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早就出来了吗?是你们眼睛瞎了,看不到我吧。”说话的人,就在桌前,就在灯下。
满室的狼藉,满室的纷乱,他却似置身于繁华绮丽之室,温柔富贵之乡,漫声笑语之余,径自在案前自斟自饮。
夜深,斗室,美酒的香醇,刹时间,熏人欲醉。
在前一刻,案前明明空无一人,灯下分明清清寂寂,门户本来紧掩,窗子也没有任何人察觉到动静。可是在下一刻,这
么大一个活人,连着一大壶酒,两三个玉杯,就这么到了面前。
那等说不出的闲适与自在,又似已在这灯下案前,且斟且饮,已然无数时光。
两个蒙面人怔愕之下的第一反应,居然不是扑上来拼命,而是纵身飞跃,一个奔向房门,一个跃向窗户。
走多江湖的人,绝不会像无数故事里衬托主角的路人甲一样,看到一个超级高手出现,还毫无所觉,傻乎乎上前送死。
这二人江湖经验丰富,只看风劲节悠然现身,事先他们却丝毫无法察觉这一点,已知彼此实力悬殊有若天地,于是当机
立断,连场面话也不说,第一时间逃跑,为了增加逃跑的机会,更是兵分两路,一左一右,一前一后,让人顾此而失彼
。
可惜,过于悬殊的实力,是无法靠正确的策略来拉近的。
所以,卢东篱只看得到风劲节悠然举杯,只觉得眼前一花,两个人影往左右一分,快得如飞一般而去,再然后,就是咚
得一声响,一起重重跌落下来。
因为跌倒在地的时间完全一样,所以就连两声落地响,听来也不过是一声。
但是,坐在案前,仿佛从来没动过一下的风劲节到底是怎么让两个活蹦乱跳地大男人跌下来的,卢东篱没能看清。他只
看到两个黑衣人倒下之后,就再也动弹不得,两人的衣襟上,分别滚落半个玉杯。而风劲节桌上的杯子,由三个,变成
了两个。
整件事在交睫间发生,而后,风劲节仍似没事人一般,继续喝酒。从头到尾,他连正眼也没看那两个黑衣人一眼。
卢东篱怔怔站了一会儿,看看那旁若无人,根本没意思同他打招呼的风劲节,然后转身,把也不知是被吓还是受惊,仍
在怔怔发呆的卢东觉扶起来,温声道:“好了,好了,没事了。”
卢东觉直着眼睛,望着风劲节,好半天才呐呐道:“你,你,你怎么有这种本事的。”
风劲节斜睨他一眼:“没想到吧,我这个土财主,不止人长得英俊,还有一身吓死人的本事。”
卢东觉还是直愣愣望着他:“你这么本事,当时怎么会被几个衙役关进死牢。”
风劲节叹口气,脸上慢慢浮现凛然大义,壮怀激烈的表情:“我自己当然是想走就走,可是我走了,不知道要连累多少
人,为了其他人的生死安危,我只好牺牲我自己了……”
话音一顿,看看目瞪口呆的卢东觉,忽地纵声长笑:“笨小孩,你不会真的相信吧。”
若是平时,卢东觉一早跳起来张牙舞爪,大声抗议,谁是笨小孩。这回也不知道是不是受惊太过,居然还直着眼发愣。
卢东篱见他这傻呼呼的样子,也就笑了笑,算了,让他自己恢复去好了。
他便也坐到案前,也不道谢,信手拿起另一只杯子,自己也给自己倒了一杯,浅浅饮了一口。酒自然极是香醇,只是入
口却又有一种软绵绵的甜意,这倒是在酒里少见的,不觉笑问:“这是什么酒?”
风劲节微笑:“你有口福了,这是我们省城第一青楼特制的醉梦生,只有叫最顶尖的花酒才能喝到这种酒,这小小一壶
,你几个月的俸禄怕也买不起呢。”
卢东篱不觉一笑:“这么说,倒是托你的福,我才有口尝如斯美酒的机会了。”他笑着打量风劲节。
当然还是那身白衣。
这个俊俏而任性的男人,永远都是一身明晃晃、亮堂堂的白衣,简直是唯恐不引人注意,或者唯恐旁人不知道他家有钱
,穿得起这种最容易脏,一天至少换五六套,才能勉强保持整洁的衣服。
卢东篱唇边略起一丝笑意,淡淡摇头,像他这种穷人,可是穿不起这种沾上一点灰尘都异常显眼的白衣裳。
就连这位随时备着十几套衣服等着换的风大公子,这身衣裳,也还是让人有不忍观之感。
雪白的衣服上,东一块西一块全是酒痕污渍也就罢了,胸前、袖口、衣领子上,都散布着好多个红印子,也不知道是哪
位青楼红牌的唇印,或是风月花魁手指甲上的凤仙花汁。
刚刚险死还生,颇受惊吓,此刻胸口肩上,还隐隐作痛,旁边还躺着两个之前还拿着刀凶神恶煞的强盗。
然而,他的心情忽得出奇安宁起来,身外的事,竟是半点也懒得在意。他只在灯下酒前,望着面前的白衣人微笑:“劲
节如何在此?”
旁人若在此时,看到这案前并座的两个神情动作,会以为他们是很多年很多年的知交。然而,在此之前,他们真正见面
,只得一次,真正交谈,只得一夜。
一夜之后,便不曾再见。一夜之内,已知彼此志向不投。一夜之间,却依然可做知己之交。
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谁也没想刻意去拉近彼此的距离,谁也不曾试图以自己的想法来改变对方,甚至没有再见过面。
但是,风劲节的礼物,卢东篱从不曾拒绝,卢东篱偶然萌生的感慨,也很自然地传递给了风劲节。
那一夜之后,这是他们第一次会面。
那一夜初识,卢东篱客气地称风劲节为先生,而只一夜过后,他已可坦然而从容地直唤“劲节”。
小楼传说 第四部 风中劲节 18 翰林
“话说有两个江洋大盗,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之余,也免不了跑到青楼叫几个漂亮姑娘寻欢作乐。适逢隔壁房里有人谈起
一个据说收过某人十几箱金银财宝的贪官就从楼下经过。他们两个练过武,耳目灵敏,隔壁房里的话听得一清二楚,便
连风花雪月都忘了,把身边的姐儿全赶了出去,自家商量几句,就从窗子里翻下去,一路追寻大肥鱼。他们不知道的是
,在他们隔壁偏生有一个武功比他们还要好上百倍的人物,又碰巧把他们商量的话听得一句不漏。”风劲节笑吟吟道,
“这位绝世高手又偏偏长得相貌出众,丰姿潇洒,竟引得四五个最顶尖的青楼红粉为了争抢他打了起来。这女人一打架
,男人若不早早溜走,下场必定奇惨。他一个人逃出青楼,寻思着闲着也是闲着,就跑来管管闲事了。”
他这里徐徐说来,也不知几句真,几句假。卢东篱听得只是笑,卢东觉却是气结:“你早知道他们要对我们下手,也不
早点来,害我们吃这么大的苦。”
风劲节白他一眼:“软玉温香投怀抱,哪个白痴会推开美女来管两个大男人的死活,要不是丽姬、如姝她们打起来了啊
……”他郁郁然叹息一声,面若有憾,“谁有闲工夫跑这来喝酒。”
卢东觉气得脸青身颤,几乎没背过气去。
卢东篱笑道:“东觉,他逗着你玩,你还偏要上当。那些江湖人,要偷要抢,自然是要选在夜半三更才下手,他当然不
用急着赶过来。”
卢东觉悻悻然:“他若早些出手,你至少不会挨打受惊。”
风劲节漫然道:“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不谢旁人救命之恩,反怪救人的没有来得更早,没有万事把他放在最先,
所谓读书人的道理,真是让我这等俗人佩服啊。”
“你……”卢东觉被他数落得脸红耳赤,卢东篱瞧着可怜,笑道:“他还是个小孩子,你和他计较什么?”
风劲节冷笑:“你不计较,你要不计较,就不会好好的翰林不当,跑到下头来做县令。”
卢东篱略略一怔,随即微笑:“你知道了。”
“我的生意遍及全国,在京城开了三个绸庄,四个钱庄,还有五六家珠宝行,连宫里的生意都常做,要打听一下消息,
从来不是难事。”风劲节看定他,“卢东篱,定江卢氏,世代书香,虽近年略有末落,族人生活稍有困窘,子弟中却有
卢东篱生就奇才,十二岁便应童子试,十六岁已金榜题名。”
卢东觉终于找到插话机会了:“其实大堂哥的文章做得最好,只是因他年纪太小,一甲不好点他,才被发到二榜的,”
说到这里,神色憾憾,“也就失去了名满天下的机会。”
卢东篱微微一笑:“本来呢,鼎甲的状元、榜眼、探花,照例是要入翰林院的,反是二甲有机会发到下头为官,真正经
世致用,倒是比留在宫中舞文弄墨的好。”
卢东觉不以为然:“但每次大考,只有状元、榜眼、探花的名字,才会轰传天下,为仕林所羡,有几个人记得二甲进士
们都叫什么名字。”
风劲节又是一声冷笑:“儒生们想要抢一甲的名份,不过是中了名士毒,耻于实务经济之道,以为那是俗吏之能,州县
之具而非庙堂之气。其实实务是经世之本,本立方能道出,若不能实务,纵能做花团锦簇好文章,也不过是个帝王清客
。运气再好,亦只是偶尔进宫去陪皇帝做几首诗,运气不好,终身坐冷板凳,有何意趣。那些百姓们羡慕当状元的,只
不过是被戏文小说害了,以为一做状元,就立刻是八府巡按,手掌尚方宝剑,还动则娶相爷的女儿、皇帝的公主,又哪
里知道,便是状元,也不过是封做从六品的修撰,榜眼探花,也只是从七品的编修。”
卢东觉抗声道:“可是大堂哥做得很好啊,虽是二甲,也封到从五品了,还时常应召,倍受圣眷。”
风劲节似笑非笑看着卢东篱:“也不知你是幸还是不幸,原该发到地方上为官,偏偏因你年纪太小,吏部的人都不知道
该给你安排什么位置,文章又太好,虽然不入一甲,皇帝也不想放你下去,所以破例让你入了翰林院,你陪王伴驾了几
次,诗词文章都做得好,官职升了又升,三年之内到了从五品。”
卢东篱微笑:”也未必是真好,不过是因着我当时年少,便是文章中有些不足之处,也无人与我计较,略有一点好处,
便被大大夸赞。“
“更何况皇帝也喜欢年青漂亮的人,有个俊秀少年在旁边说笑应答,和诗作词,总比那些鸡皮鹤发的大学士们,让人看
得赏心悦目。”风劲节哈哈笑道。
卢东篱又好气又好笑:“你谈论的是当今圣上,可否不要如此刻薄。”
风劲节听而不闻,只笑望着他:“你这般受宠爱,为何会跑到下头来当官?”
卢东觉也振作精神,望向卢东篱:“是啊,大堂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在京城里,出入皇宫,陪王伴驾,多么风光
荣耀,为什么非要到下头去呢。家里的长辈都指望你过几年能在朝廷中有一个位置,你却偏偏把大好前程轻掷,听到消
息时,族里的长辈,都气得不轻,偏偏怎么问你,你也不说原因。”
卢东篱笑笑摇头:“所谓一入龙门,平步青云,所谓一考中功名,即刻出将入相,参与国事,得到重用,其实真的不过
是戏文闲谈罢了。真到了官场里才知道,那个地方最讲资历,幸进之门难开,也不应该开。我做了三年翰林,从七品升
到从五品,也算是升官神速了。我时常应召入宫,多得圣上赞赏,但圣上绝不会问我国事,也不会提升我的官职到足以
参与国事的地步。若圣上真下这样的旨意,朝中也有的是大臣拦阻反对。其实换了是我,也一样会反对这样的人事升迁
。”他微微叹息道,“你们在远方村镇,看我无限风光,又哪里知道,我的差事,其实只是会会文书,发一些例行的诏
令,如表彰某地节妇,或传旨奖励一些官员罢了,连参加朝会的资格都没有。说是翰林待诏,其实真正重要的诏书圣旨
,自有大学士去起草,与我没有半点相干,我每天的差事,不过是到衙门打个转,半点闲散公务,然后回家等着皇上偶
尔的传召。”
他微微苦笑:“不错,我的应制诗做得好,我陪皇上饮宴、游园、弹琴、闲聊,这等帝王清客我再多做上几年,自然升
官,朝堂上总会有我一个位置,然后再一步步升上去。但是,这样久在云端深处,不知民间疾苦,不懂经济实务,就算
高居庙堂,亦不过是个皓首穷经的腐儒罢了。”
风劲节定定望着他,眼神竟带点嘲弄:“所以你放弃那大好前程,偏偏要下到地方上,辛苦地办实务,操心劳力不讨好
,就是想真正为百姓做点事?”
卢东篱苦笑一声:“这原因自然是有的,但不是全部。其实我一心想到下面来为官,还有一部分原因是,如果这翰林再
做下去,我怕真是要穷得上街要饭了。”
卢东觉更觉不可思议:“怎么会呢?大堂哥,你的官俸足够用了啊,皇上不是还常有赏赐吗?”
卢东篱叹息:“就是这赏赐要了我的命了。东觉,你以为皇上赏人全是金子银子一大堆吗?真当国库是座金山了。皇帝
赏赐也不过是一个意思,图的是那份荣耀体面而不是财富。我们这些翰林得的赏赐,通常是几枝笔,一盒上好的糕饼,
一盘好吃的菜,几壶御酒之类的东西,既不能当,也不能卖,并不值几个钱。但那是皇上的赏,再不值钱,也是荣耀,
必得一堆太监,浩浩荡荡捧着,敲锣打鼓送上门,才算得皇恩浩荡。来多少太监就要开发多少份赏钱,出手还绝不能小
气,否则得罪了内臣,哪天祸从天降,都不知道哪里来的。我的官俸本来也不高,因要陪王伴驾,门面功夫不能少,几
身光鲜点的好衣裳做下来,已去了一半,再这么多得几回赏,就入不敷出,到后来,一听说前门有送赏的太监到了,就
得在家里找值钱的东西,打开后门往当铺那送。”
卢东觉听得目瞪口呆:“这,这……照你这么说,所有的翰林都穷得要当裤子了。”
“那倒又不是,其实大部分翰林的生活还是不错的。因为入得翰林院,多是状元榜眼探花,或是饱学鸿儒,他们名传天
下,自会有人上门来求字求画,这钱收得既不伤廉,又体面风光,多少有名望的老翰林,就是靠给人写写画画,便能维
持一大家子的风光。只是我年纪太小功名又不在一甲,虽然见面都夸我天纵奇才,都说我少年有为,但真要求我一幅字
挂在中堂上,又嫌名望不够,资历不够,因此我的门前却极之冷落。”
卢东觉大不服气:“可是,大堂兄,你的字画诗文都是极好的。”
风劲节在旁嘲笑:“傻小子,那些有钱求字的,哪个懂得看,不过是挂出来给别人看的,一个人的名声不大还乳臭未干
,哪里还会有生意上门。”
卢东篱叹息道:“一来,我实在是穷得无路可走,二来呢,我也不愿在这陪王伴驾的清客本领上出名。一次游园,我应
旨做诗,又拿了魁首,当日皇上问我想要什么赏,我便大着胆子请求到地方上为官,以增见闻。”
风劲节脸上又带出嘲讽的笑意:“你那位皇上见到你这么不识时务,一副想避他而远之的样子,定是十分不快。你就此
失宠,被皇帝赶得老远,明明是从五品的级别,却到地方上做六品,甚至从六品的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