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做该做的事。”风劲节漫不经心挥挥手,头也不回地走。
张敏欣心中隐约有一种不祥的感觉,一抬腿就想追上去,却在无意中看到主屏幕上一道寒光闪光,微微一怔,停下了脚步。
寒光掠起的时候,卢东篱并没有看到。
卢东觉为他准备了快马,送他出了城,可是卢东觉一离开,他自己就立刻下了马。
现在他的眼晴属于半瞎状态,看东西极不清楚,骑在马上危险性颇大,他倒情愿自己牵着马继续往前走。
虽然答应了卢东觉要离开赵国,也知道,自己只有远远离开,才可以让所有人好好活下去,可心头到底迷惘怅乱,有些莫名的悲怆。
离开赵国,离开这个生他养他却也伤他至极的国家。
离开这片他曾倾心呖血,舍命守护的国土。
这里有他所有的亲人,有他所有的牵挂。
这里有他和风劲节曾经的一切记忆,一切美好。
他所有的志向,理想,希望,全都系在这片土地上。
这些年来,多少痛苦,多少折磨,他却从来没有想过要逃离这片国土。
这片他曾与风劲节相识相知,也携手相护相佑,这片染过风劲节的血,染过他的泪,这片他与他,曾相约要并肩看尽大好河山的国土。
他有些迷乱怅惘地向前走,当那一道寒光忽然掠起时,他那半瞎的眼晴根本无法及时捕捉到。
但依旧灵敏的耳力,却让他听到了破空之声。
身体的本能让他自然地想要闪避,却又凭空听到一声断喝:“你以为卢大人真会让你这个后患无穷的家伙离开吗?”
这一声喝让他心头一震,身形为之一顿,而下一刻,刀子就已架到了他的脖子上。
苏凌既不是九王的心腹,也不是瑞王的近人,但即使九王最恼恨卢东篱之时,他也能以卢东篱亲戚的身份在九王的势力中,一步步升到镇江知府的位置,即使是卢东篱被冤死,苏卢二家都受牵连时,他也有办法保住他的位置不变,即使是瑞王反手打压九王,九王一系几乎尽丧时,他也能抓准机会,摇身一变投往新主人步步高升。
他从来不曾进入任何一个势力的核心,也从来没有深入了解过任何一个不可示人的政治阴谋。
他能一路高升不止,百变不倒,靠的完全是他无比敏锐的政治嗅觉,过人的查颜观色,揣摸人心和讨好上司的本领。
善于查颜观色,善于在任何复杂的情势中,找出明朗且有利的方向,这种人的观察力从来都是惊人的。
所以,卢东觉自以为掩饰得很好,却不知道早被苏凌看穿。
当天参拜之后,他们接受了地方官员盛大的宴请接待。苏婉贞不便出席这样的宴会,自然是由卢东觉和苏凌去应付的。
宴席之后,已是深夜,卢东觉又刻意去拜访地方官,对他提及自己有个经商的好友,因半路遇匪,所有行商天下的文书路引全部丢失,请帮忙补办。
这种小事,当地官府自是绝没有不答应之理。虽说不做任何查证就补办身份证明文件有些不合规矩,但同他卢东觉卢大人的面子比起来,自是算不得什么的。
出奇的是,卢东觉甚至不耐烦等到第二天,当夜就催着把一切办妥拿走。
只是急于行事的他,完全没有注意到隔墙有耳。
苏凌早就派了亲信,偷听到了这一番隐密。
他虽读书不行,但在玩心眼方向,却从来是极之聪明的,此时把前因后果联系在一起,也推断出许多事来。卢东觉是进了庙,见了那莫名其妙的叫花之后,神色才有变化的,然后又急忙去补办这些文书证明,他到底是想帮哪一个已经没有身份的人呢?
如今苏卢二家也算荣辱与共,他自然不会明着去与卢东觉追究此事,只暗中派了身边的八个手脚利索,颇有功夫的亲信偷偷跟踪卢东觉。
因怕卢东觉发现,众人跟得很远,并不敢靠得太近。
果然一切依苏凌的猜测,卢东觉入了卢公庙,没过多久,带出来一个人,二人乘马一路出了城。卢东觉依依送了又送,方才黯然返城。
直到这时,这八人,才悄悄自四面八方潜近过去。
幸得卢东篱人已下了马,慢慢行走,他们才能及时跟近。
出行之前,苏凌早就吩咐过了,只要卢东觉离开了,即时把那人捉起来。
苏凌深知人心,甚至提前吩咐他们,出手时,如果被那人查觉,不妨喝称是卢东觉让他们动手的。
说这话时,苏凌颇为自得地笑一笑。一个连应天知府,也只能偷偷伪造身份证明相赠的人,相必是不能见光的家伙吧,身上必然连着许多隐密吧?而和一切秘密相关联的,都少不了背叛,杀戮,斩草除根,杀人灭口。
不管那个人是谁,被自己所信任的人背叛,必是极为震惊和伤心的吧,这个时候人一失神,就容易被制。
更何况就算自己派的人失手,让那人逃脱,最后也只会找卢东觉算帐,寻不到他头上来。
如果行动成功,不管这个秘密是什么,只要自己弄明白了,掌握了,将也说不定就能掌控卢东觉。而如果这秘密足够大,他甚至还可以从其中,找到更多可以利用的好处呢?
当然,既然是隐密,所以知道的人绝对不能多,因此他也下了死命令,一捉住人,立刻绑好,套头堵嘴,在自己亲自去审问之前,不许任何人多看,不许任何人和他说话。
小楼传说 第四部 风中劲节 93 逆转
卢东觉去找卢东篱的时候,已是深夜,然后又是痛哭相聚,又是一路相送,又是依依不舍。苏凌的手下,等卢东觉行到极远之后才动的手,虽说是捉住了卢东篱,天边却也渐渐开始露出曙光。这个时候,捉着个活人回城,不太方便,他们也就依着一开始预订的计策,遁入路边的一片秘林,派了四人看守卢东篱,另外四人回去报信。
苏凌得了事成的消息,也不着急,仿若无事一般与卢东觉陪着苏婉贞一起,继续出城返乡。
行不多久,后方有人快马来追,递上一张名帖,称是故人拜会,苏凌借口有旧时同窗要求一会,要先返城半日,便临时离了队伍。
他当然并没有回城,立刻便赶到了那片官道旁,高山下的秘林之中。
卢东篱被他们戴了头套绑在树上,苏凌一见颇为妥当,略略挥了挥手,几个心腹从人自是知机地远远闪开,散处四方,替他望风。
大家都清楚有的事最好别知道太多,人人刻意把距离拉到老远,加上有树木遮掩,确保想偷看也看不到这边,除非大人需要而大声招唤,否则就算竖起耳朵,也听不到他们的正常对话声。
苏凌微微一笑,一伸手把头套摘下来,注目之下,不免大惊:“是你!”
他倒不似卢东觉那样可以熟悉到无论卢东篱变成什么样,也能认出来,只是现在的卢东篱已经整理过仪容,虽说依旧苍白憔悴,但容貌特征是骗不过任何熟人的。
卢东篱听得苏凌的声音身子也略略一震,他的眼晴不方便,也就只能通过声音来判断对方的身份了。
“怎么会是你?你怎么没有死,你怎么可能没有死?”苏凌几乎是有些惊慌迷乱地问。
他的脑子轰轰然乱做一团,如今苏卢二家的尊荣,他自己的高位,几乎全是靠卢东篱的冤死才得到的。如果卢东篱没有死,那将会在赵国引发怎样的风波,这个事实冲击得他一阵迷乱,几乎不能思考,眼晴直愣愣瞪着卢东篱,嘴里只是问,却浑忘了把堵住卢东篱嘴的布条取出来。
相比苏凌的震惊,卢东篱的反应倒是比较平淡的。他莫名其妙被人捉了,绑了,神色竟也没有什么大的慌张惶乱,此刻听了苏凌的声音,只是略略一震,却也并无更多的惊讶。
苏凌定了定神,这才注意到卢东篱正依他的吩咐,被堵着嘴呢,忙一把将那布条给掏出来,双手死死按着卢东篱的肩膀,用力之大,手指都隔着衣服掐到他的肌肉中去了:“你老实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你还活着?当年你的那件冤案,是不是另有什么惊天的秘密在?”
其实卢东篱就算不被堵上嘴,他也说不了话,只是此刻被苏凌掐得双肩生疼,听到他语气中,那惊惶,狂热和迫切,心中却也只是淡淡一叹,神色平静地看向眼前那一团血色的人影。
看不见的容颜,却可以想象那此刻因为疯狂而歪曲狰狞的样子。这么久不见,他的性情真是一点也没有改变,永远不会放过任何机会,永远都在寻找可以被他利用的一切。
他这样平静安然,却让陷入狂躁中的苏凌怔了怔之后,竟也渐渐平静下来了:“是。我逼问你做什么,你的脾气我还不知道吗,你不想说的事,就算用尽天下酷刑,也是逼不出一个字来的。”
他笑一笑,眼神死死盯着卢东篱,眸子里满是犹疑:“抓住你,也不知道是福还是祸,活生生的卢东篱。哈哈,一个活生生的圣人,活生生的英雄。这简直就是世上最烫手的山芋,我该怎么办呢?”
他梦呓般地说,用手指托起卢东篱的下巴,眼中满是讥嘲:“杀掉你,把最大的祸患除掉。不管当年到底有什么隐情,只要你死了,只要你再不出现,我苏卢两家唇齿相依,互此帮扶的富贵,就算堪如山岳了。”
卢东篱只是沉静地听着,连表情都没有一丝变化。
苏凌恨恨地望着他:“总是这样,你总是这么高高在上,就好象全世界只有你一个人是圣人,其他人都卑贱得象蚂蚁。你不怕死,你不怕吃苦,你清高,所以,当你的亲戚,他妈的就得受罪。你当知县知府,不肯拉我一把,你当了大帅,还要拖我的后腿,你知道做为你的亲戚,我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要有多卑躬屈膝才能勉强在九王爷的势力范围内安稳地把官当下来吗?我知道你从来就看不起我,你是君子,我是小人。可是,我的君子,我的圣人,自己的生死性命操在我这小人手里,你是做梦都想不到的吧?”
卢东篱只是微微蹙了蹙眉,他一向自认虽严于律己,却从不强求于人,实在不太明白,苏凌对他的不满和愤恨为何如此深重。此时他倒并不是特别关心自己的生死,反倒觉得苏凌的语气如此激愤,情绪如此强烈,想来入障已深,伤己更胜于伤人。
“杀了你,就没有后患了,可是,杀了你,我又能得到什么呢?你根本就不怕死,而我这个所谓的礼部侍郎虽说官够大,虽说已在中枢,其实也不过是给天下人看的花架子罢了,实权实在有限。我的荣华富贵是足够稳当的,稳当得不会丢官去职,但也很难再继续升官了。”苏凌喃喃地说着,五指掐在卢东篱的脖子上,时松时紧,显然心中十分矛盾。
“可是,不杀你,不杀你,后患无穷。但是,如果我试一试,赌一赌呢,风险越大,也许得到的越多。”苏凌低低笑起来,弯下腰,凑到卢东篱耳旁,轻轻说,“东篱,我的好妹夫,你知道吗?我虽然不是陛下的心腹臣子,可是我察颜观色,揣摩上意的本领,可以胜得过他身边任何人。虽然陛下装得很象,可我就是能看出来,他其实一点也不喜欢你,他非常非常讨厌你。虽然他亲自写文纪念你,虽然他亲自主持仪式奠祭你,虽然他亲自接见你的亲人,说起你的旧事,甚至声泪俱下,可我就是能看出,这一切全是假的,全是做戏,他讨厌你,他恨你……”
苏凌的声音低沉而幽秘,仿若隔着无数时间与空间,带着无尽的恶意和冷漠,就这样森森然传入耳中。
卢东篱听得心中惊异迷茫。瑞王不喜欢他这倒也是理所当然的,他当年可是一口就拒绝了向瑞王效忠,但不至于因为这种理由,就真的恨他入骨吧?身为君主,有什么理由记恨一个,连面也没正面照过一次的小小臣子呢?但是,苏凌说得如此斩钉截铁,而他查探人心,揣摩上意的本领,也确实很高明,应该不会弄错的啊。
他这里心头纷乱,倒也没有太注意此时苏凌正陷入极度的矛盾中。
“皇上恨你,却又不得不装模做样欣赏你,抬高你,通过在民间神化你,来铸就他自己一代英主的地位。他让你这样的死人,成神成圣,可是,如果把你活生生地送到他面前,他一定会非常高兴的吧,他终于可以尽情地折腾他所恨的人了。”苏凌扯动嘴角,无比狰狞地笑一笑,“身为皇帝,万事为所欲为,难得有一两件事他做不到。如果能偿了他的心愿,如果能让他明白,我对他无比忠心,就算关系自己身家性命的事也不瞒他,如果……”
他眼中升腾起疯狂的欲望,可脸上却仍有迟疑之色。
没有人知道,如果告诉当今皇帝,卢东篱还活着,那苏卢两家所有沾卢东篱光的人,会有什么样的命运。
杀死卢东篱,最大的秘密得以保全,现有的富贵再无威胁,却也难以再进一步。
把卢东篱献上,一边可能是至大的危险,一边也可能是至高的机遇。
此时苏凌就象一个疯狂的赌徒,既渴望孤注一掷时的胜利滋味,却也隐约有些恐惧,一把将一切输光的灾难。
他越是心乱,手越是无意识地收紧,越是矛盾,手上的力量越是加倍。
卢东篱眉头紧皱,脖子已感到了极大的痛楚和压迫,呼吸也已经被迫停止。
如果苏凌再这么矛盾混乱下去,也许等到他回过神来,做出决断之前,卢东篱就生生让他掐死了。
但是,此时此刻,真正掌握局面的并不是苏凌。
卢东篱是风劲节亲传的弟子,为了卢东篱的安危,风劲节几乎是搅尽脑汁,寻找最有效的方式来教导他武功。
虽说卢东篱学艺时年纪已经太大,不可能成为什么绝顶高手,但风劲节所传的练气之术,本是天下至绝的内功心法,别说他当初曾潜心苦练,就算这三年来,他天涯流浪,无心练功,在睡梦之间,内力也一样有增长。
而招术技巧,风劲节更是费尽心血,去芜存精,专为他设计过许多精妙招术,哪怕他内力并不高明,仗以自保也足足有余。
就算是顶尖高手来了,十来二十招内,也不是那么容易把卢东篱给放倒的。
而多年沙场征战,刀光剑影里练出来的功夫,血雨腥风中历练出来的战场经验,沉稳心性,别说苏凌手下所谓的高手比不得,就连那些老江湖,怕也未必能赶得上。
卢东篱本来就是个文采武略,智勇谋略皆十分出众的人物。他良善,并不代表他易欺,他仁厚,也不代表他愚蠢。在任何情况下保持冷静,做出正确的判断,这是他领兵多年的心得经验,即使沙场血战,数万人交锋,在运筹之际,他也可以保持心境空明,又岂会被几个小小随从侍卫所制的。
这些年,他时时受人欺凌打骂,不过是因为他自己不愿意保护自己,不愿意还手伤人罢了。
但当真正的危险降临时,多年沙场磨练出来的本能,让他立刻第一时间就考虑到闪避反击。
然而,敌人那一声栽赃卢东觉的断喝使他改变了主意。
那一声喝,虽令他心中一惊,却并不慌乱愤怒。
即使是现在的他,受过至深至重的打击,他怨天,他自苦,但却从来不曾迁怒于天下人,更没有完全对世道人心绝望。他知道世情险恶,却仍然相信有一缕光明,他明白人性软弱,却始终坚信那一份良善。
他知道卢东觉也许不能光明正大站出来维护他,却从没有一时一刻怀疑过他的小弟弟会这般暗害他。
这一声断喝响起,他心念已是电转。对方能说出这句话,怕是已查知卢东觉与他有关系,此刻就算能把这些人都杀了或捉了,他口不能言,目不能视,怕也查不出背后主谋,万一给卢东觉留下后患,此心如何得安。
这一转念间,他便生生顿住了要闪避的身子,只做惊惶无措,叫人刀剑架住,然后迅速上了绑。
整个过程中,他的心境都如冰雪般冷静。他不喜欢用阴谋,但不代表,他会轻易被人阴谋所害。他诚信待人,也不代表,他容易受人欺骗。
褪去流浪之人无助的表象,暂时放开自暴自弃的心境,他依然有着足够的勇气和智慧,面对任何敌人,任何险境。只因为,还想要保护他的亲人,还想要保护,已经放弃了他的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