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楼传说 第五部 下——老庄墨韩

作者:老庄墨韩  录入:06-04

即使她知道,他其实也未必是真的信她。

只是他会很注意,如果是不该当着别人面做的事,就自己先做好,不要真正当了面再来回避。

也许这只是小节,然而,这样的一些小节,有的时候,却真正可以让下属甘心一世忠诚。

她曾见过他与下属相处。赏罚明决而无人不服。做得对了,他一句淡淡激赏,便可令人热血沸腾,做得不好,他固然重责不宽,然而事后轻轻说一句:“下一次,别再让我失望。”便可叫人慨然起誓,绝不再犯。

她还知道,他是个武林高手。

他喜欢在月下舞剑。而她,即使不懂武,也会因那明月下灿烂的光华。飞跃的身姿而不忍转动目光。

她甚至见过,他和下属交手。

或者,那不叫交手。而叫指点。

印象中,好象从没有过谁能在他手上撑过半柱香的时间,然而即使被他打得惨不忍睹,仍是一件激奋的快事。他每一次击败了对手,便会就下属的武功做出指点,虽然大多只是寥寥数语,并不着意。却总能让别人露出震动惊喜的表情,连失败的落寞也一扫而空。

有时,对武功好手他会微笑说:“怪不得他们几个服你,果真好身手。”即使是败给了他,听到这样的评语,也会感到光荣。

有时,对于落败太快功力稍浅的年轻下属,他会欣然说:“这么年轻刚出师不久,就能接我三招,真个不易,这样灵活聪明,你师父以前常常夸你吧?”

常常一句话,便可以叫一个本来沮丧的少年。呵呵傻笑全身都生起力量来。

然而,他这样能干,这样能得到下属的忠心,她却知道,他的日子并不好过。

即使是在少数来这里与她共度的日子里,他也并不悠闲。有多少次半夜被传讯的人叫醒,有多少回,看到有人满头大汗满脸惊慌地冲进来。有多少次,看到别人喘息而颤抖着把那些文书递到他的手中,有多少回,听到有人失控地问:“怎么办?”

她知道,他似乎有很多难题,很多难关,很多压力。然而,每一次,他总是淡淡应付,总是随便三言两语,几个眼神,就能让那些惊慌失措的部下重又镇定下来。

然而,她知道,他不是神。

所以,他会彻夜地翻阅文书,他会整夜地思考批示,他会被半夜从她的身边叫起来,上马去奔驰千百里,然后在数日后,带一身鲜血和风尘回来。

那样地忙碌,那样地奔波,那样地操劳,那样几乎没有宁日。

他总说,我闲时会来看看你。

然而,如果在她身边时都还只是闲时,那么忙时到底是什么样子,她几乎不能想象。

他已经不年轻了,然后,男人是不怕老的吧?所以风刀霜剑刻过的眉和眼,才有一种叫人心折的成熟和沧桑。

他还能拼,他还能打,他几乎还能应付一切难关,只除了,他难以安眠。

他睡眠即少且浅,任何一点风吹草动就会立刻醒过来。或者说,在和她在一起时,他几乎从来不曾睡过。每一次床娣温存之后,她总是在他之前就睡着了,而每一个夜半惊醒的时刻,他几乎从来都是清醒地。

也曾劝过他,多睡一会,多休息一些。他只是淡淡笑答,我素来睡得少,习惯了。

也曾寻了那安神宁气助眠的药来,细细地说了,小心的奉上。

而他只是呆了一呆,然后接过来,眉也不皱一下地喝下去,然后笑笑,轻轻说:“喝药没用的,我不过是睡不着,也不碍着什么,我的身子你不用操心了。”

他总是极有精神的,从来不显出疲态来,即使是一夜又一夜地睡不着,即使是一桩又一桩的事压下来,他也依旧好象不会累,不会倦一般。

然而,她知道,他不是铁打的身子。她知道,就算是真正武功绝世的人物,也经不起那样长长久久的不眠不休。

他从来不累,他从来安然自若地面对一切,可是她却总觉得,他就象一根两头都在燃烧地蜡烛,终有一日,会把自己给烧得尽了。

后来,那一天,他真的病了。

小楼传说 第五部 魔主篇下卷 第一百一十一章 那夜烟华

那日他难得闲逸,带了她去湖上泛舟。

还记得江上风清日朗,还记得来往渔舟穿梭,看那江景,享那微风,他笨手笨脚学渔娘撒网,险险掉入水中,却跌入他的怀中,他信手挥洒间,就象凭空有无形的手擒捉,把那活蹦乱跳的鱼儿送到她手里,害得他又惊又慌且喜且笑。

那一日,他们竟从午后一直游玩到了日暮时分。

夕阳之下,远山近水,美得直可入画图,那些渔歌唱晚,芦苇荡舟,总可悄悄激起她那被苍凉世态渐渐冰冷的心湖。

纵然只是应酬,只是尽责,只是想要尽量活得好,那样的夕阳微风下,心中总还是有些温柔之意,感恩之情的。

悄悄偎入他的怀抱,低声地说着极亲极近极甜美的话,望着那落日下越发看不尽的重重芦苇,那些疯狂的念头,美丽的情怀,连她都不敢相信,还会从自己这么一颗残破的心中冒出来。

然而,那一刻,他的身体是僵硬的。

那个永远从容而平淡,对任何事似乎都可以不温不火,安然接受,安然处置的人,僵木着身体,僵木着声音,回应她的万千温柔:“我有些不舒服,我们回去吧?”

那是他第一次说“不舒服。”

那个一夜夜不眠,脸色也不改一下的人,那个一重重担子压下来,眉毛也不会动一下的人。

有的时候,他简直以为,他就算被人千刀万剐,就算是五脏六腑被焚做飞灰,他的眼神也不会有一丝变化。

然而,那一刻,他的神情终于有了疲惫,他的目光终于沉重起来。他的声音终于僵木了。

他终于会说任何一个正常人,在生命中,都必然会说的话。

“我有些不舒服。”

初时,他以为只是托词,他的不适,他的不快,他的推拒,必是另有隐情。然而,回家之后,他就真的病了。

身体软弱无力,额头烧得发烫,眼中全是血丝。他的病势来如山倒。

然而,他是一个极安静的病人。就算是普通人可以发热致死的病势,他也安静得从头到尾,不曾有过一声呓语。

他极力地保持着清醒,却告诉她要远离她。

若他病得再重些,就远远躲开她。

他的本能不会允许在他失去意识的时候,身边有其他人随时出没走动。

她若在他身旁,他会杀了她。

他说话的时候,仍然清醒。语气仍然是平和冷静的。然而,他却悄然颤抖。

不会在失去意识时,允许身边有其他人存在。

原来,她仍然是其他人,仍然是他的本能所无法放心无法相信的人。

不讳在失去意识时……

他和她在一起这么久。从未失去过意识……从未……真正睡着过,哪怕一时一刻吗?

那么多个夜晚,那么多次的拥抱和温存,那么多回亲近之后地倦极而眠,原来即使他闭着眼,其实也从来不曾睡过吗?

他一步步退出他的房间。接着,便来了许多人。带来了许多大夫,许多药物。

隔得很远,她不敢多看多问,但总会听到惨叫和呻吟。

她也不敢多打听,不过也约略猜得出发生了什么事。

那个人,不允许他不放心的人在他失去意识时靠近他。

原来,他不曾放心她,他也从不曾放心过这些下属,尽管,他看起来可以很关心,很欣赏,很理解他们,他平时也很愿意指点他们,激励他们,照料他们,但是,原来,他其实,也并不相信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

那时,他与她住在同一个园子里,却隔得极远极远。

他病卧榻上,人事不知,而生死不明。

她不敢闻,不敢问,不敢近,只是总会在夜色里发抖。与其是担心,如果失去他,她的命运不知会步向何方,不如说是,想起他,便觉心寒身冷而颤抖不止。

那个病成这样,烧成这般,却仍挣扎着不肯失去意识,挣扎着甚至不肯发出一声呓语的人。

那个永远永远,不肯安睡哪怕一分一刻的人。

他为什么不肯睡去,他为什么不能休息,他不能有梦话,不能有呓语。这样的人,他还是人吗?

这个世界上,还会有一个他相信的人,让他可以允许在自己失去知觉时靠近,让他可以安心在那个人面前小睡,哪怕一时一刻吗?

这样的人生,还有丝毫乐趣可言吗?

这样的人,是人吗?

每生此念,她便只能颤抖。

数日之后,在所有人都拿生了病却仍有无限杀伤力,且因为神智不清,就完全没有道理可讲的主人没办法时,来了一个神秘客。

隔得很远,那人一身黑衣,头蒙黑纱,面目难见,甚至不知男女。

那人来之后,那边院子就安静了,再也没有惨叫声,再也看不到受伤的人抬出来。

那是他可以相信,可以接受,可以允许在自己失去神智时留在身边的人吗?

他怔怔想着,却一步也不能接近。

第二天,他就被带走了。那些一个个穿着黑衣服,脸色僵硬冷漠的人,那些被恐吓被威胁,整天哭着脸的大夫,那些堆山填海一般的药物与补品,转眼间,全部从她的世界中消失了。

然后,就是整整两个月,再也没有见过他。

两个月之内,她依然有人照顾,有人保护,她依然可以行动自由,依然拥有着那些看似属于她地财富。

然而,没有人对她提起过那人一个字,她几次三番想问。到底也没有问。

两个月后,他重新出现时,依旧完神气足,依旧神情平淡,如常地与她说话,如常地同她亲近,如常地陪她看看花,赏赏月,仿佛从不曾生过一场大病。

她温柔而关切的问起病势,他只淡淡地答:“想是那天在江上时间长了,受了风侵,调养些时日就好了。”

她记得,那一天,江风是很冷,是很大,但若是她一个若女子都受而无恙,为什么一个顶尖高手,会病势如斯。

与其说是被江风所伤,倒不如说是太长时间的疲惫不堪,太长时间地苦苦支持,太长时间地不眠不休。他的身体早就崩到极处了吧?

只是他那么强悍,天塌下来,也曾可以撑得住,这样的日子,一天天过去。眉眼不动,心境不变,神容不改,所有人包括他自己也以为可以永远撑下去的吧。

那一天,那江水之上,夕阳之下,渔歌之中。发生了什么事,竟生生诱发了他长久以来所有的疲惫和伤痛,竟致无情的病势,侵袭而来。

然而,她不说,不问,不追究。

他说什么,她都点头,她都表示出全然地相信。

她是那添香的红袖,解语的鲜花。她是永远不会有任何威胁性,永远只会温柔依存的女子。

这只是她的存活之道。

生活在继续,他依然常来,依然长在这里彻夜不眠地理事。

她依然夜夜相陪,时刻相伴。

今夜,似乎与往日并无什么不同。

他翻看那黑衣快马地矫健男儿入暮时飞马送来的文书,她捧茶研磨,侍立相陪。

然而,窗外一道掠起的彩焰,让她情不自禁,举目遥望。

身旁那人,居然从案上的文书里收回心思,淡淡发问:“什么事?”

“啊,是城东的王举人家在放烟火。”

“放烟火?”

“是啊,听说三年前,这里曾经从远方天际看到一夜不绝的绚丽烟花,三年来,一直没有人知道,这是谁放的,又是为何而放。有人说是情痴向佳人求爱,有人说是状元向闺秀求亲,有人说是富商为宠妾一掷千金。总之,真相根本无人知晓。只是自那之后,本地哪户有钱人家有什么喜庆之事,都要燃烟花庆祝,谁家的烟花放得多,放得长,便是谁家最富足。今儿是王举人和赵进士家联姻,两家都有功名,都出过几个官,两家又都是本城大户,今晚的烟花想是极漂亮的,从十几天前,全城的百姓就盼着今晚呢。”她一边说,一边笑着回头望他,然后,便怔住了。

房中烛光盈盈,窗外烟火升腾,那一瞬,她看到了他的眼神。

他的眼神,其实依然是平静的,甚至可以说,比之以往的任何时候都要平静,但深不可测地黑色之下却分分明明有着什么可怕的东西在激烈翻腾,随时都会爆裂咆哮着冲出那片安静的黑暗,吞噬一切。

然而,下一刻,一切就恢复如旧,他甚至放下了文书,长身站起,眼神温和地看着她笑一笑:“今夜即有这样的烟火,这些公事便不用再费心思了。我陪你去看看走走如何。”

那一刻,她几乎以为是自己看错了。她几乎以为,刚才的一瞬,只是个幻觉。

他仍是那个极温和,极好说话地恩客,看出她眼中的期盼,明白她心头的祈愿,便细心地陪伴她赴这一场烟花之宴。

这一夜,他与她并肩走进了漫天烟华之间,她笑颜如花,而他也始终是微笑着,用那黑得没有尽头的眸子,看着这片不断被焰彩照亮的黑暗天地。

小楼传说 第五部 魔主篇下卷 第一百一十二章 夜下相逢(上)

大街小巷满是行人,家家户户,男女老幼,大多站在门前,仰望那华彩焰火闪亮不绝的夜空。

多少大人指点笑谈,多少孩子抬手嬉笑。在一片如斯繁华热闹的天地之间,伴着身旁那个毕竟已护她佑她许久的男子,缓步徐行,即使并不多说什么话,心头也不知不觉,有些温柔了。

仰脸看着天边华彩流光,苏眉由衷叹息:“真是太美了,这样的迎亲之喜,怕是新娘一生难忘的了。”

适时旁边正好站着个抱了孩子指点天空的妇人,顺口便接道:“要说美,三年前那个夜晚才美呢,王举人家虽是有钱,虽说真放了不少烟花,可同三年前那一夜简直不能比。”妇人脸上神情,又是向往,又是羡慕,又是怔忡,初时虽是对苏眉说话,到后来,眼神也迷离起来了。

三年前那一夜,全城大多数人都彻夜不眠,看那烟火不绝,三年前那一夜,留下了三年来无数猜想,造就了本城逢喜事必然烟火的风俗。

那样遮天蔽月的烟火,那样照彻天地的霞光,人们对此有过多少猜想,又有多少猜想有着纯美的爱意,温柔的情怀,有着富有俊美而痴情的男子,对心上人的爱惜。

而作为女人,不管是王公贵妇,还是民间痈妇,对于这样的传奇,对于这样的幸运,对于这样被珍爱重视的相待,总是有着无限的向往和羡慕的。

便是苏眉这样历尽风尘的女子,听了这话,竟也是一阵出神,良久方才仰头看那天边串串流彩,然后轻轻道:“我原不曾见过三年前这里的夜色华焰,但只要有人,能为我放出有今夜一半的彩焰,我便心满意足了,狄爷……”

她且说且笑地转眸,目光倏然一凝。

那人的眼睛在如许繁华热闹的长街上。寂寞的仿佛凝尽了人间霜雪。那么黑的眸子,反映出点点霞光,道道异彩。他脸上明明没有什么表情,她却觉得,他仿佛在笑,他的眼睛似乎在笑,他却又莫名地觉得,那样的隐约而幽深的笑意,分明比放声痛哭,还要悲伤绝望。

她以为他出神了,然而,在她回眸微笑的这一刻,在她为他的目光神情而怔住的这一瞬,他却分分明明,淡如柳丝的笑了一笑,然后轻轻说:“你若喜欢,他日。我也为你放一夜的烟火,一定比那个什么王举人放得多,放得漂亮。”

他的语声这一刻出奇的温柔,他的眼睛明明是望着她的,她却总觉得那目光穿过自己望向无限遥远的虚空。他的话原是对她做出承诺。她却隐隐觉得,那些话本不是对她说,本不曾为她说。

然而,她一刻也不迟疑,即刻轻笑出声。轻轻依偎着他,声音柔如春水:“狄爷。说话可一定要算数的。”

即使那本不是对她所做的承诺,她的反映却一定要象一个承恩恃宠的女子,即使这位主人,这一瞬分明心不在焉,但知道别人在乎他的恩赐,总还会觉得愉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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