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打开扇子一摇:“亮兄亦知,真爱一人当先敬他,爱会淡,而敬日久弥坚。”
“你倒忍心,放他一个独处三载,就不怕有人趁虚而入?”
“若真如此,某全身而退就是。”那人折扇轻摇,笑得十足狡猾。
百里亮大大叹气:“你那老爹舍得放你走?”
“三千世界,众生黩武,花魂成灰,白骨成雾,河水自流,红叶乱舞。某不过天地一沙砾,多不多,少不少。”那人挑
眉看他,“更何况,越是禁忌,越是诱惑。”
百里亮大笑:“君真变矣!原目君为翘楚,今日方知亦是性情中人。”
“所以今后千万别养小孩儿,他们长大会变成另一种模样,叫人失望。”那人亦笑,两人互敬一杯。
“君既走,何人替君受那灾祸?”百里亮替他满上一杯。
“族中多得是少年俊杰,某不过择其一。”那人点头含笑。
“如何能脱身?”百里亮自个儿满上一杯。
“风水不好是为最佳借口。”那人摇扇而笑,面目清朗。
百里亮一口酒呛了出来:“真有你的!我听尚五爷说朝廷言为暴疡,你可真舍得作践自个儿。”
那人点头而笑:“坟地某去看过,环境优美空气清新,依山旁水神仙府邸。难得二层柏木棺椁描金雕龙,珍珠翡翠玛瑙
一应俱全,还有百八十件金银器皿,随便偷得一个,亦足寻常人家一年之用。”
百里亮笑出眼泪:“亮头回子听闻有人想盗自个儿墓的。”
那人哈哈大笑:“生计所迫,不得不铤而走险。”
百里亮斜眼一笑:“可愿来寻芳馆屈就?或是墨梵轩进修?凭君之才智,出人头地不在话下。”
那人打个哈哈:“敬谢不敏,此生唯愿过上等生活,付中等劳力,享下等情欲。”
百里亮笑个不停:“谁会信天纵英才的三王爷、堂堂的太子监国讲出这些话来?”
“就是太过智慧才叫天妒英才。”那人摇着扇子,眯眼直笑。
百里亮听着有人叩门,起身笑道:“怎地才来?”
“呸呸呸!真是败家子,有银子不会去寻芳馆使麽?偏来别家,若叫人瞅见,不是砸了自家招牌?”刘氓闪身进来瞪了
一眼百里亮,方才斜眼看着那人,“你来了?还以为你不会来呢!”
那人耸耸肩:“有的事儿,自然是要问清楚的好。”
“何不问你老爹?”
“他若肯说,还叫某怎生表演爱美人不爱江山,怎生演得出为情所困郁郁而终,又怎生演的出诈尸还魂?”那人挤挤眼
睛,笑将起来。
刘氓嘿嘿笑了两声,一插腰道:“你现在不是甚麽皇亲国戚,亦不是甚麽大富大贵人家,我凭甚麽把兄弟交到你手上?
”
那人合上折扇:“这话该他来问。”
“我这一关尚且过不了,他会听你的?”刘氓坐下喝口茶,“现下寻芳馆全国都有分号,生意涉及酒楼茶嗣,又与墨梵
轩签了合同,黄苏二位先生培养出的新人都与寻芳馆签合同。日进斗金不敢说,可也是衣食丰足。他是寻芳馆的大当家
,你是一文不名,我怎知你不是骗财骗色之徒?”
那人连声叫屈:“他与某父作赌以某为彩头,这都不说了,偏生不说赌的甚麽结果为何,只是一路溜了。连着两年不知
所踪。为着找他,某是倾家荡产在所不惜。究竟谁是骗财骗色,当真黑白难辨啊。”
刘氓噗哧笑了:“少在我面前表演哭天抢地冤枉无辜,有本事找他去,干嘛寻我们作恶人?”
“君子有成人之美,不得几位首肯,某怎敢?”那人呵呵假笑。
百里亮拥了刘氓大笑:“他又不是我儿子,君爱如何便请吧。”
那人一挑眉头:“当真?”
刘氓咯咯一笑:“省得那小猴儿整日魂不守舍心不在焉,你来了,也算给他套上紧箍咒。”
那人乐在心里,面上却苦:“就怕他不肯认我。”
“若他心中无你,也不会在墙上天天画字儿。”刘氓叹口气,“粉刷墙壁额不兴这麽来的。”
那人一愣:“画字儿?写的甚麽?”
刘氓翻个白眼:“你就当写你名字好啦。”却又一推他,“要去快去,别忘了今儿晚上你大哥摆酒,误了时辰不好的。
”
那人打个躬,笑得志得意满:“我有一言,马道功成。”
“那就叫苏先生再添副筷子。”百里亮起身拉开房门,笑语朗朗。
那人回头望了一眼对街二楼,含笑而去。
刘氓坐下来喝口茶,百里亮忍不住道:“他会说甚麽?”
刘氓拉他坐了,不时见对面二楼上小猴儿跳起来,背身立着看不见脸,刘氓随口配道:“你来作甚麽?”
百里亮一笑,指着对面捏扇那人接过口去:“我来找你。”
刘氓掩口一笑,严肃道:“你不当你的皇帝了?”
百里亮仿得惟妙惟肖:“有你就够了,莫忘了,我俩同生共死山盟海誓。”
刘氓捏着杯子笑:“哪个混蛋与你盟誓?”
百里亮学对面那人拉过刘氓来拥着:“你与我爹私下作赌,当我死的麽?”
刘氓一把推开他:“要你管!”
百里亮再把他抱住:“莫要再躲,我现下身无分文,只得一颗真心。”
刘氓翻个白眼,作呕吐状:“少来肉麻。”
百里亮哈哈大笑,抱了他亲吻脸颊:“肉麻也要说…”后首儿几个字咽下了,两人窃笑。
刘氓眨眨眼睛,看着对面两人言谈甚欢,相依相偎:“也不知他们是不是这麽说的。”
“晚上审他们就是,还怕不说?”百里亮一笑,“只是黄三爷那性子,当真会说这三个字?”
刘氓眉飞色舞:“杜绝一切废话的杀手锏,我不信他不用。”
百里亮亦笑。
人情冷暖,花飞花谢。世事无常,云卷云舒。星光日影,潮涨潮落。天长地久,细水长流。山盟海誓,难舍难离。盼过
端午,又近中秋。重阳已远,共贺新年。人生在世,须臾之间,沧海桑田。
且看窗外蓝天碧日,正荷花绽时,美不胜收。世间美满莫过如是,莫过如是。
(全文完)
第七十九章(番外一)
【洞仙歌】风止云过,此生修同道。愿舍千金博卿笑。羞少时、唯恐经夜绵雨。心在此,何苦离多聚少。
惊起对新鹂,侣翅双飞,情深脉脉两下好。五花马,昂健首,朗君意满,香瑶路、兰花琼草。唢呐起、红盖遮新妇,矫
童燃爆竹,吉时已到。
见方雅室。芝草为席铺地,赤足居之。竹帘低垂,半遮半掩。只得一个香炉,燃着凝神静气的香,袅袅腾腾。有丝竹歌
吹,清若水,朦若雾,洁若月,皎若星。合着馨香兰榭,弥远悠长。
一人举笛,立于帘下。一人抚琴,盘膝室中。二人四目轻阖,唇侧含笑。一曲终了,余音绕梁。睁目望时,双双一笑。
互赞一声,心下各自钦佩。
大王爷呼出口气,放下笛子,含笑道:“这就成了。”
苏溱亦笑:“就是小猴儿再挑,也叫他无话可说。”说时起身替他倒杯茶来。
大王爷过来坐了:“那小猴儿几日不见,莫不是出了意外?”接茶时随手一握,恰恰抓了那只手把玩。
“他不叫人头疼就是好的。”苏溱随手一拍脱了出来,吃吃一笑,“还是三王爷来了好,免得他没上没下的招人!”
大王爷假作疼甚,皱眉倒吸口气:“这几日暑气胜,不若将学员们放回去散散心,等天时凉些再来?”
苏溱倒真怕伤了他,拉了他手坐下细看:“三天不练手艺生,才入门就松下来,怎能学得好?”
大王爷笑笑:“是怕累着你。”
苏溱一笑,另一手取了袖里巾子替他拭汗:“抚琴是乐事,何累之有?”
大王爷一想就乐:“夜里倒在榻上就睡死过去,真叫人气不是,恼不是!”
苏溱面上一红:“横竖都是自个儿的营生,自然要用心些。”
大王爷反手抱住他“那我呢?”
苏溱面上更红:“甚麽?”一只手搭在他肩上,不知是推他,抑或是搂他。
大王爷头靠下来些,磨蹭他耳侧:“在你眼中,我只怕不如那些学生。”
苏溱觉着脸上热辣辣的,忙的推他:“有人呢。”
大王爷噗哧一笑,摁了他手道:“除了你我,还有谁?”
苏溱扭过头去:“这也不少了。”
大王爷索性将他放平,抚着他脸道:“你也是个狠心的,到手就不看了麽?”
苏溱噗哧一笑:“说甚麽傻话。”眼睛缓缓一转,流水似的光一闪,叫人心痒难耐。
大王爷呵呵笑着,手往下抚过颈侧:“可不是麽?我跟着你一个劲儿往南跑,甚麽都不顾了。你倒好,一门心思放在墨
梵轩里,正眼儿都不看我。”
苏溱伸手捧了他脸一捏:“我原也没想着你脸皮这麽厚!”
大王爷低头亲他面颊:“脸皮不厚,怎能跟在你身边这麽久?”
苏溱失笑:“这有甚麽干系?”一双手不由环上他肩头。
大王爷解了他衣带,探手入怀,只觉着微微有些凉,似冰欲融时,不由笑了:“还是这样冻人!”
苏溱咬他耳朵:“冷不死你麽?”
大王爷呵呵一笑,低声儿道:“我就喜欢看这身子热起来…在我身子下面热起来…”
苏溱面上红得更甚,翻个身就想起来。大王爷一把搂了他腰,细细密密的吻落下来。外头儿一阵风过,摇晃着帘子,一
室风情欲说还羞。
大王爷不是甚麽善男信女,幼时随父皇赏戏,见台上小旦哭得梨花带雨,折身谢赏时笑得桃花灿烂,遂厌之。笑言戏子
无情,来往之间不过假作疯癫。真要信的,才是傻子。
却又沉迷五音六韵,王室子弟头痛的那些,于他信手拈来,宛如神助。教学的先生啧啧称赞,又替他惋惜。若是寻常人
家,作个花坊歌院第一,也不是难事。只可惜,名利累人,身份累人,甚是累人。
如三弟性爱山林,他自乐中独乐。玩转百般,钟声浑,磐声厚。箫声幽,埙声哽。筝声雅,大筝音柔而雅致,小筝音清
而明亮。笙声为合,竽音为辅,鼓助声势,更宜战事。二胡音含哽咽,如泣如诉。琵琶语带萧索,宛若大漠黄沙漫天,
爱恨难辨。
自爱横笛,取节而为,清音脆声。可奏天边春云,可表山间夏溪,可演水畔秋草,可示院角冬梅。兴之所至,拌回牧童
卧牛,亦是雅事。
可叹可叹,皇家人,是天下牧场养的羔羊,终要将这生身化为三牲,一并献了去。
三弟是父皇爱子,自小颇受瞩目。古怪精灵,言语无忌。所成文章,华而不糜,雅而多戏。父皇掩卷而叹,疲惫满脸。
他是长子,虽不受宠,然这天下总有他立锥之地。三弟与他最是投缘,怎能袖手旁观。可惜各怀心思,终不是一路人。
纵能相伴相守,亦不复他年纯真。
感怀一句,南下就南下吧,五叔处亦是神仙府邸,且去快活。
筵席间觥筹交错,你来我往,甚是快慰。不过歌舞升平,人人自得其乐。上来个琴师,低眉顺目,怀中紧紧搂着一尾琴
,爱如珍宝。再打量时,只觉着一身雅气,不可亵玩。
自喝一杯,望他表演。
琴之所为悠,三弦丽声,七弦丽影。琴又为隐,卓尔不群,君子之声。可秀可丽,可美可艳。可雍容可落寞,可繁华可
淡泊。除却笛声,只怕琴还能入耳一赞。
闭目静听,曲声一起,潺潺之声,脉脉生情。如月临溪水,浅而澈兮,中似有石,华而润兮。流转而无墉塞,跃扬而无
桎梏。美哉清,美哉华。水流山下,月影随行。有美婉兮,玉足红唇,呼之欲出。婵娟羞愧,云遮星淡。却是独坐蹙眉
,哀而不伤。心怀千千,愁肠百结。但不知所怨对,又不敢轻率相询,只恐唐突佳人。
大王爷抿口酒,浅笑扬眉。原是个少年风流,只是指法纯熟,不过尔尔。闻得琴声渐浅,晓得不过思美念美,少年心思
,极是易猜。谁想琴声一转,竟有大漠飞沙扑面袭来,耳中隆隆之声,若非亲去西疆,险些误为雷鸣。朔风急旋,寒铁
征衣,边关灯火,哨所戍卫。开怀畅饮,一群血性男儿。极苦之地,尤笑言耳。大丈夫生当如是,笑饮胡虏血。
大王爷挑眉一笑,袖中左手轻和而拍。此下当转柔情千千,不然何谓?孰想琴声愈烈,如誓师牧郊,斩敌方归。整军而
出,气势如泓。战,杀,破,灭,突,袭。箭阵枪雨,刀叉斧钥,钩鞭剑戟,喊杀震天,擂鼓咚咚。兵戈之声不绝,血
流如注。一招顿住,刺个当胸而过,一时天地皆静。
大王爷屏气凝神,不敢张眼,就怕刺目血红映在眼前。隔得片刻,琴声再起。却似情人幽叹,又如爱侣低语。绵长痴缠
,萦萦绕绕挥不去,剪不断。飘上九重天,卷云而翔。穿山越岭,渡河泛湖。随叶而舞,随花而香、一路逡巡徜徉,归
于那一方净土。却是当初陌头春日,折柳桥下。情之如是,不过含笑饮砒霜。
直至再不闻,大王爷方睁开眼来,眼前众人喧哗笑语,无人在意方才天地景致。心中一叹,默想多赏他些银子也就是了
。至此人上前谢赏,才看清那双淡淡的眼。
并非美甚,并非勾魂摄魄。只是淡罢了。如方才月下溪流,浅而淡;如方才卿卿,洗净纤华;如风掩血泊,一色如常。
大王爷心中失笑,这样的眸子,是纵观千万而后归静,抑或是初出茅庐,不识疾苦。乐声娱情,足矣。江南名师,果不
其然。
万事起初,总不能都盼轰轰烈烈,总有平淡。又非台上那出戏,演来搏君一笑。
情之所动,总在默默不语时,问透了,自要少些乐子。
眼下抛开繁华锦绣,金玉如过眼云烟,岂不快哉?
苏溱先缓过来,伸手抚他的脸。
大王爷抓了握在掌心,轻轻一吻,笑语道:“可暖和了?”
苏溱哭笑不得:“外头儿热得快化了,偏你想这些。”
大王爷呵呵一笑,将他抱在怀里:“那你化了没有?”
“又想些甚麽腌雑点子来使坏?”苏溱一揪他耳朵,笑出声来。
大王爷没来得及答话,外头儿刘氓的声儿就到了:“大白天的总是在,你以为跟你似的满脑子就想着那些?大王爷说不
好,苏先生可是干净人!”
苏溱一听,一张脸涨红了,手忙脚乱起身着衣。
将将拾掇好,刘氓和百里亮就转进雅室来。见他俩都在,打个哈哈道:“打扰二位。”却又吸吸鼻子,“今儿的香…怎
地有些怪?”
大王爷挑眉一笑:“哪儿怪?怕是刘公子心中使坏,见甚麽都有毛病。”
刘氓斜他一眼,自过来拉了苏溱:“今儿晚上怎麽庆祝?”
“庆祝?”苏溱一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