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灭的孤堡。被鲜血浸染的灰袍在狂风中发出被撕裂一般的哭号,他的长发同样散落在风中,一如他的语言被吹去了奔
走在不同方向。
当不可想象的愤怒来临,在场的每一个人亲眼见证了那条巨大的银龙在黑暗的神光中定格。无止息的萨兰芬多的风听见
了骨骼破碎的清脆声响。来自龙的悲鸣那么模糊,模糊地像是穿越了遥远的时空,大部分被折损在颠簸的山间。随后,
失去生命迹象的龙缓缓地从最高处落了下来,身体逐渐化为了晶莹的粉末,一面下降一面洋洋洒洒地飘落,像是阔别许
多年后的一场大雪。当风吹刮地猛烈些,粉末就凋零得更迅速,就像隔夜的谣言一样,当真实来临便不堪一击。
当所有人仰望沉思的时候,没有人注意到一块小小的物体落在了死灵法师的附近,包括他自己。
冰元素精灵在哭泣。每一个凝视着的人长久地沉默,不敢大声呼吸。冰元素精灵在他们的睫毛上挂了一层晶莹,轻轻一
眨便悄无声息地滑落,看起来像是久违了的泪花。
“科斯特。”
他听见谁在他背后呢喃他的名字。死灵法师迅速地转身,看见无数冰元素粒子用尽最后的力量凝聚起来,终于凝成了一
个人的身形。
那个人一如既往地微笑,风轻云淡地仿佛什么事都不曾发生。
“你又冒险了。”那个人温柔地责备他,那双令人沉溺的深邃之海中却只有无可奈何的宠溺。
科斯特银色的瞳孔中倒映着对方的样子,第一次觉得吐字艰难:“你……就是冰霜之舞者?”
美貌的男子苦笑了一下。
“对不起,科斯特。”他深深地凝视着他,贪婪地记住对方最后的样子,仿佛要花上数万年的时间铭刻入骨髓,“我们
都太寂寞。其实我想陪着你一直走下去,可是,还是回到了原来的姿态。对不起,科斯特……我爱你,请不要忘记我。
”
这是他第一次对清醒着的死灵法师说那简单的三个字。他曾经以为会埋藏一辈子,但是最后吐露出来却是那么自然而然
。大概在他的记忆深处,他不止一次地练习的缘故。因为这是真实,所以无需伪饰。
——我爱你,请不要忘记我。
他如此卑微地祈求,随后他像用尽了全部的力气。冰元素再也无法支撑这副临时的躯体,当风再起的时分,它们被悄无
声息地吹散开去。
科斯特一惊,下意识伸手去捉对方的手臂,指尖却只感触到深切的凉意。法瑞恩的影子在须臾之间便被吹散得无处可寻
,就像他本身的存在一样,是一个遥远的传奇。传奇只在浪迹桑提亚斯的游吟诗人们的传唱中被细细咀嚼慢慢回忆,即
使你在夜深人静悄然哭泣,时光都无法回到过去。
我爱你。这三个字太多简单,却深刻地蕴含了这个世间最珍贵的情感。他不懂得爱,更不会知晓法瑞恩对他说爱的理由
,究竟是什么时候爱上的。如果他懂得,他便会知道,爱其实毫无缘由,它来得悄无声息,一旦开始便来势汹涌,将臣
服者湮没其中。
他跪下来,凝视着指尖上那一滴精英的水珠。他默不作声地定定看着它,看了很长时间。它促使他想起什么。水珠本身
有一种东西在静静摇晃着死灵法师意识深处某种软绵绵的沉积物。但他不明白这到底意味着什么,语言已被葬入遥远的
黑暗中。
“科斯特。”不知道什么时候,雅戈已经走到了他的身边,语调平静,“你知道为什么现在的冰霜之舞者无法抵抗来自
神界的一击么?”
科斯特没有抬头,而邪恶者则是自顾自说下去,用残忍的词句将死灵法师的最后一步心理防线彻底击溃。
“因为这只是那家伙游荡的精魂。它附在一块小小的龙骨上,然后因为某种巧合,它被你召唤出来了,跟着你一同旅行
。法瑞恩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冰霜之舞者,所以我才能利用你轻易地打败他。所以,很抱歉,看来是还是我赢了。”
死灵法师依旧没有回答。他的精力已经被全部耗尽,只是勉强地支撑。当他的视线茫然地落在地面上,记忆在瞬息间看
到了似曾相识的画面。那双手颤抖地垂下,终于从红褐色的沙砾之中寻觅到了那一块小小的断骨。风把他的头发吹起来
,遮蔽了苍白的脸颊,使得他的表情在阴影下朦胧不清。
“你输了,按照规定,你的忠诚和生命已经属于我了。当然,还有龙。”
黑暗妖咒师的手上捉着一把灰色的匕首,死亡深渊的魔法符咒在闪光的刀柄上栩栩如生。如果在死灵法师的额头上刻下
专属铭记,科斯特将成为他最出色的作品。
但是当刀尖接触到死灵法师的瞬间就被强烈地反弹。一个死灵法师就算在最脆弱的时候依然是凛然而不可侵犯。
这引起了黑暗妖咒师的挑战欲。他在匕首上附了一层暗系法术,然后再次指向死灵法师的额头。
而这一次,阻挡他的是更为强烈的圣光。显然,运气不站在他这一边。
从巨大的震惊中清醒过来的亚瑟驱动胯下的战马迅速地冲了过来。一个审判烙印准确无误地投向邪恶的黑暗妖咒师,虽
然并没有给后者造成太大的伤害,但至少已经让对方不再那么肆无忌惮。
霜之哀伤闪烁着银色的奇异光环,周身酝酿着强大的元素爆发力。法瑞恩虽然死去,但是这柄来自于龙的神器依然坚持
着自己的意志。为了保护龙所守护的珍宝,它也会不惜一切。
雅戈微微吃了一惊。当对方再次向他施展神恩的祈福,过于猛烈的圣洁之光令他感受到浑身在灼伤。
勇猛的骑士已经冲到了他跟前挡住了无法动弹的死灵法师,剑尖直刺雅戈的心脏。
雅戈立刻瞬移躲开了亚瑟的攻击。因为霜之哀伤的威慑,他只有很干脆地举手:“好吧好吧,我放弃。你可以把他带走
。”
亚瑟警惕地审视了他一会儿,直到雅戈为了证明自己放弃,主动后退了一段距离。骑士利索地跃下马,将昏迷中的死灵
法师抱起来,立即策马而去。他太过匆忙,以至于有什么从科斯特松开的手心掉落,都没有发现。
士兵们在长长的集合号中终于从茫然中走出来。他们似乎还不明白已经胜利了,但是逐渐地,喜悦悄悄浮上了眉梢。对
亡者逝去的悲伤与赢取胜利重返家园的幸福感相比,前者总是轻易居于下风,只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才会想起。
雅戈远远地站着,百无聊赖地观察着人类远征军集结收队。在他眼中,人类只是不折不扣的小丑。好吧,至少他应该感
谢他们的愚蠢。至少在科斯特被带走之后,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东西无人察觉。
他嘲讽地着看他们离去,重新走回科斯特之前站立的地点,然后弯下了腰。
地面上躺着一块孤零零的断骨,当人们遗忘了它,马蹄卷起的漫天红尘便在它表面冷漠地覆上了一层纱。如果没有人想
起,或许会在这里继续沉睡上数万年,等到海枯石烂,星尘陨落,再也没有值得回忆的理由。
当亚瑟走进死灵法师的临时居所时,夜霭深沉。
灯光令灰袍法师的脸陷入了一半光明一半阴影,而那个人却完全不在意。亚瑟第一次注意到素来冷漠的死灵法师脸上折
射着一种天真的茫然。就像他刚醒过来的时候拼命地用水镜术搜索法瑞恩的影子最后颓然发现那个人真的消失了,眼神
郁郁,神情左右,如同一只受伤的狐狸在山坡上游走。
亚瑟踌躇了一下,还是走过去,把一封信和一本书放在了灰袍法师的桌上:“进入萨兰芬多之前,他来过一次,让我转
交给你这个。”
——《如何签订与龙的契约》。
科斯特的眼睛在封面停留了一会儿,把视线转移到信上。但是当他立刻认出上面的字迹是来自法瑞恩的时候,他的目光
立刻像被灼伤一般跳开了。
亚瑟盯着他,缓缓地说:“我会告诉你真正埋藏冰霜之舞者的地方。”
科斯特沉默了一会儿,过了半晌才开口。因为太久没有说话,他的嗓音干涸得如同一望无际的荒漠:“为什么?”
“因为你是它的契约者。”王子说,“你认为一头龙为什么愿意坚定地跟随某个人呢?因为它早已认定了,你就是它的
龙骑士。”他站起来:“我会告诉你埋藏龙骨的地方。如果你想看到真正的它,或许会付出生命的代价。但是最后的决
定权还是在你手上,毕竟它也不希望你再次面临危险。”
他转身走开,但是又在门口停住。他知道法瑞恩深爱着科斯特,可是连他自己都不曾想到法瑞恩会这样疯狂。然而法瑞
恩赢了,至少死灵法师这一辈子都无法忘记他的存在;而他一败涂地,无法与竞争者相比。亚瑟怔怔地等了一会儿,在
他走出这扇门之前,空旷的室内再次传出了灰袍法师渐渐恢复平静的声音。
“……那么,召唤龙的方法呢?”
“很简单,用你的心。”亚瑟回过头,审视着嬴弱的灰袍法师,“你无须担心其他。因为它爱你,它能听见你的呼唤。
”
十七章 长夜无尽的龙眠之地
致亲爱的科斯特: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想,你已经知道了我的身份。
冰霜之舞者,这个名字太沉重。正如当年我追随佛莱德而去,我不曾想过我会独自醒来。失去太过悲伤,所以宁愿在一
开始就选择放弃,然而我却再一次踏上了桑提亚斯。这是命运之神的恶作剧。被死亡抛弃,醒来之后的我独自伫立在荒
芜的土地,失去了伴侣与目标,不知何去何从。
我想起佛莱德曾经对我不止一次地娓娓描述这片古老的土地,那时候他的眼神是那样温柔而缱绻,与战斗时的浴血坚毅
全然不同的差异。在行军的间歇中,他兴致勃勃地对我说等战争结束便与我一同旅行,穿越桑提亚斯,从这一头到另一
头,然后再徒步走回来。他对我说,在这个过程中,你会发现不是一个人。有成千上万的生命活在同一片土壤上,运行
着各式各样的轨迹。它们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没有谁是被孤立在外的,包括你自己。我永远记得他那时候的表情
,眼神灼灼而坚毅。他爱着桑提亚斯的每一寸土壤,以及布散的植物、岩石、河流乃至空气。他热爱他的家乡,热爱每
一条鲜活的生命。所以他在桑提亚斯危难之际闯到到我的山洞唤醒了我,然后在战争中为了拯救生灵献出了自己的生命
。
那个共同旅行的承诺始终没有实现。因为在战争的最后,他死去了,而我也被尘土掩埋。
当我在暌违几个世纪后再次醒来,我发现我还记得那个承诺。 我渴望探知人类为什么如此眷恋他们足下土壤的理由,但
是又厌倦背负起救世的枷锁,于是蓦然出现的你便成了我最好的借口。
我很抱歉始终隐瞒着你。当你第一次驱使着幽灵风狼离去,我便发现你与弗莱德完全不同,然而却在某些地方惊人地相
似。为了找出其中的秘密,我一直在观察你。这仿佛像一个输赢对半的游戏,或许我们会相守到老,或许我们各奔东西
。当游戏进行到最后,我发现我已经输给你了。你不是佛莱德,你是你自己。那样地自信,那样地骄傲,那样地独一无
二,兵临城下势如破竹地占据我的心情。
请不要笑我,亲爱的科斯特。你不是我遇到的第一个死灵法师,然而你验证了潜藏在每个人内心的傲慢与偏见。被世人
唾弃仇视,喜爱阴暗与孤独,传说中的死灵法师总是与亡者相伴冷漠无情,但是我知道你的心却是柔软的。我不奢求你
会回应,至少,你不会忘记我,那就够了。
亚瑟大概会告诉你埋葬我遗体的场所,不知道你是不是愿意为我驻足。冰霜之舞者已经在当年死去了,而我是法瑞恩,
一块最接近心脏部位的小小肋骨,因为机缘巧合重返人间实现冰霜之舞者的遗愿。我不是真正意义上的龙,就算让龙复
活,也不可能回到从前。即便如此,你还会为我停留片刻吗?
我想我已经理解了弗莱德为了某个目标而坚决走下去的理由了。毫无惧意无怨无悔,哪怕重新经历一次依然会这样选择
。只是我想对你说的话,会更早地表白。无论说上多少次,都不会是负担。
我爱你,科斯特。如果有再一次的机会,你是否还会与我一同旅行呢?
当视线落在最后一行,他的手忽然动了一下。
桌上的水晶皿不小心从半空坠下,在地面上摔了粉碎。
死灵法师的视线落在那堆亮晶晶的残渣表面,神色若有所思。
亡者永远是最现实的证明,然而生者的记忆却似乎被定格在某一刻,隐隐期盼着那个人依旧驻足在有着喷水池的庭院,
背景是夏日的妖娆。树叶在耀眼的光线下雀跃,郁郁葱葱,连站在池边的人都朦胧起来。当你走近,他会抬起头如往常
那样对你微笑。
——科斯特。
他的嗓音低柔,眼睛里慢慢揉散碎金色的光,透露着欣喜与暖意。然后他会静静地立在原地,凝视着你的走近,微笑不
语与世无争。
科斯特曾经打算在结束战争之后独自离去,因为那个男人与他的世界是如此地格格不入。那份微笑亘久而温馨,足以融
化埋藏在内心的冰雪,长久下去会连自己都变得不坚定。但他的猝然死去,令自己无法释怀。
究竟是什么力量在支撑着信念。沉溺在沉默无声中的爱始终陪伴在身边,从不奢求同等的回报,却会在最危机的关头毫
无惧色地代替对方死去,最后才告诉你——我爱你。
太狡猾了。
科斯特默默地站起来,目光缓缓地投射在桌面一张被打开的羊皮卷上。在他的凝视下,那张羊皮卷悠悠地浮起来,飘到
燃烧的烛火上方。在热量迅速聚集的过程中,原本雪白的表面骤然浮现一副古老的地图。图形持续了十秒,当科斯特的
视线收回,羊皮纸立刻变成了一团青黑色的灰烬。
死灵法师的神色沉吟。他清楚地记得,在他昏迷之前手中曾经握着一块小小的断骨,但是醒来的时候却失去了它。雅戈
猜透整个过程,因此,当亚瑟同样忽略龙骨的时候,必然落到了懂得如何利用它的黑暗妖咒师手上。
—— 我爱你,科斯特。如果有再一次的机会,你是否还会与我一同旅行呢?
蓦然,他想起了那封信上最后一句话。
眉间轻蹙,寡言的唇紧抿着,当他最终有了某种决定,便悄无声息地走出了空荡荡的居所。周围的人们尚且沉湎在宁静
的深暮色中,没有人觉察到死灵法师的离开。
萨兰芬多的夜是被尘封了的时空。
猩红的哑月依然悬挂在记忆中的位置,为辽阔而死寂的平原披上了一层朦胧的血色。即便是静止不动,幽灵狼长长的鬓
毛还是散乱于旷野之风。骑者的灰袍在月光下肆意与紫色皮毛纠结在一起,把死灵法师的身影模糊不清。
他从狼背上走下,步履沉稳,清楚地知道自己将要做什么。
眼前是一片较为平缓的环形盆地。在白天的时候,过于平缓的地势让人无法觉察此处的特别,但是如果到了哑月高攀的
深夜,如果你被赋予强烈的感知,就会发现盆地附近的怨灵踪影全无。
那是因为龙的气息。不管如何地隐藏,那股强大而神圣的力量总是不容忽视的。
科斯特轻轻念了一句咒语,将一个小瓶子里的催化剂滴到地面上。很快,被施加在这块土地上的各种各样的魔法阵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