊真的在这种地方?我回头看着中年男子:「你骗人!我姊姊才不会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