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压根儿望不清排场,里头儿人山人海着实挤得紧。
苏溱左躲右闪,就怕撞着人。偏生前头儿斜楼拐角冲下个人来,一时避不开,正巧撞在肩膀上,苏溱立不住,眼瞅着就
要冲边儿上倒过去。慌得喊了一声,就有人伸手拉了他手,这才没撞着。看着呢,却是大王爷。
那人哼道:“怎麽走路的,不长眼啊?”
大王爷也没说话,只管问苏溱:“没事儿吧?”
苏溱点点头,没有吱声。只管看了一眼那人,一身皂服似是裹不住满身横肉,满脸凶相。苏溱只觉着厌烦,不由捏了大
王爷手欲走。
那人伸手一拦:“怎麽着?撞了人就想走啊?!还算爷爷我身子骨儿健壮,不然有个三长两短的你养啊?”
大王爷一皱眉:“哪儿来的泼皮无赖,还不快滚!”
那人嘿嘿两声:“看你模样也像个富家公子,怎麽?有钱了不得啊?有钱就能随便耍威风?”
苏溱耐着性子道:“这位大哥,分明是你撞的我,怎好颠倒黑白?”
那人打量苏溱一眼,呵呵笑道:“看你这样子,是个相公出堂吧?我也就不为难你。”说着往旁边桌上拿过杯酒来,舔
着脸笑道,“你给爷敬个皮杯就罢了。”
苏溱一听恼了,正要发作,大王爷喝道:“大胆!”
那人上下打量一阵:“这就是你相好的?啧啧,白面书生靠不住的。”
大王爷懒得理他,只管将苏溱拉到身后。再一挥手,身后跟着的小厮拦了那人,一把按在地上,一顿好打,只打得那人
哭爹喊娘,叫饶不休。
苏溱心里倒有几分不忍,悄声道:“不过是个蠢人,何必与他一般见识?”
大王爷看他一眼,突地笑了,柔声道:“原是怕你恼了,既你不在意,就饶了他吧。”一众人也就罢了手。那人歪在地
上只管哼哼,大王爷冷笑一声:“以后招子放亮堂点儿,别甚麽人都来招惹。”言罢才引了苏溱往楼上走。
二楼都是净室,单间儿清净雅致,也看得到楼下台子,若要叫人,只管拉门口的牌子,下头儿连了线通到后头儿,不一
回子就有小厮来问。
大王爷要了壶毛尖,又要了些糕饼果子之类,见苏溱伏在阑干上眼睛一眨不眨看着台下,也就笑了:“苏先生?”
苏溱回过身来:“大王爷。”
“何故闷闷不乐?莫非,还在想着刚才那人?”大王爷朗声一笑,“别叫他坏了兴致,咱们听戏。”
苏溱听着台上起锣了,也就颔首而望。
台上是出新戏,唤作《巧鸳鸯》,起自老爷病逝任上,一家扶灵回乡。家中清贫,老夫人持家甚严。膝下一对孪生子,
均已二十成年。长子顽劣,只好赌钱,输了不少,利滚利债上债,已积了不少。二子宽和仁孝,开个私塾度日。这日长
子又在赌场输了不少,想着催债的就要上门,若被严母晓得,还不打得只剩半条命?这般一想,索性也不回家,脚底抹
油溜之大吉。
苏溱连连叹息:“如此当真不孝。”
大王爷呵呵一笑:“百行孝为先,苏先生以为如何?”
“孝乃为人立身之基。”
大王爷颔首道:“如何算孝?”
“父母之命,当遵之。父母之令,当守之。”苏溱转过身来。
大王爷又一颔首:“若如台上那大公子,私自逃逸又当如何?”
苏溱不假思索:“自是忤逆大罪,平白叫父母牵挂,是为不孝。”
“说得好。”大王爷呵呵一笑,“那麽,似我三弟那般,又该当如何?”
苏溱一愣,随即笑道:“世事无绝对,怎好概而论之?”
大王爷叹口气:“先生是明白人,何必帮着他们干这事儿?”
苏溱失笑:“王爷,草民无权无势,能如何?”
大王爷轻道:“若肯告知我三弟安在,可保先生此生富贵!”
苏溱忍不住大笑:“草民怎知三王爷何在?”
大王爷低声道:“大丈夫求的无非荣华富贵香车美人,这些…”
“这些不过是自欺欺人。”
大王爷压着火气:“苏先生,本王晓得你喜欢听戏,在尚京时亦是词曲名家。若是喜欢这家翠微馆,从今儿起就算是送
给先生了。”
苏溱怒极反笑:“多谢多谢。我喜欢这家园子,大王爷就送了给我。若我喜欢旁的,难道大王爷也要送了我不成?”
大王爷颔首道:“只要先生肯告知…”
苏溱冷笑道:“这我就不懂了。大王爷为何一定要三王爷回来?”
大王爷叹口气:“你想知道?”
苏溱转转眼睛,没有答话。
大王爷垂目看着台上,正演到二子为还债,只得临摹了几幅前人山水拿到市集上去卖,叫知府家小姐看到,起了爱才之
心,不由笑道:“你看,这祸福之间,真是难说好坏。”
苏溱颔首道:“子之蜜腊彼之砒霜。”
大王爷叹口气:“谁说不是。”竟拂袖出门去了。
苏溱心里一笑,端了桌上热茶一饮,又看台上如何。
第六十四章
【恨春迟】惊回首梦又空。长亭晚、云霞朦胧。歧路将远去,杯酒入愁肠,秀眉掩新红。
白莲初绽一丛丛。瑶台外、藕色浓浓。雨后城头将晚,独上西楼,满腹一时情伤。
台上演到二子与知府小姐两情相悦,知府爱才惜才,原想招为女婿。二子却想上京应试,光耀门楣,相约高中再回乡迎
娶小姐。陌头别过,不提进京诸事,单表小姐闺怨,字字珠泪,句句断肠。
苏溱叹口气,情之一字,最是纠缠人心。
转眼翻过年去,京中早过放榜之时,闻得二子高中,却不见回乡。原以为是途中耽搁,谁知京里传来消息,却是二子被
招为相府女婿,封了四品侍郎。
小姐伤心欲绝,自觉无颜苟活。瞒着众人于夜独至河边,想投水寻个干净。此时赶巧儿有人路过,惊的跃下水去,将她
救起。两人一对眼,小姐大惊,面目何其相似,口里只管骂他负心人。
苏溱不由一笑,原是长子路过,却叫小姐误会了。两人说开了,小姐始知认错了人。长子劝说小姐不可轻生,又言小弟
不是嫌贫爱富之人。小姐叹息罢了,也劝他回家一趟。两人这就散了,各回各家,心思却是各有所想。
长子犹豫徘徊,不敢入家,口里只管念白:“当日惊而急走,丝毫不念母子兄弟亲情。今日再归,有何颜面,唉唉唉—
—”
里头儿老母亲闻得人声:“何人在外?”言罢开门来望。
长子躲避不及,只得跪下身来唤得一声“母亲”。老夫人一时感慨,原以为失了一个儿子,又走了一个儿子,以为二子
俱失。现下回来一个,怎不叫人欣慰?由是尽释前嫌,母子相认。长子经此一番,痛改前非,孝顺母亲,乡里莫不以为
善。
又说二子入京高中,眼目所及,皆是气派繁华,心甚羡之,又思及家父清廉贫寡,自觉不可以之为师。自此尽心逢迎巴
结,攀上相府为婿,再不愿还乡娶个小官女儿。家中上京寻他的人,也叫他吩咐相府打了出来。老母亲心寒,自觉愧对
知府厚恩,寻思退亲。然知府三年任期已满,不日远行,行前特领了小姐来取消婚约。
才进门就见长子,小姐不由红了脸。长子亦不自在,忙请了母亲出来。知府眼目所及,晓得另有隐情,也就佯怒。长子
忙跪了诉说原委。知府转怒为喜,方叫起了。又与老夫人相商,愿将女儿许给长子。
苏溱望着台上欢天喜地拜堂,心里不免感叹,事事难料,莫说十年之外,就是明日,亦不见。
洞房花烛夜,长子心内难安,执小姐之手言:“小姐千金,端庄娴熟。内弟才学通达,原该是一对璧人。真怕委屈了。
”
小姐却是一笑:“时也命也,叔叔有才不假,然不能直心而面,又有何用?”
长子由是满心欢喜,两人合饮一樽,剧至此而终。苏溱立起身来,合掌而赞。不意间眼角瞥见台下执萧而鸣之人眉目颇
善,一时看清,竟有些愣了,思前想后,随即明了,却吃惊不小。
稍顷身后门响,大王爷进来笑道:“如何?”
苏溱回身一笑:“本以为是才子佳人,不曾想是浪子回头。”
“无论前戏如何,终是圆满。”大王爷呵呵一笑。
苏溱颔首道:“谁说好人不能做恶事,恶人不能积善因。”
大王爷坐下倒杯茶:“苏先生想的深远。”
苏溱面上一红:“王爷谬赞了。”
大王爷将茶递过来:“戏唱完了。”
苏溱一愣,举目望天儿一瞅,才见西天儿泛红,也就颔首道:“今日多谢大王爷款待…”
“别忙着走,用过饭再回吧。”大王爷咳嗽一声,自有小厮进来,“随便弄几个清淡小菜,再来一壶酒。”小厮去后,
大王爷才折身而笑,“都忘了问一声苏先生要何酒了。”
苏溱心里一叹,面上轻笑:“随王爷喜欢吧。”
酒过三巡,天色暗下来,早有乖巧小厮点了灯。
苏溱喝了几杯,觉着面上有些烧,不敢再喝,只管小口抿着作陪。
大王爷却是一口一杯,合着苏溱琴声摇头击节而唱:“清风明月碧水,双燕迷蝶彩凤。稻花翠草飘香,桂子正绿月中。
十里醉卧红莲,江南相望白头。”
苏溱起身替他满上一杯:“大王爷也爱江南?”
“不,我不爱。”大王爷呵呵一笑,饮下一杯,“父皇爱得紧,三弟爱得紧,我却不爱,可是怪事?”
苏溱柔声道:“这原也没甚麽打紧…”
“不,要紧,要紧——”大王爷摇头道,“父皇于江南邂逅怜妃,整个儿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父皇还造了侯南斋给
她,每一块砖瓦都是爱呐…”
苏溱叹口气:“皇上也算情深…可听说怜妃去得早,也是福薄…”
大王爷呵呵一笑,自个儿斟酒满饮:“情深不寿,钢而易折。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苏溱默默念得一遍:“也是。”
大王爷又喝一杯:“三弟也爱江南,头回子出宫,就往南下。玩儿了几月终不肯回,又遇着王涵那小猴儿,可不是命麽
?”
苏溱心里一紧,试探道:“三王爷和王公子,也没甚麽不好吧?”
大王爷眯眯眼睛:“不好?谁说不好?唉,天下珍宝于我眼中,不及三弟一笑。”
苏溱心里一堵,瞅着琴弦不语。大王爷喝口酒方道:“三弟与我一同长大,同食同寝,我将他视为亲兄弟。他能上高位
,我又怎会不欢喜?”见苏溱愣着,大王爷笑道,“我猜你是不信的。皇家无情无爱,兄友弟恭不过是掩人耳目,哪儿
来的兄弟情意?”
苏溱讪讪的答不出,大王爷又笑:“我是母妃独子,从小就知皇家无爱恨,可惜我甚是看重这个弟弟,怕他吹亏了。”
却又呛了,咳嗽几声。
苏溱轻道:“大王爷仔细。”
大王爷摆摆手,又饮了一杯:“不妨事不妨事——”却起身靠了窗侧,“三弟打小顽劣,不喜朝政,我是晓得的。父皇
对他期望甚深,我也是晓得。你说,我这大哥能如何?”
苏溱叹口气:“大王爷也不喜欢朝政吧?”
大王爷一愣,回身笑道:“何以见得?”
苏溱打量这屋子一眼:“原先不晓得这翠微馆何以不怕权贵,笑傲梨园。却不曾想是——”
“嘘——”大王爷咯咯一笑,举手按在唇上,“说不得说不得,说了出来,就不灵了。”
苏溱一叹:“大王爷此心,如何叫人明了?”
大王爷捏着酒杯笑道:“何须他人明了,大丈夫行事,但求无愧于心。”
“那百里先生之事,叫人如何想?”苏溱忍不住问了。
大王爷一顿,饮下杯中酒:“三弟不爱女红,不捧戏子,父皇心急,又不好说。我才…确是愧对他了。不过这回子他下
江南再遇着百里亮,不是我安排的。”
苏溱一愣:“如此说来,是皇…”
大王爷呵呵一笑,扬手打断他:“苏先生,晓得太多不是好事儿——”
苏溱瞅着他晃着过来倒酒,不由皱眉:“大王爷这又是何苦,三王爷误会你了…”
大王爷哈哈一笑:“苏先生啊苏先生,我不过一面之词,你就信麽?”言罢又喝了一杯。
苏溱一愣,大王爷又笑:“若说,我不过想从苏先生这儿问出三弟所在,故而编派这许多,就是要你信的呢?”
苏溱一时无语,只管看着他又饮一杯方道:“我信。”
“嗯?”
“别喝了。”苏溱按住他的手,“大王爷,你明知我不可能知晓三王爷所在,又怎会骗我?”
大王爷失笑:“我当真不知。”
苏溱一笑垂目:“要问,也该问百里先生和刘公子,不需跟我绕弯儿。”
大王爷笑而颔首:“而后呢?”
苏溱幽幽道:“能写那样儿曲子的,又怎会是恶人?”言罢抬起头来望着大王爷道,“其实我们…或许连着三王爷,都
不懂大王爷的心呐。”
“我的心?”大王爷呵呵的笑,“我自个儿…都不懂。”言罢脱开他手,又饮了一杯。
“大王爷性爱音韵,能舍得建这翠微馆,足见心怀悠远。若非顾虑王室身份,恐怕大王爷要粉墨登场。”苏溱轻轻一叹
。
大王爷一笑垂目:“某时,当真羡慕苏先生。”
苏溱叹道:“总有不得已。”
大王爷摇着酒杯:“三弟不喜欢朝政,可父皇爱甚,于他而言,不是好事儿。”
“若因如此,王爷要将他扶上那个位子去,只怕三王爷亦不会感激。”
“起先我确是那般想的。”大王爷苦笑一声,“他喜欢玩儿呢,我帮他扛着就是了。可现下不是小时候儿了,非是太傅
功课,不是我能代的了…”
“王爷想明白就好。”苏溱一笑。
“可父皇这般待他,总是于他不好。眼见父皇身子骨儿渐渐…唉,以后父皇怎麽了,谁说得准?”大王爷叹口气,“三
弟那性子,得罪了人也不晓得…”
苏溱柔声道:“他没存那个心思,还能叫人记恨不成?”
大王爷笑出声儿来:“苏先生啊…真是干净人儿。”扬手喝了一口酒方道,“连我都不免有时慨叹父皇偏心,何况其他
子弟?”
苏溱一愣,大王爷又道:“起先他去哪儿,父皇和我都晓得,也就不怕他出甚麽岔子。可现在突地跑了,真有甚麽,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