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兰察是依着福康安的吩咐带上了火枪队的,攻山时没用上,如今正是各个摩拳擦掌群情涌动也想立攻,极快地列队站
好,装药上膛,一排排不间断地轮番开火,堡垒墙头上依稀仍有人射箭还击,但却再也遏止不住猛烈的火力攻击——金
川兵,早已经弹尽粮绝了……
如此狂轰滥炸了有一顿饭工夫,那堡垒里静矗矗地已经再没有一丝人声,福康安舒了口气,还刀入鞘,下令哈巴思带兵
从前门冲杀进去。眼见着一队官兵呼啸着蜂拥而上,那门却忽然开了。福康安眼一眯正要说话,却自己先愣住了:索若
木带着十余个人,慢慢地走出了碉堡。
但是阵地上没有一个人欢呼,都是死一般的岑静——那是十五个血人,战袍盔甲早已经染成殷红一片,黏糊糊地还没来
得及凝结,随着他们的脚步一路淋淋漓漓地淌过来。除了索若木,身后的藏兵没有一个还是完整的,或缺胳膊断腿或肠
穿肚烂,只能相互扶持着艰难挪动到福康安阵前。福康安一个悸颤回过神来——这真是一群好汉!
“咱们,又见面了……”索若木面对着福康安,眼却看向他身边的和珅,语气平静地开口,满脸的鲜血掩住了他一切神
情。福康安突如其来地气闷——他看不到他此刻完败后惨白的脸色,他应该愤怒应该恐惧应该跪地投降——而不能够如
此平静!还没回过神来,身边已有一骑掠出——
和珅跳下马来,呼吸不稳地看向眼前这个致使大小金川动荡十年的男人,仿佛又想到了当年在河边的初遇,以及之后的
兵戎相见,围追,厮杀,放生,报仇——究竟是谁亏欠谁更多?“投降吧……索若木……”他面白气弱地开口,“你的
家眷都已扣押,何必还要顽抗——你,已经输了……”
“三爷……”海兰察变了脸色,朝福康安耳语了一声,谁都知道乾隆对大金川的反复叛乱深恶痛绝,多次面谕绝不受降
,务必斩草除根的,这和珅以什么身份叫人投降?!福康安此刻的脸色也是阴沉地可怕,却仍是抿着唇一语不发。
索若木抹了一把脸,竟然微微地笑了:“成者王侯败者寇,我无话可说——可若势均力敌,你们大清不是我金川对手!
”
福康安冷冷地答道:“一个跳梁小丑,也想与我煌煌大清势均力敌?”
索若木猛地转身,双目炯炯,如利箭般直身过来:“福康安,我索若木一生没后悔过什么,就是当年放走了你,是我最
大的遗憾!但我认了——我是输了,但对的起跟我浴血奋战的三万将士——你若还是个说话算话的汉子,答应我最后三
件事!”
福康安生平最恨就是有人落他的面子,不料这索若木竟当众将他曾经败在他手下还靠着和珅求情才能逃生的事捅了出来
,顿时面色铁青,僵硬地应了句:“……你说。”
“金川全境不过七万之众,经此一役亡者过半,我要你答应攻下金川后绝不与民为难!”
“这个自然。若非你负恩肆逆,连这场兵灾都能避免——我皇上又岂是桀纣之君!”
索若木没理他,自顾自道:“第二,我的母亲姐妹已是降了你们的,又是无知妇孺——男人们的事,与她们无关,盼你
不要杀降!”福康安还没答话,和珅已经忍不住道:“你放心,大清官军绝不杀俘虏的——”
索若木偏过脸看他,冷厉的神色在瞬间和缓了几分:“我信你——所以最后一件事,我只能求你。”
和珅一怔,索若木已经伸手抱住他的肩头,伏在他耳边轻声道:“……给我一个全尸。”
什么?和珅还没回过神来,索若木已经猛地推开他,仰天惨笑道:“我索若木俯仰天地间,何曾投降过任何一个人?!
”他“噌”地拔出拉孜宝刀,空中孤光如电闪一耀,他已经横刀就颈,猛地一拉——
和珅看地目瞪口呆,只能眼睁睁看着索若木血流如注地缓缓倒地,还余下的十来个藏兵全都双膝跪下,对着尸体磕上三
个响头,再站起来之时都纷纷拔刀在手,或互刺或自刎,一个接一个悄没声息地倒在他们征战一生的土地上……
好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儿!福康安忽然觉得一阵眩晕,良久才能从那一地尸体上移开目光,看着和珅徨然失措的神情,他
心里一抽,登时醒觉回来,看了哈巴思一眼,点了点头。
哈巴思领命就要上前去割索若木的首级,和珅一惊,挡在尸体面前:“福……将军!我答应过给他一个全尸!”
“和珅!”海兰察实在忍不住了,在马上发话道,“索若木是叛首,最是罪大恶极的,让他自尽就是天大的恩了——他
的首级是皇上要传首九边的,你凭什么拦?!”和珅没理会他,把全部的希望都放在福康安身上——他知道他的要求荒
谬过分,可人都已经死了,金川也平了为什么还非得要屠戮一个死人来炫耀武功?!
福康安至此是第一次与他四目交接,却也是仅仅一瞬,他偏过脸,挥了下手——几个军士上前押住了和珅——“哈巴思
,动手。”福康安目光里是和珅全然陌生的冷峻与狠毒,和珅不可置信地瞪着福康安,福康安却是一眼都没看他,语气
平稳,清晰有力地下了最后一个命令:“索若木一干家眷皆是从逆叛国,法无免死之理——全部就地斩首明正典型。”
“福康安——!!!”和珅忍不住狂吼出声。
第十八章:有情人巧释无情过,得意人偏逢失意事
阿桂大步流星地迎出帐外,福康安刚要屈膝行礼,就被一把掺住了:“世兄不仅平安归来,还立了平定金川的大功,不
仅是傅公,就是皇上也必龙颜大悦的。”
“大帅折煞我了,您是主帅,我不过是个小小的参将怎敢与大帅平起平坐?”福康安抬起头来,阿桂已经是五十开外的
人了,虽然依旧是精神矍铄,但脸上深刻的皱纹较年前又多出好些,可见操劳忧心之度,他咽了口口水又道,“至于平
定金川,那是上有皇上天威赫赫下有大帅运筹帷幄,我福康安不过是在阵前效犬马之劳,何敢贪功?”
阿桂笑着拍拍他的肩膀,携他入帐:“我原是你父的手下,论交情叫你声世兄也不过分——若不是你想出个趁其不备内
外夹攻的法子,金川哪里能这么快攻克,报捷的帖子早八百里送到皇上热河行在,你也不必过谦——虎父无犬子么!”
阿桂原还要说下去,见福康安目光漂移心事重重,竟不似大胜之象,他是十足城府八方观色之人,轻易不行差踏错的,
因而开口转了又话题,玩笑似地道:“你也该把我的人还给我了吧?”
“什么人?”福康安仿佛没反应过来地惊愕抬头。
“和珅呀——他还是我的戈什哈,没错儿吧?据说这次他也是立了大功?你啊把他一留留了大半年,怎么?真舍不得还
我了?”
福康安面红耳炽地猛站起身子,随即意识到自己失态,尴尬地咳了一声:“厄,是,从峭壁上翻过刮耳崖的详细路线,
是他制定的……”阿桂平常是正经严肃的一个主,只有此时才能松泛一刻,却也不肯过了,因而一笑而罢:“和你说笑
而已,不过一个亲兵,你要他,那是他的福气。”
福康安怔怔地站着听了,不觉浮出一丝无奈的苦笑。
好不容易向阿桂报告完毕,出了帐的福康安心情却一点也没放松,四周不断有清兵经过,请安问好之声不绝于耳——他
的传奇经历已经传遍全军,几乎被人当做了起死回生拯救危局的战神来崇拜——他只能一一地点头敷衍了,脚步却是不
停,飞也似的来到一处隐蔽的营帐外,手举起又放下,再举起,迟疑了半天终究是放弃了,恨恨地回身就走,没几步又
停下来想了一瞬,面带不甘地叫过一个亲兵,犹豫了半晌才道:“你,去把海宁叫来。”
和珅此刻却正在收拾行装准备外出,见着海宁掀帐进来,也只是面无表情地略点了点头,瞥见他额角上蹭破了一大块皮
随口问道:“你受伤了?”海宁虽然不知道和珅为什么在清军完胜之后反一直郁郁寡欢的样子,却没望深处想,傻呵呵
地一摸脑袋,“哪能啊!我是最后一批冲上刮耳崖的——那些金川兵都被宰到招架的气力都没了哪还能伤我呀?我这是
冲地太猛叫自己人的刀柄子给蹭到了——”
和珅不说话了,扣上最后一颗盘纽就往外走,海宁忙一把拦住了:“这不早不晚的你去哪?”
“上刮耳崖。”
“疯了你!那么一大片死地儿还没收拾停当你上哪干吗?”
和珅没有回答他自顾自地望外走,他至少还能给索若木立个衣冠冢吧。海宁一步步地跟在后面说个不停什么桂军门今晚
庆功宴指明了要你出场什么你这时候上刮耳崖天黑了还不一定能回营旁人若问起来该如何辩解等等等。直到和珅翻身上
马,居高临下地对海宁道:“你跟来亦可不跟来亦可,其余的不必多说。”海宁目瞪口呆地看着和珅策马扬鞭而去,觉
着他的脾气越来越古怪了,可心里又担心万一刮耳崖上有一两个金川余孽没死绝,和珅单枪匹马地去没准会有个什么危
险,呸地吐了口唾沫,认命地想上马去追,脚刚刚一踩上马镫,手臂就被人轻轻一搭,他一回头吓地差点又要从马上摔
下去:“福福福将军……”
和珅一路风驰电掣而过,翻飞马蹄将蔓草枯叶践踏地支离破碎,山间道路两旁的岩石树木仿佛都还带着数日前那场空前
惨烈的白刃战的血腥气,在惨淡的日光下嶙峋矗立着。和珅凭着记忆纵马前驰到已经化做一堆灰烬的官寨前,举目望去
,大金川聚全部之力历经两代三十年才修筑完成的巍峨碉堡官寨,都随一把烈火烧地片瓦不留,如今只剩寒鸦声声,荒
烟袅袅,衰草连连,竟是无处话凄凉——究竟人为了什么才如此岌岌营营地去追求本不属于自己的一切,索若木你聪明
一世,却至死不能堪透,可滚滚红尘之中,谁能真个堪透——他和珅,也一样不能,永远不能。
他从怀中套出一件折得极整齐的藏袍,这是索若木死前所着的战衣,即便数日过去,上面沾染的浓重的血腥味依然挥之
不去。将袍子轻放在地,和珅抽出多伦宝刀来——当日被索若木折断之后他寻机又仍旧镶好了,只是再不愿用来杀人—
—弯腰一刀一刀地掘着地上的土,感觉到身后的马蹄声逐渐地由远及近,他只当是海宁跟上来了,也没有回头,自顾自
地认真松土。身后的人走上前,也跟着蹲下来,也跟着挖掘,却是用手挖,一掊一剖地毫不含糊。和珅一见那双手,脸
色大变,猛地起身退开两步,咬着牙瞪着眼前的福康安:“你!——你——”却是什么话也不愿出口,一甩手就冲到马
前,眼看着就要翻身上马一刻不愿停留。
自刮耳崖之战后,和珅就再没跟福康安说过一句话,竟当他死了一般视而不见听若不闻,福康安早前无论打叠起多少心
思俯就都一一吃了闭门羹了的,此刻也是抱着破釜沉舟之心而来,也不去追赶反蹲在地上继续挖土,嘴里只道:“你走
也罢,这座衣冠冢我替你挖。”
和珅多少能忍的人,此刻却也禁不住气结,回头骂道:“福康安,你何必假惺惺地说一套做一套,若不是你言而无信,
他至于连具全尸都收不到么!”
“我从来不曾言而无信。”福康安起身正色道,“当初我根本没答应什么留他全家老小性命更没答应留他全尸——再问
一千次一万次,他们都是要死——皇上下了明旨的,金川屡次负恩自取灭亡,不论付出多少代价都要荡平此地,不可再
留余孽,复滋后患——我福康安还不至于要两面三刀地去骗他!我问心无愧。”
和珅冷笑道:”好一个忠君爱国的大将军。既如此又何必惺惺作态地跟过来造什么坟!”
“因为我敬他至死不降是条真汉子!”福康安断然截住他的话头,“于私,我尊重他,所以愿为他亲手造坟;于公,我
憎恨他,所以杀他我从不后悔——何来惺惺作态?”话说的满当,心中多少是含了对索若木的嫉恨,福康安从来天之骄
子绝不愿旁人越过他去,何况还夹带着和珅之事!
可福康安毫不辩驳就如此坦坦荡荡地说出来,倒叫和珅一时找不出什么话头来反驳。顿了顿复又冷冷地道,“我自然说
不过你巧舌如簧——在你心中自然是立功第一急着讨皇上的好罢了!”
“这个,我承认。”福康安闻言,提袍起身,走到和珅面前,挑着眉道:“出兵放马抛颅洒血,为的本就是皇上的赏识
起用而后闻达天下——和珅,咱们是同一类人。”
和珅僵着脸,不得不承认福康安说的对,他与福康安都如岩石缝隙中艰难长成的沙棘,深深的扎根在勃勃雄心之上,追
名逐功已经成为他们生命里骨血相溶的一部分,此生此世断不了根。只是他心里一直没法忘了索若木对他曾有一放之恩
——对福康安也有,即便是如何迫切地要立功,这份恩情总得要还,何况只是叫他留个全尸——因而如今见福康安毫无
愧色,气地一抖,转身就要去拉马缰,福康安眼疾手快,顺手扯过缰绳,一掌拍在马臀之上,那马吃痛,长嘶一声,立
时四蹄奔腾地朝远方奔去!
“你!”和珅吃怒,回头欲骂,却撞进一副坚实的胸膛之中,福康安不等他反应过来就紧捏着他的下巴低下头去吻他,
和珅左右挣脱不开,便发狠似地去咬他的舌尖,一丝若有似无的血腥味顿时弥漫在二人的唇齿之间,那福康安却如浑然
不觉般任他去咬,反越吻越深,良久才松开他的唇,却依然紧抱着他喘着气道:“致斋……你还能真地恨我?”一句话
如利剑直刺到和珅心底,几乎令他腿软地支持不住——这个在他生命里烙下太多该有不该有的回忆的男人,竟不知不觉
地与他的骨血熔为一体,过去的二十年来从来只有他挺身而出为别人遮风挡雨出谋划策,直到遇见福康安——才第一次
知道有人可以如此与他心意相通并肩作战,或许正因为珍惜才更加地苛责他该要无所不能,而忘了福康安本来的身份与
征川的目的,若换作是他,又该如何自处?他真正因此而心寒的是,福康安不达目的绝不罢休,终究非池中之物,是个
绝对狠的下心的角色,如有阻滞遇神杀神遇佛杀佛——他若有朝一日腾达于天,介时这段不见容于世的感情,会不会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