倩婀要我过来,也许是故意想为她哥哥报仇罢……不过,没见到玄识一面,真是死也不甘心……
就算失去双腿,我用爬的,也要找到玄识的封印处。
飞雪漫漫,狂风刺目,我经过的地方留下两行血色的脚印。我体力在一点一点流失,却始终没发现玄识的所在。大概活不出去了吧?只是,我要见他,一定要见他!
风雪更狂,我一不留神,身子一滑,陡然滚下雪窟!轰隆隆飞雪如万丈锐流,席卷著我滚向无边无际的未知处。
我好半天才迷迷糊糊醒来,却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奇异的地方。
这是一个巨大雄伟的冰雪平台,台上云气四合,生长著各种透明如水晶的花草,雪花漫天温柔飞舞,美丽得像一个永恒的幻梦。平台中心部位是一尊俭朴的冰棺,隔著厚厚的白冰,我能隐约看到玄识安静的容颜。
心情一阵激荡,我勉强挣扎起来,一瘸一拐地冲了过去,几乎是一下子摔在那冰棺上,也顾不得剧痛,一把划裂棺材上厚厚的封印,急忙推开沈重的棺盖,半跪在地上,小心翼翼把他从棺中抱出。
因为楚凭的封印,玄识一切犹如生前,连身子也是柔软的,面色是淡淡的玉白,神情平静安祥,嘴角微微弯起,还是临死那个模样。似乎随时会睁开双目,对我笑一笑。可我知道,他不再会对我微笑或者生气了。
悲伤难以自己,我把头挨著他冰冷的脸颊,热泪一滴滴落下,随即在风雪中凝结成细小的冰珠。
我小心擦去他脸上的冰花,可更多的眼泪流下来,那点点滴滴落下的冰珠,怎麽也擦不干净,後来变成了淡淡的粉红色,再後来是深浓的殷红……
会为他瞎掉双目吗?我不知道,可好像也不怎麽在意。能不能离开这个冰雪天地,会不会失去一切,其实都无所谓了。
玄识再不会回应我了,可我们会一直在一起,也没什麽不好的。
我抱紧了玄识,沈默地躺在他身边,仰望苍穹,心里居然平静得接近幸福。
高天是深厚的墨蓝色,北斗七星在遥远的天穹上闪耀,我忽然想起,那是我打碎的临华宝镜,为了哄童年的玄识开心,我把它们留在天穹最高处。银河汗漫,璀璨生辉,那是玄识思念我的时候留下的一片片琉璃碎片。
想不到,漫天美丽的星辰,成了我们相逢的最初记号,却也要见证我们的最终……
天海劫67
星光澹澹如水,在我眼前旋转飞舞,宛然又是当年那个神妙无比的临华宝镜了。团团如明月的皎洁镜面中浮动著重重幻影,我似乎看到了我的一生。
童年和哥哥在一起的无忧时光,寂寞的少年时代,偶然鱼跃高空和玄识的相遇,打碎临华镜的一见锺情,天庭漫长悠闲的两两陪伴,那些日子,那些我曾经觉得沈闷无味的生涯,原来如此甜蜜……
他唠叨地说著童年的寂寞,用甜蜜柔软的神情告诉我,爱上了临华镜中的英俊天神,耐心忍耐我胡搞的什麽天庭诗歌朗诵晚会,抓著我一起消灭天耗子天小强,带我一起在银河中泛舟一夜……我们曾经在一起那麽久,我却从没在意过。可惜,想重来也不行了。
泪眼模糊,临华镜的光影不住流转,一幕幕,让我快乐,让我悲伤。我似乎又回到那次重归天庭看望玄识之前,性急地经过那一大片琉璃森林,心里带著热情、焦急和希望。……如果一切停止在这里,该多好……
可是,我又看到了那个一边流泪一边刻画著琉璃木的白衣人,不知道他为什麽这麽悲伤,可我的伤心一边不比他少,时光总是如此匆匆,我又要见到玄识,然後带著他走向命运最後的毁灭麽?
且慢!
琉璃木……可以创造最伟大天神的神木,只能靠惊天动地的神力来催动……一道思绪犹如闪电划破漫漫夜空,我陡然意识到了什麽,几乎是一下子跳了起来!
大叫一声,我摇摇晃晃站直,仰望高空,临华镜早已消失,又是漫天灿烂的星辰,一闪一闪地,似乎是无数顽皮的精灵在对我眨眼。我心中充满了感激,这神奇的宝镜虽然早就碎了,它还是帮到了我。
我心中又充满了斗志,仓卒地亲了亲玄识苍白冰凉的脸颊,柔声说:“等我!我一定救活你!”随即小心地把他放回冰棺,依然盖好。
这一次,有了目标,我浑身的力气一下子又回来了,打起精神,四下寻找离开的路。
还好这个冰谷在不远处有个巨大的裂口,我循著谷口出去,慢慢走了大约七八天,差点把手脚一起冻掉,终於走出了玄龙之幻境。能爬出这要命的鬼地方,还真亏我心里有那点斗志鼓舞著,不救活玄识,我就算一打不死的小强,没这麽容易灭的!
转头看了看冰雪飞舞的苍莽幻境,我扬眉一笑,握紧了拳头:“玄识,你一定会没事的!等我!”
陡然眼前一黑,天昏地暗,随即响起楚凭的声音:“果然比小强还命大!”
随即是倩婀淡淡说:“看在他这麽喜欢哥哥的份上,算了!说不定他想的办法真有用呢?”
天地一阵振动旋转,我再次睁开眼睛,却见自己依然坐在倩婀的客房,楚凭不知何时已经来到,鸿羽更是担心地看著我。
我愣了一下,皱眉问:“我怎麽在这里?玄龙幻境呢?玄识呢?”心里却已隐约知道了答案。
果然,楚凭淡淡一笑:“所谓玄龙幻境,自然存在於幻觉之中。若不是你对玄识尚有一念真诚,就会陷入虚幻的冰雪世界,再回不来了。”
这老小子果然恶毒!居然夥同倩婀挖这麽大个坑骗我跳。
我心里窝火,瞪了他一眼,随即倒是有些感激。他如果真想要我的命,我昏迷的时候,他早就可以下手了,能让我在幻境中再次见到玄识,已经是很有人情味的报复了吧。
老小子见玄识为我而死,心里一定十分愤怒,可他还是给我留下了一线生机,只试验了一下我的真心。老小子这麽手下留情,自然是看在玄识的份上,看来,他对玄识还真是很好的。可玄识的心毕竟在我这里,真正最难过的人,只怕反倒是楚凭了。
现在玄识已经过世了,我再没了当初和楚凭恶斗的火气,反倒有些伤感,忍不住叹了口气:“对不起,楚凭。我知道你恨我捣乱,可我没法不夺走玄识……我真的好喜欢他……可能他和你在一起反倒好过些,可我真的没办法……没办法……”
楚凭听得面色微变,直直瞪著我,愣了半天,这才颤声说:“算了,人都死了,还说什麽。”
他忽然站了起来,背对著我,急促地走了几步。我看到一滴水落在尘埃。
过一会,楚凭镇定了一些,淡淡说;“你在幻境中想到琉璃木,这说不定倒是个办法。可以试试看。”
於是我把当初在琉璃森林中看到的情形和两人说了,倩婀听得面色微变,忽然道:“我想,我知道那个白衣人是谁了,也知道他为什麽要刻画琉璃木。那是天庭最古老神圣的覆神大法。中央天帝一直不能释怀儿子的死亡吧,他用自己的血与神力凝聚在琉璃木上,是不是借此可以催动日神烨赫的重生?”
我听得啊地一声,又惊又喜!
原来那个悲伤的男子就是中央天帝!他们父子感情一定很好,所以天帝不惜用血浇灌刻画神木。他一定有什麽起死回生的神妙法门,如果连死去一万年的烨赫也能活回来,玄识的生命,为何不能再回!
我高兴得团团转,在屋里走来走去,摩拳擦掌,傻了半天,忽然冒出来一句:“那就好,我,我马上去天庭砍树去!”就算要我割几桶血去救玄识,能让他活回来就好!
倩婀想了想,又补一句:“不过我听过,要搞覆神大法的琉璃木,一定得有十万年以上的寿命才行。你去了可要好好找找,是那种通体金黄光明的大树才成,不要乱砍。否则会破坏整个天庭的生命轮回!”
我没口子答应著,陡然穿窗而出,风一样飞冲而起,直上云霄。
68
天帝显然没想到我居然敢这么单枪匹马杀入天庭,甚至还没来得及召集人手,就被我一路冲到了辉煌的南天门。我心里有数,就算找到琉璃木,也得天帝说出催动琉璃木的法门才行,所以最要紧的事情还是抓到天帝本人。
我本来没有称霸天海的野心,平时对这老儿可以尽量谦让,这次关系玄识的性命,就算把天庭砸个底朝天,我也要把老天帝给揪出来!
上次天海大战之后,天兵天将们被我杀得心惊胆战,丢了锐气,看到我一路狂风烈火般冲来,竟然没几个敢上来阻拦。便有胆大的,也被我一掌拍出十万八千里,让他们先找南极仙翁喝过茶再说。
倒是二郎神顶着日神的名头,又是天帝的外甥,不好十分躲闪,硬着头皮迎战。我对付他早就摸出一整套心得,一番恶斗下来,把他耗得汗如雨下,眼看就要不成了,我正要重施故技,一巴掌打发他去找南极仙翁下棋,忽然听到一个低沈威严的声音:“二郎真君,你且退下。”
二郎神不敢不听,奋力回招,腾出空挡,跳了出去,低头侍奉一侧。诸天神佛,无不下拜。
我见这人来得好大的排场,料定是中央天帝了,当下朗声道:“海皇嵇越,见过天帝。”他果然就是我在林中见过的那个白衣男人,只是此刻神情肃穆威严,带着无上的冷峻霸气,一点也不像树林中那个为儿子伤心得热泪纵横的慈父。我甚至有些怀疑,这会是一个人吗?
天帝的目光犹如冷电青锋,凝注着我,沈声道:“嵇越,天海之战,战书未至,你为何来天庭捣乱?”
我忍不住有些佩服他的镇定,明明天门被我打了个乱七八糟,还能这么雍容自若地说话。玄识的神情气度,倒是十分中有五分学自天帝吧。不知道这老儿是另有狠招,还是压根置生死于度外呢?
我对这种气度雍容的人向来有些敬意,平时在心里腹诽天帝无数次,真看到了他,反倒留了些客气,当下说:“在下想恳请天帝给我一个人情。”
天帝眉峰微皱:“是么?”显然并不认可我的话,不过他修养真好,还是耐心听我说下去。
于是我直接说出来意:“天帝,你的侄儿玄识,他是我的好友,前些日子不幸为我身亡……我听说天帝有神妙法门,可以倚靠琉璃树的力量,聚集灵力,创造天神,甚至让神明起死回生。嵇越恳请天帝相助,传授此法给我,我要让玄识活回来。”
我有求于他,这番话说得甚是委婉,心里甚至想,只要天帝给帮忙,只要不妨害墨云海,就算他再给我出难题,我也认了。
天帝看了我一会,淡淡一笑:“你怎么知道我有这法门?是谣言罢。”
我只好直说了:“那日,我去耀焕宫看望玄识,路过琉璃森林,看到你正在用自己的血染上刀锋,刻画一株琉璃木……若不是在创造天神,那是做甚么?”
这番话一说,众人都有些变色,尤其是二郎神,脸色格外苍白。我心里疑惑,不知道我的话有什么不对。
忽然心里一亮,明白过来。如果烨赫复活,二郎神自然再也做不成日神了。这些年,天帝虽然先后让玄识和二郎神做天界太子,他们其实都是暂时的替代品。天帝心里,从没有放弃救活烨赫的希望罢?那是为人父亲的一片心肠,本来没什么,可他一直瞒着玄识,让他从小就受了那么多年的钩心斗角和寂寞辛苦……
想着玄识幼年时候躲在耀焕宫角落低声哭泣的样子,我心里燃起一阵怒气,如果这次天帝不肯配合,有得让他吃苦头!反正他对玄识也不好,我犯不着太客气。
天帝沉默一会,居然爽快地一口承认:“不错,那就是覆神大法。能够创造天地日月,也能创造天神,让已经消失的神明起死回生。”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我:“可惜,覆神大法只能靠十万年以上寿命的琉璃木催动。这样的琉璃木,整个天界只有一株。那是我为了我儿子留下的。”
我吃了一惊,回想起那琉璃木,果然是金黄灿烂,非同寻常。难道……
天帝近乎讥诮的眼光看着我,淡淡一笑:“嵇越,没用的。玄识是我侄儿,我自然很喜欢他,可我一定会先顾我的儿子。半年之前,我已经为烨赫施展过了覆神大法,他会慢慢苏醒。你现在说什么,我也不可能帮你了。”
我听得又气又急,忽然一咬牙,发了狠:“你不肯是吧?我砍了那琉璃木,带回去再说!就不信我自己琢磨不出办法!”
明知道,那是烨赫活回来的唯一希望,我心里隐约闪过一丝不安,可一想到玄识,我又狠下心肠。既然天帝不在意侄儿,我为什么要顾忌他的儿子。何况,烨赫虽然是我哥哥的情人,可他也是杀死哥哥的人!
冷笑一声,我掉头就走。
身后天帝沉沉一笑:“竟敢如此行事,留不得你。”身后清风徐动,犹如三月暖阳天,一道温熙柔和的力量缓缓在天地间铺开。我陡然感到全身无力,似乎要融入这绿意葱葱的光明天地,化为宇宙鸿蒙中无色无相的淡淡轻烟飞絮。
化育方物、不动声色的力量,这才是天帝真正的法力吧!竟然如此可怕……
69
方才一阵昏沈,耳边猛然响起楚凭急促的声音,犹如利剑般直刺我耳膜:“嵇越,别睡,否则死定了!”
我心里一颤,陡然清醒,这才知道,楚凭一直在暗中盯着我的举动。这老小子也想救活玄识的,不过他可真狡猾,让我冲锋陷阵,他就躲着察言观色。幸好如此,我才从天帝的神力下面逃出一劫!
用力咬着舌尖,借着刺痛保持清醒,我装出晕晕糊糊的样子,偷偷眯着眼睛,看到天帝正在聚精会神施展法力,机会来了!
我陡然一跃而起,化出原形,巨大的龙翼轰隆隆伸张而出,飓风一过,狠狠将天帝扫中!喀嚓一声,我似乎听到骨骼断裂的闷响,天帝闷哼一声,腿猛地一软,可他毕竟不肯失了风度,就这么斜斜坐到地上,依然是态度平静,一如抚琴春游闲坐,只是苍白的脸色泄漏他的真实状况。
他虽然失败,态度依然高傲雍容,只是淡淡一笑:“可惜……用在烨赫那里的力量太多……竟然不能杀你了。”
我差点被这老家伙要了命,余悸未定,索性恶刺他一句:“是啊,可惜可惜。你保不住你儿子了,我这就砍树去。”顺手擦掉额头冷汗,心里无比感谢楚凭那老滑头,我掉头急奔。
忽然身后脚步仓卒,竟然是天帝摇摇晃晃拖着伤腿追了过来,这风范雍容的男人终于露出一丝慌乱哀求之色:“不要去,我的儿子,不要伤害我的儿子。我好不容易救回他,他马上可以复活了。嵇越,求求你!”
天帝的声音因为焦急而有些发抖,见我迟疑,他一咬牙,猛然对着我跪下!苍白的脸上已是老泪纵横!
轰隆隆!九天震动,天界一片乌云迷茫,雷电大作。这是至高无上的天庭之主对海国皇帝最屈辱的哀求了,可天帝是那么高傲雍容的人,他为了儿子,竟然做到这样的程度!
我看着眼前痛苦而屈辱的男子,再看着愤怒的天界众生,心里一阵颤抖。无数念头在心中盘旋不下。
从小就孤苦伶仃,不知道多么羡慕人家有父子兄弟的家庭。我实在没法忍心看着一个父亲为了儿子哀求到这样,而无动于衷……
耳边是楚凭利剑般铿锵锐利的咆哮:“别管他!他才给烨赫浇过血,是最衰弱的时候。乘着他法力不续,你快砍了琉璃木回来!等他恢复元气,你会死得连渣也不剩!唯一的机会啊!嵇越!嵇越!”
我茫然一会,对着身在遥远龙境的楚凭微微苦笑:“对不起……我……真的做不到。”
我伸手拉起了天帝。
他愣愣看了我一会,总算明白我的意思,身子一阵颤抖,脸上肌肉扭曲,只能勉强维持平静。
“谢谢你,嵇越。谢谢……”这骄傲无比的男人反反复复说着,我只能苦笑,心中吊上了沉重的铅块似的,清楚地知道:是我,亲手断送了玄识复活的机会。只为我那点可笑的一念不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