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治療!」
「我又沒發瘋,幹嘛做心理治療?」
「因為你有病!這種不正常的行為非戒掉不可!」
黛民開口:「醫生,同性戀在醫學上早就不算疾病了,這你應該知道吧?」
「我說是病就是病!我家裏絕對不准生出這種傷風敗俗的兒子。尤其你居然還在我的房
子裏做那種事!你當這裏是賓館啊?」
「要是他們真的去賓館,你不就更頭大了嗎?」
克賢回頭對她怒吼:「這裏沒妳的事!麻煩妳閉嘴!」
「叫我閉嘴有什麼用,事實是不會變的。他們兩個是認真的吧?那你還有什麼好說的?
我早說了,戀愛是『狀態』,發生了就是發生了,誰管你正常不正常?要是心理治療就
能解決的話,南極圈的臭氧層早就補起來啦!」
「我不想再聽妳那套歪理了!當初也是妳說什麼『先隨他去,自然會乖乖回來』,妳看
現在成什麼樣子了?我錯就錯在不該聽妳的話!」
黛民臉上很難得地出現怒色,但是她很快又平靜下來,柳眉一揚,嬌嫩的櫻唇微微往上
吊,形成一個銳利無比的冷笑:「這話說錯了。你錯在一開始就不該認識我。」
輕盈地轉身,大踏步走出去,偌大的屋子裏頓時變得萬分空虛,只有粗暴的關門聲在空
氣中迴響著。
接下來幾天,克賢果然言出必行,每天開車接送景維上下學;一放學就載他去醫院陪雅
萍,直到快半夜才一起回家。就算假日也不准他出家門一步,電腦電話還有手機一律封
鎖。他本來還要求景維的導師在學校裏看好景維,別讓姚立帆靠近他,然而這招是多餘
的,因為立帆從那天以後就沒有再去上學了。
景維一直沒有立帆的消息,每天心裏急得像火燒似地;想到立帆現在正不知受著什麼樣
的苦,自己卻幫不上忙,真恨不得一頭撞死;再加上被禁錮的壓迫感,他覺得自己沒發
瘋真是奇蹟。
前一天晚上他才信誓旦旦地要保護立帆,第二天馬上就證明了,一切全是空話。
他真的是遜斃了!
難道真的就這麼結束了嗎?連一句道別都沒有?
或許,根本就沒有開始過。
從頭到尾,就是他一廂情願地追逐著立帆,立帆從來不曾對他表示過,所以他完全不知
道,立帆對他到底是什麼樣的感覺?
也許他永遠沒辦法知道了。
這一天,三年五班上完在校最後一節實驗課,景維回到座位上,赫然發現書包裏多了一
張紙條。上面的筆跡有些笨拙,卻讓他心臟差點跳出胸口:「下課時停車場見。」
景維二話不說衝出教室。
他在像太平洋一樣大的車陣裏東張西望,直到聽到遠處一聲口哨,這才見到了熟悉的身
影。
「你還好吧?他有沒有對你怎樣?」
景維急著抓住立帆仔細端詳。立帆又瘦了,整個臉頰幾乎變成尖的,臉色也不甚好看,
但是臉上仍然帶著他特有的,平靜得令人心痛的笑容。
「我跑出來了,那個鬼地方再待下去會完蛋。」
「沒錯,沒錯。好,那你現在怎麼辦?嗯,再去Janet家躲躲吧。」
立帆搖頭:「我還有臉再去拜託Janet嗎?況且要是去那裏,很快就會被逮到的。絕對
不能讓他也跑去Janet那裏鬧。」
「那‧‧那你還有沒有別的朋友可以讓你借住?」
苦笑:「有是有,只怕得幫他們賣藥抵房租。」
「絕對不行!‧‧到底該怎麼辦?」
「你不用頭痛,我已經決定了,要跑遠一點,到他找不到的地方。」
換句話說,就是‧‧去流浪?
「你等我一下,我先拿了錢包再走。」
「不行,你不能跟我一起走。」
「為什麼?」
「這還要問嗎?外面的日子不是人過的,你哪受得了啊?」
「你別把人看扁了好不好?你受得了我為什麼受不了? 」
「你有離家生活過嗎?」
「‧‧‧‧有啦。」每年暑假出國渡假一個月應該也算吧?沒住在家裏‧‧
「沒有錢、沒東西吃、沒有人照顧你、搞不好晚上還找不到地方睡覺,你想你撐得住嗎
?」
「那你就可以嗎?」長得又瘦又小,只怕沒兩天就給風吹走了。
「我是沒有辦法了呀。你以為我為什麼要在那種家裏窩那麼久?還不是為了好歹混個高
中學歷,以後至少有個退路。但是,這回是真的不行了,非逃不可。你不一樣,你有家
人,你可以考上好學校,以後前途無量,根本不用跟著去受罪。」
景維心頭火起:「哦,那你是以為我放著你一個人去流浪,心裏會爽快囉?」
「如果一起走,只會兩個人一起完蛋而已!而且,那個變態絕對會去告你爸媽,到時候
他們不但要擔心你,還得吃官司,這樣子你忍心嗎?」
景維心中刺痛,咬緊了牙關,從齒縫出聲:「這我都曉得!但是,如果你就這樣走了,
以後我們可能就再也見不到面了,你知道嗎?」
立帆垂下眼睛:「那也是‧‧沒辦法的事‧‧」
已經這麼努力了,如果還是撐不下去,除了放棄,還能怎麼辦呢?
「‧‧‧‧是我太沒用了,是不是?」
「啊?」
「因為我太沒出息,嘴巴說要保護你卻一點屁用也沒有,所以你不讓我跟,是不是?」
「不是!」立帆猛地抓住他雙臂,掐得他發疼:「絕對,絕對不要說這種話。你想想,
如果我沒有遇到你的話,現在會是什麼樣子?如果不是你把我從pub裏拖出來,我就算
沒被打死,也早被退學了。」
遇到你,是人生的轉捩點。
「可是,碰到你以後,每次我想說乾脆放棄,一口氣墮落下去算了的時候,你都會熊熊
跑出來拉我一把。雖然你常常做很多白痴事情,可是我真的很高興,然後就會覺得,我
自己也要勇敢一點。」
「‧‧‧‧」
「所以你絕對不可以說自己沒有用。」
因為感覺到你的關愛,再也不是孤零零的一個人,不知不覺,勇氣便生了出來。
因此,不想把你拖下水。
希望你永遠生活在光明的地方,一生一世光鮮亮麗,讓眾人捧在手上。希望把你永遠放
在心裏,不管過了幾十年,永遠是現在這個功課好長得帥,完美得不能再完美的王子。
看見景維形容憔悴,知道他短短幾天內一定吃了不少苦頭;現在這種時候,表情自然更
是難看,立帆一時竟忘了自己的麻煩處境,為他心疼起來。微微笑著,柔聲說:「你不
要這種臉嘛,也不見得我以後就會很慘啊。運\\\氣好的話,很快就會找到打工,然後我就
可以學點本事,趕快安定下來,到時候就可以跟你聯絡了呀。」
「我‧‧」劉景維,你不是向來自認為口才一流的嗎?不但得了一堆演講比賽冠軍,連
某個女人也誇你嘴巴利害不是嗎?為什麼這個節骨眼上卻說不出一句挽留的話?
立帆笑著,不是以前用來應付人的職業笑容,而是全心全意,專屬於情人的微笑。眼裏
含情脈脈,雙手輕托著景維的臉頰,湊上前去,有生以來第一次主動吻了另一個男性的
唇。
「我喜歡你。」
然後他走了。
就像落葉短暫著地又被風吹走一般,沒留下半點痕跡。
只剩下全身僵硬的景維,感受著唇上的餘溫。
──喜歡你‧‧
能夠聽見戀人說出這句話,應該算是很幸福了吧?
可是為什麼‧‧
為什麼是在這種時候呢?
已經過了幾天了?
上學、放學、醫院、家裏,時間一分一秒飛逝,在他腦裏卻沒留下多少印象。
從事情發生那天起,楊黛民就沒了影子,連在醫院裏也看不到人,聽說是請了長假,也
不知跑去哪裏。
現在克賢三不五時便抽空到病房,陪雅萍和景維說話,感覺好像又回到了當年一家三口
和樂融融的時光。請注意,是「好像」。
克賢提議等景維考完,三個人一起去歐洲渡假。雖然歐洲早就去到膩了,雅萍還是大力
贊成。也許就是太大力了,所以那種跟她年齡不搭的歡欣雀躍表情,看起來有點勉強。
就像她幾年來,千方百計維持走味的婚姻一樣的勉強。
克賢也是很熱心地在計劃,但景維仍看得出來,自從黛民離開後,他眼中始終是一片空
洞,頭上的白髮跟臉上的皺紋倒是欣欣向榮。
景維漠然看著父母,悲哀的感覺油然而生。
難道,以後都要像這樣,三人各自帶著難癒的傷痕,皮笑肉不笑地困在一起過日子嗎?
這天,克賢車子進廠保養,讓景維自己去上學。
由於景維身上已經完全感覺不到反抗的氣息,克賢對他的看管鬆了許多。
基本上,把自己的生命用在盯死另一個人身上,本身就是件大大吃不消的苦差事,可能
的話,當然很樂意能盡早解除負擔。
不過景維倒是希望爸爸載他。在車上至少他可以閉眼裝睡,不用看見他曾經跟立帆一起
走過的大街小巷。
而現在,他卻必須孤伶伶地自己走在充滿回憶的路上。
哪一天晚上在這攤子買了零食、誰又在那個轉角說了什麼蠢話、一起站在機車行的門口
傻傻地看著裏面閃閃發光的越野車……
本來只是些芝麻小事,現在全成了珍貴無比的片段,隨著腳步一遍又一遍地在腦中播
放。
滿街都是穿著跟他同樣制服的學生,惟獨少了那個人。
目光一轉,看到不遠處,二道騎樓間夾了條小巷子,猛然想起那正是他跟立帆第一次見
面的地方,頓時只覺心痛如絞,幾乎忘了身在何處。
忽然背後被拍了一下,一回頭,領口立刻被人揪住,景維還沒回過神來,已被對方一把
拉進巷子裏了。
心中一震,脫口而出:「立……」
嘴立刻被一隻手掌堵住。粗糙而有力的手掌,透著濃得令人作嘔的煙味,不是立帆。
景維瞪大了眼,只見胡先生那惡魔般的臉逼在面前。
「小鬼!你把姚立帆藏到哪裏去了?」
景維只覺背上寒毛直豎,口氣還是硬得很:「我哪曉得啊?你不是他的監護人嗎?你應
該最清楚才對。」
「少給我裝蒜,死小鬼!」壓在景維肩頭的手掌加緊了力道,疼得景維臉色發青。「馬
上把姚立帆給我交出來!」
「不知道就是不知道!明明就是你把他逼走的!」
「你敢說姚立帆沒跟你聯絡?我才不相信!」
「管你信不信!」用力推開他,跑出了小巷。
胡先生緊追著出來,抓住他手臂:「姚立帆在哪裏?給我說!」
「放開我!變態!」景維只覺噁心得快吐出來,扯開喉嚨大喊。路上的學生們紛紛側目
看著他們。其中有不少人認識景維,有些較有正義感的小孩開始鄭重考慮要不要在這混
亂的場面裏拔刀相助。請注意,只是「考慮」。
胡先生怒目瞪著他,沒幾秒居然笑了出來,眼中射出惡毒又興奮的光芒。
「我是變態?你自己是同性戀還敢罵別人變態?」
「啊?!」旁觀的學生中有些人叫了出來,其他人則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你!」景維全身都僵硬了。
「我怎樣?我說錯了?你敢說你沒跟姚立帆上過床?」
「嗄!」這回大叫的學生更多了。
景維只覺得全身血液都衝上頭頂:「你他媽的人渣……」忍不住拳頭就抬了起來。
「怎樣?想打架?來呀,你打呀!你要是問心無愧就打呀!」
在眾目睽睽之下,高舉的拳頭怎麼也揮不下去。可能的話,真恨不得撲上去咬斷他喉嚨
;但是,這樣一來他就真的萬劫不復了。
胡先生料準他不敢動手,乾脆轉頭對著學生們大喊:「各位同學,尤其是男同學,你們
跟這種變態同校,千萬要小心,別像我們家姚立帆一樣遭了他的毒手啊!」
在同學們驚異的視線中,景維轉身頭也不回地跑開。
* * *
不知跑了多久,路上已經看不到行人,只有車子一輛輛呼嘯而過;商店大多還是鐵門深
鎖,剛甦醒的城市竟是一片蕭條景象。
在某個騎樓的柱子上,看到一張褪色的公益海報,上面畫著幾個小孩在玩球。構圖非常
老套,毫無創意;而且筆法僵硬,小孩子畫得既不可愛,臉上的笑容看起來也不是很快
樂;用色更是超級不協調,總之就是醜到不行。
海報上方有一行大字:「給孩子一個快樂天堂。」 景維呆呆地望著那行字,忽然間眼
淚併出了眼眶。他站在大街上泣不成聲。
沒有快樂天堂這種東西。
這世上充滿了邪惡;家裏、學校裏、馬路上,到處都是。只要你活著就得面對它,
不管你是不是小孩。
無憂無慮的童年,是上天送給被選上的孩子們的美夢。
美夢總有結束的一天。
畢竟不習慣翹課,只在街上遊蕩了半天就找不到地方去了,景維過了中午便還是乖乖回
到學校。
三年級教室全都是空的,大家都到禮堂排演畢業典禮了。他當然也只好硬著頭皮進入禮
堂,偷偷摸摸地鑽到自己班的位置上坐好。
台上羅教官像要吃人的眼睛一刻也沒離開他身上。
正排演到畢業生代表致辭,台上的畢業生代表正講到一半,忽然間閉上了嘴,張大了眼
睛瞪著對面的入口處。
感到奇怪的學生們也順著他的視線回頭望,隨即有人發出了驚異的低語聲。
由於景維他們班排在最前面,景維的位置又不在走道旁,就算伸長了脖子也看不到後面
發生了什麼事。
不過謎團馬上就解開了,一個女子清亮的聲音藉著手提擴音器在禮堂裏爆開:「這裏有
個叫劉景維的沒有?馬上給我滾出來。」
景維腦中轟然一聲,頓時呆掉了。
楊黛民跑來這裏幹什麼?
台上的羅教官說:「這位小姐,我們這裏是學校,請你不要進來鬧。」
擴音器:「廢話!我當然知道這裏是學校,要不是學校我來幹嘛?沒空跟你扯!劉景維
你到底出不出來?」
景維走出隊伍,只見楊黛民穿著華麗耀眼的香奈兒套裝,頭戴迪奧淑女帽,腳登古奇高
跟鞋,一手叉腰,一雙美腿擺著三七步,大剌剌地站在走道正中央。
擴音器:「終於死出來了呀,小鬼!」
「妳來幹什麼?」
羅教官:「這位小姐,妳……」
擴音器:「閉嘴!沒人在跟你說話,醜八怪!」轉向景維:「我說……」
「妳把擴音器拿掉我才跟妳說話!」
黛民放下擴音器:「我找到姚立帆了。」
景維心頭一緊;已經討論上學途中的插曲討論了一早上的同學們,現在再度議論紛紛起
來。
「真的假的?」
「不然你以為我沒事休長假幹嘛?今天算我好人做到底,順便載你去接他。走吧。」
「……」景維沒有反應。
「喂,你聾了是不是?還是興奮得走不動了?」
「我不去。」
「你再說一遍?」
「我去找他有什麼用?他還不是又會被他舅舅帶回去,我根本一點辦法也沒有!」
「咦咦咦?怎麼幾天沒見,變得一點骨氣都沒了啊?我真是看錯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