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花开时节、飞絮纷纷,扬州三月、烟雾蒙蒙。似假还真的造景庭园内飞瀑直落溅起水气,初春宽广的院子里,见不着日,显得湿凉。
瀑布之下,慕平小小身影撑着纸油伞伫立。纯白伞顶漆着南方风景,雅致绢秀,伞上桃花悄然绽放,春到江南岸,生意盎然。
他面若芙蓉,唇如胭脂,一双美瞳盈若春水,心无旁骛地,垂首凝视脚下方才绽放芬芳的一簇野菊。
缓缓地,他笑了。纯净无瑕的心境与春里怡闲安逸的景象交融,绽放出一抹笑容,是未曾染过人世尘埃的清灵模样。
忽尔,远处的围墙外头响起了琴声,天籁般不绝于耳的美妙声响吸引了他的注意。
已经好些日子了,每回只要靠近这片庭园,便会听见这阵琴音。
他犹疑着。一墙之隔,再过去些便是别人家的墙了。
扬州这条他居住已久的街上,这些月里议论纷纷地,在说着他家隔壁搬来了户京城显贵,是个当大官的。又有人说此处只有大官的儿子独居,
那么大一户屋里空空荡荡的,大官只给几个仆人让儿子差遣,其余的便再也没有了。
慕平走了好段路往那里去,由围墙漏窗的缝隙中,瞧见了个生人。
大官的儿子和他差不多年纪,大概也只有八九岁吧!他有着浓厚的书卷味,脸色苍白如纸,但长得俊秀,最特别的是他一双眼泛着蓝光,蓝光
之中有着浓郁深沉的颜色。
“喂,你叫啥名呢?”慕平瞧见了他,嘴张着,想了想,虽有些怯懦,但还是开口唤人。他从未遇见过与他年纪相仿的孩童,冲动取代了心里
头的懦弱,令他唤出了声。
大官的儿子先是惊讶,后来大概是不想与慕平说话,孤单单的身影离开弹琴的凉亭,连琴也没带走,就搁在桌上。
“啊……”人就这么走了,慕平有些伤心失落,他可是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开口的啊,大官的儿子却不理会他。
收起了伞,慕平翻上墙,在两家分界的这道围墙上坐着,想等看看大官的儿子会不会回来。
等等等,等到了黄昏,对方的人影没盼见,倒是把管家给盼来了。
“小少爷,该用膳了。”管家一把抱下了他,轻而易举地,不费吹灰之力。
“待会用不行吗?”
“天都快黑了,小少爷!”管家将他扛回了主屋里。
后来慕平饭吃到一半,似乎又听见了琴音,他竖起了耳,仔细听着。厅里爹和娘谈着姊姊们婚嫁之事,他完全没有心理会。
用完了膳,他立即溜下桌偷偷往外跑去。
“平儿!”容氏发觉儿子慌慌张张地,不晓得在干啥。
“我去去就回!”那个大官的儿子掀起了慕平的兴趣,他觉得他的眼像透明的珠子,那奇妙瑰丽的颜色深深吸引着他。
只是他才到院里,还没翻上隔壁的墙,那人听见他的声音立刻就又要走了。
“喂,等等我,等等我啊!”慕平急忙由墙上跳下,但却在落地那霎拐伤了脚。
“哎呀!”慕平忍不住,大叫了出来。
大官的儿子回过头来,瞧见了他的伤,但他不太想理会,硬着心肠就要离去。
“你别走啊!”慕平疼得泪盈满眶,他是为他而来的,他可知他聚了多大力气才有这番勇气,越过墙来,只为见他一面。“我的脚好痛啊!”
泪在滚落,他忍不住疼竟哭了。
“你没事吧?”大官的儿子迟疑了一下才朝他靠了过来,他的神色有着犹豫,犹豫着不知该不该接近慕平。
“呜呜呜,疼死我了!”慕平仰头望他,小脸皱成一团。
“噗嗤──”小小的一声笑,在大官儿子的脸上荡开。
“真的很疼,你不要笑。”慕平的脸更皱了。带着懊恼、带着挫折,他初次如此迫切想熟识一人,竟却落得如此悲惨下场。
“福伯!”大官的儿子叫来仆人,将慕平带回了主屋里。
那一晚,慕平没有回家,慕家人慌张得要将整个扬州城翻过来,但慕平却只是安安稳稳地待在隔壁大宅里,听着琴音,陶醉不已。
“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我叫慕平,就住隔壁的。”慕平待在床榻上头,让那名叫做福伯的下人为他包扎。他拭着眼泪,吸着鼻涕。
“楚扬。”他淡淡地道。
“楚扬?挺好听的名字。”慕平念了念楚扬的名。
“我八岁了,你与我同年纪吗?”他稚子心性,好奇追问。
“十一。”
“平少爷,包扎好了。”福伯起了身,搥搥弯太久有些僵的腰。“看来没伤到筋骨,应该不太要紧的。”
“谢谢你了,福伯。”慕平点头。
“不走吗?”楚扬琴声未停,问道。
慕平望了望福伯,张着嘴不知该如何回答。
“这……”福伯立即道:“少爷就让平少爷再休息一会儿吧,也不急于一时的。”
“福伯……”慕平感激地凝视着这个白发花花的老人家。
福伯满是皱纹的脸上漾着安然的微笑,他留下慕平也是为了自己服侍的小主人好。扬州一待不知得多久,有个玩伴陪着,对他家少爷而言总是
益事。
楚扬琴声稍顿,而后又再扬起。他咳嗽声不断,原本就无血色的脸,如今更显苍白。
“你病了?”咳嗽声总是伴着琴声,慕平听闻许久。
楚扬不愿回答。
“是什么病?”慕平有些担忧。
楚扬仍是不答,倒是退居屏风之后的福伯忍不住叹了口气。
“福伯,怎么不请大夫?”慕平觉得纳闷。
“大夫不肯来啊……”福伯红了眼眶。他们家少爷的蓝眼吓坏了那些大夫,扬州城内没有人肯上楚府一步。
“别再说了。”楚扬拨弦的手指一震,乱了琴音。
慕平和福伯都闭嘴不再言语,后来夜深了,福伯退去,只留慕平一人待在楚扬厢房内,仔细聆听着楚扬从未间断的琴音。
他说,他名为楚扬。他说,他已经十一。慕平这才晓得,原来楚扬整整大了他三岁。
是长年抱病之故吗?他看来几乎与他同年,半些也不似已经十一。
翌日翻墙回府,慕平在清晨众人好梦时分蹑手蹑脚地打算悄悄回房,怎知长廊之上突然传来一声柔美呼唤,慕平背脊发凉,僵住不敢动。
“平儿,昨夜你哪去了?”
那声音越来越近,最后绕到他身前,含笑凝视,不怒而威,叫慕平差些软了脚。
“娘……”慕平嗫嚅着。
长廊上几间厢房的木门咿呀地打开,睡眼惺忪的姊姊们整好了衣衫相继起身离房,她们见着了他这个彻夜未归的弟弟,打趣地说:“平儿回来
了啊!”
“是开窍了么?竟也会在外头过夜了?”
“是长大了!”
“猜猜在谁家过夜呢?”
“老天保佑别是这条街里的任何一个女娃儿。”
“怎说?”
“没一个能看啊!”少女们哄然笑着。
慕平鼓起了嘴,这几个姊姊就只会取笑他。
“妳们去用膳吧,少在这里说些有的没的。”容氏驱离了女儿们,她这十个女儿各个天资聪颖,琴棋书画皆精,只是心眼儿有些坏,就喜欢损
这个年纪尚幼的幺弟。
容氏回过头来,问着儿子:“昨晚哪去了,你还没回答我。你可知我与你爹为了寻你,几乎翻遍了扬州城?”
“昨晚……昨晚在隔壁楚家……”娘亲的正色,令慕平有些心惊胆颤。
“楚家?!”容氏大吃一惊。“你怎会到楚家去!”
走过了庭院的少女们一听见是临宅楚家,争相巴在长廊上细听,切切私语着。
“我跌伤了脚,”慕平指着自己受伤之处。“所以他们帮我包扎,然后我又接着听琴,不小心睡着,就天亮了。”他哭丧着脸,娘亲此时神情
真是恐怖非常,吓得他三魂就要不见七魄,慌乱不安。
“什么楚家?”远处传来吼声。
方方回府的慕鸿奔至妻子身旁,怒视犯错后头低得不敢抬起的儿子慕平。“楚家住着不祥之人,整个扬州城都说楚扬是个蓝眼妖人,他那双眸
会摄人魂魄,鬼魅魍魉投世害人来着。我不是告诫过你们别靠近楚家吗,你竟把我的话当耳边风!”
“相公,”容氏摇摇头。“你没对平儿说过,你对的是女儿们。”容氏指了指长廊旁不停讨论着楚家公子,情窦初开的一群少女。
“我没说过?”慕鸿皱眉。
“是没说过。”容氏叹了口气,她这良人有时性子就是太急,记不住详情。
少女们七嘴八舌地谈论着楚扬,但说的不是他的蓝眼多骇人,而是轻声讲着他如何俊秀清朗貌似潘安,令人神魂颠倒心神动摇。
“反正,”慕鸿不理会究竟有无对儿子叮咛,他道:“反正我不许你再与邻宅有任何来往,不许再踏进隔壁一步。楚扬的爹娘说不定就是因为
生的这个孩子会害人,所以才把他由京城扔到扬州来。”
慕平噘着唇,不发一语。
“你这又是怎么回事了,闷声闷气地!爹这么做是为了你好,爹连生十个女儿好不容易才有了你这个儿子,你可是整个慕家唯一的男丁,你已
经八岁了,自己要学会怎么想,别总是往外闯祸。”慕鸿气得脸色发青。
慕平仍是噘着唇,眼眶红着。
“看,又要哭了,又要哭了!”姊姊们笑着。
“回房面壁思过去,没我允许不准出来!”慕鸿将儿子吼入了房。“像个娘儿们似的,没半点担当,将来怎么奢望你成就家业!”
“进去吧!”容氏也摇了摇头。
由楚家回来后几天,爹娘的戒备松了。慕平探头探脑地溜出房门,小心翼翼地不让任何人发现。
这些日子睡着醒着,他耳朵旁总萦绕着楚扬的咳嗽声。他惦着福伯那句话:大夫不肯来……
大夫不肯为楚扬诊治,楚扬的病恐怕会越来越严重,他心里担忧着,一直是睡不安稳辗转反侧。
趁着四下无人之际,慕平拿出看家本领,翻墙出了外。
雨春里的扬州被浓浓雾气包围,蒙蒙眬眬地,宛若覆上薄纱般无法清楚而视。上了小桥,越了潺潺曲水,拂起河岸如烟垂柳,踏过湿漉的石板
古道,他跑得气喘吁吁,几名袄上结着琵琶扣的女子迎面而来,险些让他撞着,惊呼了声。
直奔至扬州城郊,狭窄幽弄后,廊棚内,慕平大口喘息,敲了医馆深锁的木门。“大夫、大夫在么?”
“是谁啊?”许久之后,有名老者出来应门。
见有人出来,慕平方才的冲劲一下子又灭了,他张着嘴,一时片刻竟无法开口。
“小兄弟,有何事么?怎么不说话了?”老者为医馆主人,近年因双眼渐渐无法视物,已减少外出行医看诊,住在城郊的他只收些零星患者,
聊以糊口。医者着双眼,满是皱纹的脸朝慕平靠近,想看清楚眼前的小孩些。
“不、不是我。”慕平往后缩。“大夫可以随我出诊吗?我有个朋友病了,他咳得很厉害。”
慕平是从家里仆人口中打探到这名大夫的。福伯说扬州城内的大夫不愿诊治楚扬,那么,扬州城郊的大夫或许可以,这是他所猜想的。
“那么,小兄弟稍等片刻,老朽拿个药箱。”年迈的医者转身入内携了药箱,随他缓步前往扬州城内,探视楚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