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孤独的游吟诗人
阿卡罗亚是法玛西司帝国最东边的一块领地,全年都承受着莫龙雪山不时爆发的怒气。每当山顶上的乌云变得浓重时,
这里的气温就会下降几十度,接下来的三个月,空中都飘着鹅毛大雪。人们躲在自己那用坚硬石料砌好的房屋中,升起
熊熊的火炉,喝着略带腥味的鹿血酒,用祈祷歌恳求山神快快平复他的恶劣情绪。
每当乌云渐渐散去,积雪化为涓涓细流钻进小溪时,蛰伏已久的人们就会走出来,用全部的热情准备来年的春天的“开
山祭”,祈求山神慷慨的赐予他们矿藏和猎物,让朴实的劳动者丰衣足食。
这是阿卡罗亚一年来最隆重、盛大的节日,所有的人都会参加,无论是背惯了弓箭的猎户,握惯了铁锹的矿工,还是掌
握这片冻土最高权力的米亚尔亲王,都将提前二十多天准备庆典,亲王的臣下还会从全国各地乃至国外请来身负绝技的
艺人为庆典增添光彩。
这时,雪山下的阿卡罗亚便像一个身披彩衣的少女,用轻快的舞步取悦着威严的白发主人。
今年的“开山祭”来得很早,比往常提前了近一周。集市上的人都在忙不迭地搬出最珍贵的货物,用白垩土在墙上画出
象征福祉的光轮。
在密集的人流中,一个戴着灰鼠皮帽子的少年显得兴致勃勃,特别引人注目;不光是因为他洁白晶莹的面孔上有一对宝
石般闪亮的蓝眼睛和一双红润动人的嘴唇,还因为他漂亮的脸蛋上充满了灵动的神采,那种天真而热情的微笑让人无法
不对他产生好感,此刻他左手捏着几串碳烧鹿肉,右手揣在怀里,不时地对身后的男人说着什么。
“竟然还有用白鹿皮缝的光轮啊,杰罗!”他指着那个猎户手里的商品兴奋地大叫到,“真好看,我第一次见到啊!”
“当然了,主人。”身后的中年男人一脸恭敬地笑了笑,“白鹿是很难猎到的,用它的皮毛作为祈福的材料当然最恰当
不过了。”
“我要买下来!”
“是。”
身后的男子向猎户问了价钱,从口袋里摸出两枚金币递过去,将坠满毛绒绒流苏的皮制光轮放进挎包中。
少年心满意足地咬了口香喷喷的鹿肉,朝集市东北边走去。
东北边上有一座用石料搭建起来的圆形舞台,来参加庆典的艺人都会在此一展所长。他们是阿卡罗亚人民非常欢迎的客
人,每个艺人在这里都会受到热情的款待,最出色的十个人甚至可以被邀请到米亚尔亲王的宫殿中,参加最后一天的大
狂欢。
少年远远地就听见了热烈的掌声和欢呼,心里更加雀跃,加快脚步钻进了密密麻麻的人群。身后的男人着急地叫了两声
,连忙跟上去。
此刻在舞台上站着的是一个身穿青衣的男子,似乎很年轻,兜帽罩在头上,只露出秀丽的嘴唇与下颌,怀中抱着古老的
七弦琴。修长洁白的手指拨动琴弦,优美的旋律便回荡在空气中。
嘈杂的声音立刻变小了,人们竖起耳朵聆听他的吟唱。
他的声音并不高亢,但就像在白雪间脉脉流动的温泉一样清澈,再加上如珠玉一般的琴声,让人觉得无比温暖。
所以在这样的歌声和琴声结束后,台下爆发出更大的掌声和欢呼,接着许多钱币便落在舞台前面的石盘中。
年轻的游吟诗人站起来鞠了一躬,停在旁边树枝上的一只黑鹰扑拉拉飞到他的肩上,他背起七弦琴走下台,收好了自己
的报酬。
“真是妙极了,杰罗!”少年让侍从也朝石盘中投了两枚金币,“我真想多听听这样的歌声。”
“您当然有机会的,主人。”中年男人似乎有些不安,“可是现在已经不早了,我们得回去了……”
“哦,再等一等!”少年并没理会他的劝告,“我想去见见他!”
“主人--”忠心的随从刚刚想进行第二次劝谏,少年已经如灵巧的狐狸一般钻进了拥挤的人群。
在粗壮的成/人间穿梭并不是件轻松的事,所以当少年追上那个青色的身影时,额头难免渗出了一些的汗珠,白嫩的面
颊上也涌起可爱的潮红。
“等……等一等!”清脆的声音让前方的身影顿了一下,缓缓转过头。
“请等一下!”少年发现他要找的人朝自己望过来,高兴地笑了,“我刚刚看了你的表演,棒极了!”
年轻的游吟诗人从兜帽里注视着这个小观众,温和地弯了弯腰:“非常感谢你的捧场。”他的声音比演唱时低沉一些,
不过依然很动听。
“你刚才唱的是《紫星花史诗》的片段吧?”少年大方地走上前,“我听过这个,讲的是很久以前一个除妖部族到处征
战的故事。他们很厉害,整个法玛西斯帝国的妖怪几乎都被他们消灭光了。”
“是的。不过这个部族也消失了快200年了,”游吟诗人淡淡地回应到,“我只是重复他们的传说罢了。”
“我喜欢这样的传说。”少年笑嘻嘻地伸出手,“我叫弗拉,能和你交个朋友吗?”
游吟诗人什么也没有说,他肩膀上的黑鹰却突然张开翅膀大叫了一声。
少年被吓了一跳,拍打着胸脯直往后退。他用畏惧又好奇的目光看着这只不怎么友好的动物:“它怎么了,不喜欢我吗
?”
“菲弥罗斯只是饿了。”游吟诗人用修长的手指梳理着黑鹰的羽毛,“别担心,它不会伤人。”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黑鹰悻悻地收起双翼垂下头。游吟诗人回头看着少年:“很荣幸得到您的欣赏,先生,不过我从
来都是一个人到处漂泊,不需要朋友,只好对您说声抱歉了。”
他再次欠欠身,掉头向偏远的小巷走去。
“哎--”少年愣了一下,这才意识到自己竟然被拒绝了。看着远去的青色身影,他有些错愕;从来没有人拒绝他!
他咬了咬了下唇,不理会身后焦灼的呼唤,拔腿追了上去。
刚刚拐过没有人的小路,那抹青色的身影便慢下了脚步,似乎有些异样。
少年登时暗暗高兴,正要踏上前,突然感到脚下有些震动。
毫无预警地,几只黝黑的爪子从地面破土而出,牢牢地抓住了少年的脚踝,嵌入皮肤的利爪让他疼得大叫起来。
就在这个时候,前方那个冷漠的身影以快捷无比的速度冲了过来,一道银光从他背上的七弦琴中弹出,疾风般扫过地面
上肮脏的东西,一些粘稠的绿色液体纷纷射向天空。
少年惊愕地发现脚下的桎梏松脱了,一个趔趄跌坐在地上,他瞪大了眼睛看着面前的这个男人--
兜帽因为剧烈的动作被掀落了,一头如墨石般黑亮的长发飘扬在风中,发丝下的面孔宛如最精美的白玉雕塑,天上的匠
人用神奇的工具细致地刻画出眉毛、鼻子、嘴唇,然后赋予了温润的呼吸和鲜活的生命;那对银灰色的眼睛便是整个创
造中最出色的一部分,几乎无法用语言形容。
雪亮的剑上滴下了绿色的汁液,映着日光迅速变黑。
游吟诗人一把拉起呆掉了的少年,向后疾退几步,他肩上的黑鹰早已经在半空中盘旋着,发出威胁的鸣叫,地面下也传
来了嘶吼声。
“是……是魔物!”少年刷白了一张小脸。
“对,是地魔的一种,那加达兽!”游吟诗人把剑横在胸前,警觉地注视着蠕动的泥土。
“嘭--”
随着巨响,几头足有两米高的墨绿色怪物猛地钻出地面扑过来。
男人敏捷地挑起剑朝这些如同大蜥蜴般的东西刺去,气势汹汹的嚎叫立刻变成了哀鸣,半空中的黑鹰也如闪电一般冲了
下来,抓向他们丑陋的脸。
不到一刻钟,三头那加达兽全部倒在了地上。游吟诗人走上前,在它们布满鳞片的皮肤上各划了一剑,绿色的血液流了
出来,兹兹地响着,不一会儿就连同这庞大的尸体一起化为了几滩黑糊糊的污迹。
“好了,没事了。”他用下摆擦了擦剑,放回七弦琴中,黑鹰也重新落在他肩上。
惊魂未定的少年看着他整理好自己的衣服,感到非常意外:“你是魔法师?”
“不。”游吟诗人微微一笑,“我不会任何魔法。”
“可你杀死了魔物。”
“那加达兽是低等地魔,害怕光线,眼睛就是它们的弱点。只要知道这个,小孩子都能杀了它们。”
“那你又是怎么了解这个呢?”少年追问到。
“我四处流浪,必须学习一些防身之道才行。”游吟诗人并没有对少年的质问感到不耐烦,只是再次道别,准备上路。
“等一等。”少年叫到,“你救了我的命,我要重重地感谢你。”
“不用了。”男人重新戴上兜帽,转身和他的黑鹰一起离开了。
“哎--”少年似乎还有些不死心,刚想跟上去,身后已经传来随从的叫喊,紧接着便被扯住了皮袍的下摆。
“主人!”忠心的男仆半跪在地上,焦急地恳求到,“请立刻回去吧,时候不早了!您的未婚夫快到了,如果他发现--
”
“好吧,好吧!”被进谏人嘟起了嘴巴,“我听你的,杰罗!你都快变成沙克婶婶了。”
阿卡罗亚的中心是历代米亚尔亲王的行宫,高大而粗砺的花岗岩砌成了气派不凡的外墙,高耸在屋顶的巨大石雕光轮从
一里外都能看见。从行宫里回望巍峨的莫龙雪山,会让人产生一种世俗皇权与自然神力的对峙之感。
从山脚下的集市走到行宫得花上大半天的时间,所以当那辆盖着黑牛皮的普通马车在铜制大门前停下来的时候,油脂火
把已经照亮了所有的通道。
名叫弗拉的少年在贴身男仆的帮助下跳下了马车,很快走进了亮堂堂的大殿,手执闪亮兵刃的护卫恭敬地弯下腰。
“叫他们拿点儿吃的上来,杰罗,我饿坏了。”少年摘下灰鼠皮帽,一头漂亮的金发立刻像瀑布一样散下来;“他”脱
下不起眼的外套后,露出里面一件精致的绣袄,那微挺的胸部和纤细的腰肢充分表明:原来“他”是一位妙龄少女。
“殿下,”穿着长裙的女官们从后堂出来,对主人行了个礼,“欢迎回来!布鲁哈林大公已经等候您多时了。”
女孩儿露出一副心虚的表情,然后放低了声音:“别告诉他我在这儿,等我换了衣服再--”
“太晚了,亲爱的弗拉!”
一个醇厚优美的男声及时破坏了少女偷偷摸摸的动作,通往内堂的暗门那儿出现了一个挺拔的身影。
“阿斯那,你……”少女勉强挤出一点笑容,“你真是准时……”
“如果不准时能逮到你这只私逃出宫的小鹿吗?”青年男子从暗处走了出来,他漂亮的蓝眼睛里充满了笑意,棕色的头
发绑好了垂在脑后,束在黑色皮衣外的金线腰带显出他尊贵的身份。
“不要再妄想对我隐瞒你的错误了,姑娘。”他来到有些手足无措的少女跟前,“你自己应该明白我对你说过多少遍了
:米亚尔亲王的安全直接关系到阿卡罗亚的稳定!如果你出了什么意外……”
“哦,神啊!”弗拉哀号了一声,“为什么姐姐们都可以幸福地嫁给温柔的好人,轻轻松松地当一个妻子和母亲,我却
得戴着亲王的帽子处理数不清的政务,还要忍受一个大叔的唠叨!”
“啧啧,弗拉。”年轻的布鲁哈林大公抱住未婚妻的身子,“准确地说,我离那样的称呼起码还有二十年的差距呢!”
“我很怀疑你在向我求婚时隐藏了真实年龄!”
“灵牙利齿!”
一对年轻人用亲吻结束了这场小小的交锋,身边的女官们捂着嘴偷偷直笑。
等到顽皮的米亚尔亲王弗拉梅特维斯彻底梳洗后坐在餐桌旁时,新月已经爬到了天顶。布鲁哈林大公为她切下金黄/色
的烤肉,掺上暖过的酒。
“在外面见到什么新鲜玩意儿吗?”青年温柔地抚摩着未婚妻编好的发辫儿,“我听说开山祭的表演已经开始很久了。
”
“ 恩,精彩极了!”少女的眼睛里闪出热切的光彩,“知道吗?今年的山货和商贩数量又增加了不少,东方商人的面
孔到处都可以看到,甚至连最远的冬图拉都运来了丝绸制品,艺人们的表演也有很多新节目……对了--”亲王殿下的脸
上突然浮现出奇异的兴奋神色,“我今天还碰到一个很怪的游吟诗人哦!”
“游吟诗人?怎么个怪法?”
“他长得漂亮极了,就像乌木和象牙做成的人偶;他用七弦琴演奏的时候,歌声好象最细碎的冰凌在流水中相互碰撞,
好听得不得了!”
“你这样说不怕我嫉妒吗?”
“但是他会杀妖魔?”
布鲁哈林大公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妖魔?你遇到妖魔了?”
“是的。”弗拉严肃地说:“我遭到了妖魔的袭击,他救了我;而且他非常清楚妖魔的种类和消灭方法。”
“天哪!”青年倒吸了一口气,“还好山神保佑你没事!”
“不如直接跟我的救命恩人说谢谢!”
“他会不会是魔法师?”
弗拉摇摇头:“他不承认!我也不知道他有没有说谎。”
青年用手指摩挲着俊逸的下颌,沉思了片刻:“阿卡罗亚以前很少有妖魔,但是这段时间却不怎么平静。我在来的路上
也听说,一个叫法比海尔的村子里发现了妖魔吃人的痕迹,这已经算是很危险的信号了!”
“难道要请御用魔法师?”
“跟陛下提一提吧,让他先派祭师们过来看看,至少得保证开山祭结束前这里一切正常,否则--”他突然狡黠地一笑,
“我们的婚礼就得推迟了。”
少女脸上闪过一丝红晕,随即皱了皱鼻子:“哼,相比之下,我比较期待五天以后的‘狂欢之夜’。等着吧,我要你听
听最美的琴声和歌声……”
新月在黑暗的天穹中央晕染出一圈淡淡的银色光辉,无数挂在门上和屋顶上的祈福光轮都被染上了柔和的色彩。阿卡罗
亚的居民们渐渐沉睡了,碳火的余温包裹着疲惫他们的身体,城镇仿佛婴儿般发出均匀的呼吸。
在远离市集的郊外山坡上,积雪还没有融化,但是笔直的长青树下,有一块小小的空地上已经显露出黑色的泥土和灰白
色的石块儿。一堆红通通的篝火燃得正旺,木柴劈劈啪啪地爆响,烤肉的香味在空气里散逸着。
一个穿着青衣的男子专注地望着食物,七弦琴靠在身边的石头上,他那双银灰色的眼睛映着跳跃的火苗,专心致志。
半空中传来了几声鹰的鸣叫,他撕下一块儿肉朝上面抛了过去。一个黑影俯冲下来接住了肉,但降落在地上时却慢慢改
变了形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