俊友(出书版) BY 梓寻

作者:  录入:06-09

封玉堂问道:「在瑞士逗留多久?」

我恭敬回道:「已经一个礼拜,明日的班机。」

他仿佛叹了一口气,道:「有空便多联系,时光不待人。」

程程突然起身道:「我的照片到了时间,不及时取出,恐怕伤损。你遇旧友,理应多叙话几句,我回饭店等你。」便

向封玉堂略略点头,自行离去。

我知道他的照片早已收好,但不好开口点破,只好任他离去,暗道他莫不是以为封玉堂是旧情人。

封玉堂方轻松笑道:「他倒年轻,我们没有的本钱。」这等本钱卖给我,我二十岁的本钱也曾卖给封玉堂,但只一笑

道:「同年轻人一起,自己也年轻起来,不然无味的日子,怎么打发?」

封玉堂笑道:「我却以为你分毫未变,同大学时的光景一般,还以为你刚自外层空间归来,年轻如故。」

我抿唇轻笑,柳江南才是真正的航天员,时光荏苒,对他也是无可奈何。

封玉堂突然伸手握住我手腕,力道不松不紧。

我不好挣扎,只好开口道:「学长!」

封玉堂方松开手,微微笑道:「触感如往日,不能不惆怅旧欢如梦。」

我哑然失笑,一夜而已,各取所需,算什么旧欢,便道:「衣不如旧,人不如新,世间美人如春草,遍布天涯。学长

是达观之人,今日偶逢旧友,

灯火昏暗,一时感慨罢了,若是白日相逢,我尘霜满面,学长怕是避之不及。」

封玉堂慢慢笑道:「也许吧!」点起香烟来吞吐。

我亦取一根点上,于这上头,瘾性不大,可也不想戒,如一般吸烟之人一样,曾心生胡涂,立下宏愿要戒掉,过个十

天半月,方才觉悟,痛改前非,重新做得自在烟民。

封玉堂扔掉自己手上的半截烟,陡然伸手,拿掉我唇间香烟,吸了两口,按灭在烟灰缸里,起身道:「告辞了!」从

容退去。

我重新点起一根烟,慢慢吸完,方走出餐馆。大学时光,实在难以回首,仿佛李煜心中念念不忘的故国月明,朱楼在

,朱颜改。

柳江南与封玉堂亦是旧相识,但两人眉眼不合,一见面便唇枪舌剑,直恨不得字字见血,任我如何长袖善舞,也是胳

膊打结,无从支应,仿佛棋盘上的将帅不相见,任它隔了偌远的楚河汉界。

路过一家甜品店,为程程买了蛋糕,还有一盒榛果巧克力,他不会生气,我却不愿委屈他。

开了房门,程程正坐在床上看电视,浑身湿漉漉,头发尚在滴水。我将蛋糕放在茶几上,笑道:「新鲜蛋糕,要不要

吃?」

程程转头过来,直向蛋糕扑去,塞了满满一嘴,连连笑道:「我就知道秦先生最体贴。」

这孩子爱惜甜点,兴许是因为苦头吃得太多,又因为太年轻,以为口中香甜,可以弥补心中苦涩。

他知道我不爱此物,并不劝我,只顾着自己享用,最后带着一嘴奶油气过来接吻,洋洋得意。

我并不讨厌奶油,却鲜少食用,或因第一次同人上床后,并未觉多么艰苦,只觉饥肠辘辘,下来取了一块蛋糕,吃了

一口便呕吐起来,自此不再食用,奶油何罪,妄担我厌恶之名。

我按住他后脑,细细亲吻,一手探进他的浴衣,慢慢抚慰,随手按下遥控,关掉电视。

次日飞回香港,程程自归学校,我向母亲进献寿礼,并在老宅略坐。

母亲向来态度浅淡,对丈夫,对孩子。她不爱做寿,也从不举行寿筵,日日沉湎工笔画,细细描摹,西湖山水,抑或

振翅雄鹰。也许她的年轻正得益于她的性情,时光尚不及她冷漠,她开口可嘲笑天地多情。

母亲将戒指套在指头上,略作打量,只道:「太沉了,戴着无法作画。」

便命人收起来,不知丢到哪个不见天日的犄角旮旯。

我劝她多多养生,不要太花心思在书画上,她或点头,或根本不理会。

到了晚饭时分,我起身告辞,她看了一眼挂钟,方迟疑道:「你要留下来吃饭么?」

我毕恭毕敬答道:「还有应酬,以后吧!」

她如释重负,让佣人送我出来,自己上楼去书房消磨时光。

我天性似她,却又不是她,不然家道中落时,亦可冷眼旁观,看秦氏大厦倾颓。

出得门来,手机乍起,却是荣四相邀,我本打算去吃一碗余记素面,看来是无福消受。

一入荣氏大院,荣四便迎上来,含笑俨然,道:「早就想同秦先生小坐,现有清茶围棋以待,只为友人,不为商场。

我连忙还笑道:「只怕秦欢不才,唐突了荣先生雅量。」

闲步进来,幽篁深深,荣四年纪同我仿佛,竟能如此养生,我自愧不如。

对坐下来,初上来的不是清茶,却是一碗素面,配着几碟小菜,雪里红之类。我忍不住惊讶,果真是有福之人不用忙

,我今日蒙主恩宠,吃素面的心愿得偿。

荣四只是陪我用饭,点到为止,只笑道:「下午去陪姑母,老人琐碎,被逼吃下太多,现下肠胃里仍坚如盘石,不得

消化。」

我吞下口中叹息,将细面全部吃下,推碗笑道:「俗务毕,可以饮茶。」

茶室是另一间,布置简洁,纱窗石青色,应当题为蘅芜居。饮的也不是功夫茶,一遍滚水,二遍飘香,亦可饮用,全

凭茶叶精良,真刀真枪。

一连饮了几杯,大汗出了几次,竟神清气爽起来,尘烟尽扫,我因笑道:「得遇荣先生,平生幸甚。」

荣四但笑不语。

待汗水略停,荣四笑道:「请秦先生去沐浴,茶水内浴,温泉外浴,出来时必然骨骼清奇,正是下棋好时分。」

我被带到浴室,中间竟然摆着一只大木桶,水蒸气蔓延,携着茶香,

四下墙壁,仿佛是细草编织,我越发赞叹起来,若荣家有女,我定当登门求亲。

尽除衣物,跨步水中,跑到别人家洗澡,实属首次。被荣四一路带领,云深不知处,他若此刻跳出来,狞笑道:「哈

哈,你中计了,我是要杀你的!」我也绝不计较,只懒洋洋道:「等我洗完,荣先生自便。」

一阵胡思乱想,竟然睡过去,醒来时,正躺在茶室榻上,盖着薄毯,

身上一丝不挂。四下望去,衣物便在近旁,连忙穿起来,暗道今日出丑太多。

我正穿上皮鞋,荣四转身进来,笑道:「秦先生好睡,现下是凌晨一点钟。」

我大惊,连连告罪,道:「误了荣先生兴致,实在罪过!」

荣四笑道:「哪里哪里,时人多爱失眠,能如秦先生一般彻底睡上一遭,也是福气。」

我起身告辞,荣四要他的司机相送,我连忙拒绝,已是天大笑话,足够我悔恨下半生。

第二章

驱车回到寓所,停车开门,随手开灯,客厅正中的沙发上卧着一人,

能自由出入我家的,目前只有两人,现下当然不可能是程程。

柳江南被灯光刺醒,大发淫威,怒道:「你跑哪儿去了?」

我不动声色道:「荣四相邀,若不是你,我用得着去应付他?」便去冰箱里取啤酒,里面好几个锡纸包,垃圾桶外是

圣骑士餐厅的外卖包装袋,方才柳江南面前,尚摆着一瓶红酒。

我有些怅然,气恨自己争什么口舌,将外卖放到微波炉内加热,回去打开红酒,端给蜷成球的柳江南,轻声道:「对

不住。」

柳江南并不理会,仿佛受了气的小媳妇,不言不语。

我又气又笑,道:「我真心认错,快饶了我吧!」

柳江南慢慢抬起头来,低声道:「真的?」

我郑重点头。

他微微一笑,我便觉不好,果然他开口道:「你让我受用一次,我便饶了你!」

我哑然失笑,原来他打的是这般主意,真是妖精作怪,便慢慢启齿,道:「你──妄──想!」

柳江南跳起来,压在我身上,杯中红酒泼洒一地,露出霸王嘴脸,道:「看我怎么收拾你!」

我由他闹腾片刻,便将他全然掀过去,牢牢压住手脚,轻笑道:「凭你这点儿道行,还差得远呢!」

他颓然松了力道,喃喃道:「同你争斗,才真瞎了眼。」又改换题目,道:「我听说封玉堂要回香港来,不日便到,

这混球回来做什么,招我的厌?」又道:「方才你进来时,异常的唇红齿白,精神焕发,荣四怎么招待的你?」

我因笑道:「喝了两杯茶罢了,同那人讲话,十分费心思,哪里精神焕发得起来?」

他经一番打闹,嘴唇嫣红,微有薄汗,越发显得肌理透明,我低头擒住他的唇,慢慢吮吸。

柳江南一把推开我,道:「若有什么麻烦劳动你,你可不许推三阻四,还奚落我。」

我点点头,呻吟道:「祖宗!我全听你的还不成?」他方把我拉下,主动凑唇上来,我心中陡生一阵失落,这到底算

什么狗屁关系,索性丢开手,坐到一边,道:「我今天太累了,明天还有生意要谈,各自睡吧!」

柳江南仿佛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连连眨了几次眼睛,终于恼羞成怒,胡乱往身上穿着衣服,一边骂道:「老子瞎了

眼,竟同秦欢套交情,忘了自己是什么德性,人家可看得上眼!」又掏出手机道:「难道我还找不到个把人上床?」

他一连拨了几个号码,都没有人接听,骂声更盛,索性向门走去,道:「我就不信今儿大街上的男妓都从了良!」摔

门声惊天动地。

我自知拦他不住,只好任他出去,看看表,将近凌晨四点钟,夏天夜短,马上便可天明,遂下楼开车,向海边行去。

柳江南气闷了,并不乐于寻花问柳,看一个完整的日出,便可怒气全消。王尔德钟情于夕阳和花朵,他却钟情于美少

年和朝阳,他曾道:整个天空由昏暗变得深蓝、淡青,最后阳光璀璨起来,昨日之事,便如同隔世之久。

仔细想想,他缺心少肺,盖因他心胸豁达罢了。我担着平淡如水之名,并不比他达观多少。

开车转过街角,依稀望见柳江南的车影,心中安稳下来,只需尾随便可,等他少爷火气全消,再行上前安抚。

慢慢跟上去,突然斜里冲出一辆红色跑车,正撞在柳江南车侧。

一切仿佛镜头拉长,我眼睁睁望着柳江南的车打转,撞在对面开来的卡车上,一连几滚,四轮朝天,停在路边。

我呼吸一时停滞,毫无意识进行剎车,结果车冲上侧道,与边墙只有分毫之差。我顾不得头撞到挡风玻璃上,晕头转

向,慌忙自车内出来,向柳江南处跑去。

柳江南头朝下,被卡在座椅与车顶之间,尚有安全带束缚着,业已昏迷。

我拉下变形的车门,想将他拖出来,半跪在地上,只一只胳膊抓住他,不好用力,额头上还有血漫流下来,急忙擦去

,连声呼叫他。

卡车司机和开跑车的年轻人过来帮忙,试图将车扳起,这是欧洲车,无比沉重,这一刻,我无比赞叹日本车。

卡车司机过来一同帮我拉他,柳江南却仿佛生根于此,半寸也动弹不得。

突然有人叫到:「快闪开,起火了!」

挟着汽油味道的火苗顷刻而至,卡车司机连忙松手跑开。

我的眼睛早已朦胧不清,竟大喝一声,手上一用力,柳江南顺势而出,半趴在我身上,爆炸在即。

开跑车的小混球倒是英勇无比,飞快过来扶起柳江南,我也勉力爬起,一同扶掖而逃。身后气浪冲天,三人都被吹倒

在地。我连忙察看柳江南,他雪白的面庞黑如锅底,身上血块凝结,闭目而卧。

警车与救护车片刻而至,柳江南被轻抬至担架上,检查,输氧,吊上点滴。我拉住一位医护人员问道:「他有没有事

?」

那人拂开我手,冷冰冰道:「尚需观察!」救护车呼啸而去。

便有人过来为我包扎额头,要我同那临危救人的小子同车去医院。

那小子只有手臂划伤,真是好运气,我担心柳江南,方才救他,顾不得思量,现下心中竟升起无边恐惧,忍不住瑟瑟

发抖。

那小子看我两眼,道:「那人不会有事,你那么真心救他。」

我翕动嘴唇,颤巍巍道:「也谢你救他!」

那小子脸红起来,讪讪道:「都是我闯的祸。」

我摇摇头,道:「无论如何,没有你,我同他便葬身火海。」

对于卡车司机,我心存感谢,却并不感激他,但危机之时弃人而去,都是常理,我面前这小子混蛋而侠义,真是人无

完人。

        

到了医院,我在急诊室外静候,祈祷他逢凶化吉,遇难呈祥,不然一切皆由我起,百死莫赎。

脑中一片空白,心中却灵台清明,忆起同柳江南初相逢时,学校里新生举行化妆舞会。他一身乌亮皮衣,眼罩覆面,

待至除下,眸中蕴含万有引力,浑然天成,丝毫不像与我同室方才正蒙头大睡,睡眼惺忪的少年。

我思绪纷乱,有些不知所措,终于急诊室前灯灭。我急忙上前,医生答道:「刚脱离危险,需待二十四小时才能真的

定夺生死。」

又是造物主的恶趣味,无论结果如何,总要世人眼巴巴张望,有了结果便喜极涕零,没有结果便以为是自己功夫不够

。我陡生志愿,他年归天,

必要手持利刃,威逼上帝,也要他胆战心惊,看人脸色。

宏志虽如此,可这种等待真是磨人心神,我前后踱步,无所依托,想吸烟镇定,却被年轻的女护士呵斥。这等白衣天

使,具有一身杀人于唇齿间的好本事,如若失业,还可以去做律师、政客。

五小时后,柳江南自无菌室移出,我可以陪同。他的家属业已通知,

但到现在为止却无人看顾,大约认为柳江南只是他们的牛马,倘若生还,到时候打个花狐哨便可,倘若死去,大家就

要坐地分行李,然后一拍而散,以后见面便是路人。

我坐在他床侧的椅子上,慢慢打量,他额头、脸庞、唇角俱有淤青,

想必醒来就要同我拼命,要我还他绝世姿容。

看看手表,已是晚上七点,我浑无倦意,精神奕奕。

跑车小子溜进来,低声道:「你且去歇歇,他如醒来,我马上叫你!」

我摇摇头,轻声道:「不必了,我不累!」

他只好轻手轻脚出去,又捧着咖啡回来,道:「医院里只有自动贩卖机。」

我取了一瓶,启口灌下,并不想提神,只因腹中空荡。

那小子道:「我叫黄宝祈,先生怎么称呼?」

我闭上眼睛,慢慢道:「秦欢。如果想说话,请你出去,外面必有人愿意听你絮语,况且这世上还有一种职业,叫做

陪聊。」

黄宝祈并不气恼,只道:「我听说昏迷不醒的人,愿意身边有人说话,他的魂魄飘飘荡荡,才能寻得归处!」

我睁开眼,轻声道:「黄先生多少价码一小时,可陪我聊天?」

黄宝祈大乐,坐到我身边,问了柳江南的名字,便道:「你们两个名字好生有趣,秦欢,是春日禾苗,江南垂柳,秋

意最盛时才有真味,你二人相交甚深,便如春秋交接,年年光景复又来,寿比人间草木深!」

我不由另眼相加,这孩子倒会胡思乱想,胡言乱语。

半晌,他突然垂头丧气,道:「我哥哥快来了,所有补偿事宜,请您同他面谈。」又嘟囔道:「这下子我一辈子也别

想碰车了!」

我慢慢道:「自是应该,你哥哥真是菩萨心肠,早该把你拘在家中,连脚踏车都不许蹬。」

片刻,他哥哥稳步进来,自是剑眉星目,落落大方,先是上下打量一番黄宝祈,看得出是松了一口气,才向我道:「

秦先生,我是黄宗祈,实在对不住,我自英伦赶回,来得晚了,请秦先生出来同我详谈,免得惊扰病者。」

我摇头道:「不急,等病人醒了,我们再谈,现下我了无心境,请黄先生勿怪。」

黄宗祈道:「那么我明日再来,如有所需,请您务必通知我。」向他弟弟略一示意,黄宝祈便乖乖尾随他出去,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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