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卢东篱怔怔发呆,风劲节又是大笑起来:“行了行了,随便问一句,就呆成这样子。我哪是那么容易死的,就算当年我受过重伤,武功大打折扣,也不过是从天下十大高手之内,滑到二十大高手之内罢了,这战场上能杀我的人还没生出来呢。”
然而,笑声未绝,耳畔就听到卢东篱低沉的声音。
“若你死于沙场,我会尽力夺回你的尸体,我会尽力守住城池,我会尽一切可能,击退陈军,我会把你没有做完的事情,继续下去,直到如你预言一般,拖得陈国国疲兵弱,再也无力进攻我大赵。但是,我不会为你刻意去复仇。国家之间的战争,只有敌人而没有仇人。所以,当战争停止的时候,我会把你带回故乡,将来得暇,我会接了婉贞,在靠近你的地方,结庐长居。你喜欢饮酒,我会代你常饮美酒,你心在长风意在云,我会代你踏遍天下,看尽大好河山。每一年,我都会带上各地的美酒,到你坟前祭你,每一年,我会把我看到的美景画下来,至你坟前焚尽。我会告诉我那渐渐长大的孩子,我有一个极好极好的朋友,我每时每刻都思念着他。”
那么深的夜晚,那么柔的夜风,那样明亮皎洁的月色,那样低而柔的声音。
风劲节静静地望着卢东篱。
说话的时候,卢东篱并没有看他,目光始终遥遥望着远方的天之尽头,眼中的光芒,却愈发地温暖柔和,叫人恍然怀疑,那月华下闪动在眸子深处的晶莹是些什么。
他有一个极好极好的朋友,一个最喜欢问一些奇怪问题的朋友,每一次他问的怪异问题,都让人难以回答,都叫人只要一思考答案,便觉剜心之痛。
然而,卢东篱从来没有回避过风劲节的问题,只要他问,他便一定会答,无论那答案细细思来,到底如何伤人,如何伤情。
风劲节轻轻笑起来:“真是不够朋友啊,还以为你要跳起来喊着和我同生共死呢。”
卢东篱本来满心说不出的伤感,被他这么一笑,那伤怀倒全化做了气恼,不觉白了他一眼。开什么玩笑,一不是结义兄弟,而不是誓盟夫妻,凭什么要同年同月同日死。再说,那些同生共死的夫妻或兄弟,也往往只存在于传奇故事里罢了。生死与共的情义固然感人,但绝不应当鼓励或提倡。人生于世,必然会眼看着至亲至近之人一个个逝去若是个个动则要同死,只怕不用打仗,亡国灭种就在眼前了。
风劲节只是笑,也不说话。该放心的吧,卢东篱毕竟不是十七八岁少年郎,这样的年级,这样的阅历,这样的理智和从容,相比死之壮烈,更懂得生之意义,相比死之容易,更了解生之艰难。无论有什么样的打击和伤害,他也应该会好好的活下去,带着死去人的那一份,好好活下去。
为着死去的人,去饮尽天下的美酒,为着死去的人,去看尽天下美景,当然……要能帮死去的人,也亲近完天下的美色,也未尝不好,不过,嫂夫人那里怕是通不过的。
心间莫名地一阵窃笑,却见卢东篱忽地凝眸深深望他:“劲节,若是我死了,你会怎么样?”
“那是不可能的。”他想也不想地答。
在如斯明月下,他的眼中带了如许笑意:“我活着,你就活着,我死了,你也要活着。”
还是那漫不经心的笑容,还是那仿若游戏的语气,卢东篱却觉得被人当面一拳打中,胸口一阵发热,竟是半日也发不得声。
风劲节却还只是微笑。
他活着,他便活着,他就是死了,也总要保他能够好好活着才是。
他微笑着昂头,伸手于空,眸中忽然带出些天真,做出想要抓住星星的姿势。
“东篱,你觉得,人死之后,是怎样的世界?”
卢东篱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能略略平复自己方才激动起来的心绪,极力用平淡的语气回答:“未知生,焉知死。”
“是啊,世人害怕死亡,其实害怕的不过是未知的世界罢了,我们谁也不知道死后的世界是怎样的。既然不知道,又为什么要悲伤呢?怎知死亡,不是另一个生命的开始,怎知我们死后,不会飞升到这漫漫星空中,乘云气,驭雷电,恍若神仙呢?所以,东篱,你要记住,永远不必为死亡而过于悲伤。”
卢东篱终于皱了眉头,轻轻问:“劲节,你今天是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今天月色这么好,要不发点感慨,实在有些对不起天地造化。”风劲节微笑,“要不,你给我点酒喝吧,过足了酒瘾,我就不会再胡思乱想了。”
“不许。”卢东篱板起脸来瞪他,“你明天就要出战,今晚还敢讨酒,胆子越来越大了。”
风劲节被他训得悻悻然摸摸鼻子不说话。
或许是今晚月色太柔,晚风太暖,就连卢东篱也莫名地心头一软:“等你得胜归来,我豁出去陪你喝上三天三夜,好不好?”
风劲节目光深深望着他,良久方才一笑:“好,待我归来,与君同醉。”
在出战前的那个夜晚,风劲节的亲兵首领小刀,满世界到处找自家那不肯好好睡觉的将军,一直找到城下,仰头时,看到了他的将军和主帅并肩而立的身影。
月光下那两个人,一个英武,一个儒雅,站在一起时,说不出的和谐,说不出的美好。
银色的月华,悄悄地洒了他们一身,硕大的明月,遥遥地挂在他们头顶,漫天的星辰,都在遥远的地方,悄悄凝视着这个世界,只有晚风,悄而柔地把他们的衣襟发丝徐徐拂动。
一切的一切,美丽的让人不忍惊扰,不敢打破。
那一夜,小刀静静站在城下,仰头望着他的主将与元帅,很久很久没有动弹。
那一夜,无论卢东篱怎么劝,怎么讲大战之前休息的必要性,风劲节始终不肯回去睡觉。
他们一直一直,这样肩并肩站在城楼上,说了许多许多的话。
说起很久远的过去,那小小县城的公堂相遇,衙内相知,说起那漫长岁月中的无数次携手,无数回比肩,说起在未来无尽的岁月里,他们所憧憬筹划的一切生活。
那些把臂同游天下山河的许诺,那些谈笑共醉三万场的誓言,那些要叫某个孩子认干爹的笑语。
那么多那么多说也说不尽的话,那么柔那么暖,叫整个夜色也明亮起来的笑容,就这样,悄悄洒落在了城楼上,晚风中。
一直到天之尽头渐渐露出初升的曙光,风劲节仍然觉得,有很多很多的事,没有交待,有很多很多的话,没有说完。
“东篱,如果有一天,你觉得,你所做的一切,其实都不值得,都受到了辜负,都遭到了背叛,不必太介怀,不必太伤悲。我们所做的,只是我们想做的,该做的。若是值得,便不需后悔,若是不值,那么为不值的事伤心,更加不必。我们做这一切,本来就不是为了得到什么。在该做的时候,我们做了,我们努力过了,并为我们的努力而骄傲,而高兴,这就已经足够了。”在远方初升的旭日下,白衣的风劲节身上,似乎有一种耀目的光辉。
东篱,我们做的一切,对国家来说,就算轻如微尘,也没有关系。因为,我们终究也为那必然会给世界带来巨大变化的摩天之塔中,添了小小一粒沙。
卢东篱微笑不应。这个洒脱得万事不经心的朋友,终还是在为他担忧,悄悄地替他不平的罢。他又何尝不知道,未来,国家不可能给他足够的回报,但是,为这种事伤心,怎么可能呢?劲节真是多虑了。他做这一切,本来就不是为着得到什么,更何况,他还因为这一切,而得到了一个最珍贵的朋友。
得到了一个,自己的事从不经心,却只会为了朋友而多虑的风劲节。
他在晨风中微笑,阳光里凝眸:“劲节,你知道吗?遇到你,认识你,和你成为朋友,是我这一生,最幸运的事。”
风劲节听他没头没脑地忽然说出这句话,先是一怔,然后立刻笑了。
远方的朝阳徐徐升起,他的笑容,这一刻,比朝阳更加明亮。
“东篱,这正是我一直想要告诉你的事。”
东篱,遇到你,认识你,和你成为朋友,是我那漫长无尽的生命里,最重要最有意义的事。
东篱,你知道吗?
那一夜,卢东篱和风劲节并肩站在城头,说了一夜说不尽的话。
那一夜,城上城下,所有的守军们,都默默凝望他们的将军和元帅并肩而立的身影。
他们站了那么久,那么久。那肩并肩的两个人,就此定格在每一个人眼底心头。
他们相伴了那么久,那么久,几乎让所有人产生一种错觉,他们会这么一直一直站在一起,一直一直相守相伴,再过千年万年,定远关最高的城墙上,永远永远都会有他们彼此依靠,彼此信赖的身影。
然而……
那一天的早晨,风劲节点起最精锐的三千骑兵,起程而去。
那一天的早晨,卢东篱和所有将领们,站在定远关前遥送。
那一天的早晨,卢东篱望着风劲节远去的身影,直到那三千骑兵再也看不见一点踪迹,他依然没有动弹。他凝望了很久,很久,然后忽然惊觉,这一次,风劲节临行之前,没有同他告别。
这一次,风劲节上马扬鞭之后,一直一直,就再也没有回头,再也没有如以往每一次出兵一样,笑着回头望他,笑着扬鞭呼唤,笑着叫他准备最好的酒,迎接他得胜归来。
那一天早晨,风劲节带着三千铁骑,离开了定远关。他纵马扬鞭而去,一路上,无数次想要回头,也许,这一次回首,便是最后一次凝眸,也许这一次告别,便是最后的……
然而,他到底,不曾回头,不曾留给卢东篱哪怕一个字的告别。
那个身历数世,洞悉世情的风劲节,也会有那么一瞬,萌生起异常天真的念头。
若是没有回首,便没有最后吧。
若是没有告别,也许就不是分别吧。
“是啊,你很快就会死,你不知道吗?”
张敏欣,你说的到底是真相,还是戏言,很快,指的,到底有多快。
可是,我……真的,真的,舍不得,放不下……
小楼传说 第四部 风中劲节 73 疑团
很快就会死,是因为这个吗?
风劲节冷眼望着四面八方,忽然间涌出的无数陈军。
历次做战,漠沙族都配合他们不断袭扰陈军的粮道。一支军队横穿沙漠,补给线绵长且在风沙中极难维持,这么明显的弱点,任何一个兵法家也不会放弃打击的机会。
这一次陈军以八万人马来攻,人手绰绰有余,在吃过那么多次亏后,要再不加强补给线的防卫,那才真是怪事呢。
故意以粮车设陷阱,引诱劫粮者出现,任何一个足够聪明的将领都不会放过这种机会吧。
抬眼望处,到处都是陈军的旗帜,到处都是浩浩荡荡的军队,黑压压的战马呼啸而来,而喊杀之声,把大漠的风沙都给压住了。
看起来,足有上万人马吧,可惜啊……
风劲节微微挑眉,环视四周将士,这样的阵仗想要留下我的性命,似乎还远远不够。
三千铁骑,环绕在他的身旁,眼看着无数陈军逼近,不要说人,就连战马也没发出任何多余的声音。
所有人的神色都是沉稳镇定的,刀已出鞘,箭早上弦,他们等待的,不过是主将的一声命令。
他们是定远关最精锐的军队,最勇悍的战士,他们是由战神之称的风劲节,亲自教导出来的士兵,他们有足够的战争经验,足够的勇气,足够的信心,以及足够的准备,迎接任何艰难的战斗。
风劲节微微一笑,对小刀点点头。
早已按捺不住的小刀,猛然扬手,一道异彩直飞九天,转瞬间便在天空迸出无数灿烂的火花,光芒耀目,数里可见。
同一时间,风劲节信手一挥,三千铁骑便如三千道旋风,直冲向敌军最多,包围最厚之处。
双方刚一接触,已是血流成河。
生命如烟尘般转瞬逝去,到处都是飞溅的鲜血,横飞的肢体,而惨叫声,呼嚎声,倒地声,钢刀砍入血肉的声音,刹时响成一片。
“敌人退兵了,退兵了。”传讯兵气喘吁吁带来的消息,让整个定远关所有的将领都登上城楼,遥望城下那连天的营帐。
十日前,陈国的大军才出现在他们的视线中,卢东篱乘他们不及扎营时,命令众将领兵去城外冲杀过几阵,斩获颇丰。
但陈军到底人多势众,渐渐稳下阵脚。卢东篱也绝不肯贪功冒进,便鸣金收兵了。
此后,陈军多次组织攻城,都被他们稳稳击退。
转眼间攻防数日,胜负还未分,陈国的八万大军,就已经开始组织退兵了。
众将大多喜形于色:“定是劲节那边得手了。”
卢东篱却神色凝重,面有忧色:“我从没有怀疑过劲节会不能得手,但是……各位不觉得奇怪吗?他们八万大军,如此声势浩大地来袭,可是前几天的攻防,都不过平平而已,既未出尽兵力,也并不特别激烈,甚至还不如以前三四万人马来攻时那么拼命,倒像是有意保存实力,半点也没有誓死夺城的样子。”
众将脸上喜色渐褪,大家互望几眼,终于有人道:“其实我们也觉得有些不对劲。但是,我们城坚军锐,从不松懈,他们被隔在城外,就算有什么诡计,也难有施展的机会啊。”
“是啊,若是他们人数少,有个三四万,我们还猜他们是认定攻不下城,索性随便攻几场,打不赢就走,也好交差。可他们有足足八万人马,我们城中军士加起来还不到三万,在这种绝大的人数优势下,任何有志气的将领,都会尽力尝试一下才对啊。”
卢东篱定定望着城下,那一队队整齐划一撤走的陈军:“还有,他们撤兵撤得太快了。就算劲节截断了他们的粮道又如何呢?他们才刚来没几天,随队带来的存粮最少还能保证再战半个月,他们撤兵撤得这么快,只怕这其中另有我们所不清楚的内情。无论如何,八万大军,绝不可能儿戏般地白白发兵一场。”
他心中飞快地回忆古今战役中,大军临时撤兵的诸般可能,粮草用尽之外,最常见的可能就是主帅战死,和国内有变。
这主帅战死,虽然他们在战场上并没有发现,但就算是最了不起的将军,在战争眼看就要胜利时,被某个毫不起眼小兵的流箭射死,也不是没有发生过的。
若是敌军的主帅在战场上受伤,被亲卫救入营帐,伤重身死后,部将们瞒丧不报,及时退兵,这倒是最正确明智的作法。
可是看那些陈军退兵,井井有条,毫无慌乱之态,后军拔营起寨,前军列阵护卫,一队队整齐划一地离去,若无很多将领沉稳冷静地指挥,绝没有可能做得这么好。
如果主帅身死,将领们还能有这么沉稳吗?
如果是国内生变,那么……
他正暗自思忖,身旁将领低声问:“大帅,要派兵追击吗?”
乘敌军退兵时,以轻骑快马追击,这是战时最常见的战法。在技巧上,退兵有时候比进兵还要难,毕竟士兵人数太多,最高的帅令一层层传递下来,意思上难免有偏差。在军队退却时,任何一点小变故,小乱子,都可能引发整个军队的恐慌变乱。
乘敌军退兵来追击对方,有时候,就算是战败的军队,都能从战胜者那边得到大大的甜头。
史册上就有很多战役,明明大战优势的一方,就是因为在退兵时的失策,而损失惨重。
定远关诸将一早知道,如果风劲节的行动成功,陈军早晚会退兵,他们也一早准备好了追击的精锐骑兵。
然而此时卢东篱却只是沉静地摇头:“你看城下军队运作分合,如此整齐精微。看来这一场退兵他们早就准备良久,断不会给我们一丝可乘之机,我们若是派出骑兵,不但占不到便宜,反而极有可能叫他们白白吞掉我们一支精锐,暂时还是静观其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