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萧涟与凤瑜对视一眼,又细细地打量一番,萧涟便是轻声道:“你起来吧。黛螺,赐座。”
边上的宫女听得这话,忙忙将边上一张弹墨软簟椅端至裴煦的身后,又取来一张小巧的圆几,放于边上。帘帐外的一个
女子此时恰恰端来一杯香茗,并一些糕点吃食,一一安放好。
萧涟见此,挥挥手,让这三两宫女都退下,方是款款走到裴煦身前,裣衽一礼,道:“裴先生,为您的恩德,我且代我
家小姐一拜。”
裴煦忙起身,躬身道:“娘娘不可,如此大礼,小民愧不可当。”
盈盈起身,萧涟直视裴煦道:“若不是先生照料煦儿十余年,小姐岂不连一滴血脉都无?况且,小姐的遗骨必是为先生
安葬,如此大恩,自是应当的。只是,小姐之事,我等多半不知,方是烦劳先生移驾。”
裴煦微微笑着,躬身道:“陛下,娘娘,小民托赖上天垂幸,也读过几日诗文,知晓事礼。此事关碍极大,小民自是知
无不言言无不尽的。”
凤瑜见此,与那萧涟对视一眼,便是微微点头。萧涟侧脸看得凤瑜的神色举止,微微一笑,就回转身来,重新坐到那小
茶几的边上,吃茶不语。
纯粹漆黑的眸子微微眯起,凤瑜凝视着裴煦,稍稍思虑,便是问道:“你与曦儿相处也有十余年了。俗语有言:近朱者
赤。看得曦儿的模样,便可知晓你的心性极好。这事原也不应多问的,只是泠儿她于朕关系甚大,说不得要问上一些了
。你是如何遇到泠儿的,她那时如何?又,又是如何才撒手的......”
裴煦听着凤瑜前面的话儿,尚是平和淡然,到了后面却是越发得急促,其中的焦躁却是隐隐显露出些。
温和一笑,裴煦稍稍思虑一番,便是淡淡然地将当初的事情说了出来,只是稍微将时间地点更改些。只道是那日方从延
岭城出来,便是遇到夏国军队攻城,家仆侍从等人将自己并萧泠救下,转而避入林中。只是那萧泠身子骨极弱,产下凤
曦之后,再稍稍说了几句认亲的遗言,便是撒手离去了。
这一番细细地说法,凤瑜与萧涟心下暗暗思索,这些倒与凤曦说的、密探所记载地都一一印证,只是这细枝末叶上却是
有些问题的。
当下,凤瑜便是皱眉问道:“泠儿,说自己出城是为人所追杀所致的?”
裴煦凝眉细细回想一番,便是道:“的确如此,那时娘娘衣衫破旧,神经颇为愤恨,脸面上还有些伤痕,不像是旧日的
,倒像是新近才受的伤。当时小民的家仆等人救助娘娘之时,她便是说自己于城中遭人追杀,拖累小民却是不好。事后
,小民又曾细细询问,娘娘只是道计算失策,想不到这人也敢追杀自己,只是此人背后势力极大,这一二十年更将膨胀
。以此一点,但求小民好生待皇子,余者却不计较。”
萧涟眼眸中闪过一丝冷光,语气极是寒洌地说道:“小姐那日真是如此说来的?”
裴煦见萧涟如此的神色,眸中闪过一丝淡淡的笃定,面色上却是有些疑惑,看了看萧涟那愤恨的神色,又见得凤瑜那沉
滞的气息,不由一顿,便温声道:“小民自幼习读诗文,素日里倒也有些过目不忘的记性。那日话语不过十来句,又关
着凤、皇子,所以却是未曾漏下半句。”
这话一说,萧涟与凤瑜的脸色越发得寒洌,相视良久,凤瑜方是冷声说道:“记得如此清楚,倒是难为了你。此事暂且
记下,你照料曦儿多年,朕却是得好生赏赐与你的。只是富贵荣华,人心各有喜好,却不知你要些什么?”
听到这里,萧涟面色稍霁,微微笑着道:“这也是应该的,先生不必推辞,只尽意说出便是了。”
唇角的温和笑意尚未褪去,裴煦蹙眉思虑少许时辰,方是斟酌着语言道:“陛下、娘娘,小民家资倒也富饶,供养自己
并些仆从都是无虑的。至于官职一事,小民正是准备着科考之事,虽才薄些,但敬陪末席也无甚大碍。只有一事,却是
恳请陛下、娘娘。”
凤瑜与萧涟对视一眼,同声道:“先生但说无妨。”
裴煦一笑,温声道:“小民虽是应举,但心思并不在官场之上,当初想着也是大齐旧日仅存的文宣阁藏书。里面书海茫
茫,乃普天下读书人的圣地,小民只求在此任职罢了。但,近日皇子之事,却是让小民颇为不舍。小民与皇长子殿下相
处经年,一经别离,心中多有不舍。今时听闻陛下许诺,小民只求一事:且让小民任皇长子殿下的伴读之职,另有个能
出入翻看文宣阁藏书的许可。”
凤瑜听到这番话,不由一笑道:“这又何难。你既是执意参与科考,朕却也不好阻拦。想来先生之才,科考头名确非难
事。也罢,那赏赐之事,朕记于心中,他日你或是想起,便可以此求取一事。”
第二十七章:长日漫漫
曦光如流水,潺潺然地漂泊着,那原只一丝丝乳白中带着几分青碧的浅痕,渐渐地泛起一层柔和的霞光。屋子里炉鼎里
的龙涎香,越发得稀薄,眼见着只脉脉如丝一般的捻开,一室芬芳。
默无声息地推开窗,裴煦略微愣怔地看了一番,便唤来个小丫鬟吩咐少许,又细细地重新盥洗整治些,方是慢慢地向外
走去。
那日宫中,裴煦与凤瑜、萧涟两人虽是相谈甚欢,只是他本是一介士子,自不能日日入宫的,凤曦一时半会也便见不得
了。加之那夏国科举越发得近了,而裴煦修养身子之余,倒也是常拿著书册细细地研读。这夏国的科举于裴煦无甚为难
之处,除却重头的诗词文赋之外,只有些旧日诗文,因着裴煦素日并不着意,却尚需好生端看一些。
只这一事,裴煦平日里只常看着,并不放于心上,却将重心实实地放于探明情报的暗探身上。夏国本就是裴煦暗中极在
意的,夏都为一国之都,裴煦岂有不在意的?因此,天一阁实实在夏都的分布却也是极密极繁的,暗地里倒也探得极多
的秘闻暗情。只是一方面,这些暗探多是单线的,又身处险局里,常日里也难脱身透露;另一则,裴煦来这夏都之时,
却未曾料得凤曦之事乃是关系皇家的,倒也未曾与那京中布局的统领之人通话。
因着这两则,裴煦与凤曦倒是生生受了些不必之灾。其后,两人受人监视,那一个京中统领唤名明瑕的只得避开些,眼
见着裴煦醒来,方是窥得空隙拜见。
裴煦心中早已有些自怨,心道自己近些年事齿日重,于那政治上的事关心越发得不在意,竟是在这夏都之中,生生跌了
一跟头。而凤曦此一事,已是难以善了,只是夏国官场人物安插得不甚多,倒也不甚能助益得上。这一番思索下来,裴
煦心头更是烦闷,当下便是想着要细细地筹划一番,以便日后之计。
此时看得那京中统领情报的明瑕,自是细细地询问,又思索一番,便是道:“明暗两部于京中经营多年,事务日重,你
却得细细地斟酌整治的。但这往来之事,我定的章程倒也多有些不妥之处,日后我自是会整改一些,你不必忧心。此事
罢了,我且交代你一事。往后我多半居住于夏都,须得寻一宅子,离着贺府近些。你细细搜寻个好的,再行禀报吧。记
得,要将其好生整改一番,日后也好通消息。”
那明瑕听是裴煦如此说来,心头自是大定,至于宅院这等小事,自是满口应诺。其后,他又细细地询问一二声,将裴煦
的问话一一应答过去,见着时辰越发得迟了,方是低声辞去。
其后的十来天里,裴煦指点明瑕一些情报布局上的事儿,又配上另一个副统领罗敏君,方是将京中之事整治得通透干净
。
这一番的事,自不必多说,只是那霍恬霍雍等人,见得裴煦身形憔悴许多,只道是他既忧心凤曦,又攻读诗书,两下交
集,才有些支撑不住。只是此事关系甚大,两人寻思着不好多劝说,只多多休息方是好的。因着如此,这两素日里常行
动在军营的,竟是一发得常寻个由头,常偕同裴煦到些高楼,听曲观舞,亦可赏看京都的风格。
初始,裴煦也曾推辞一二,但自从中窥察到两人心意之后,他便是随性而为,不甚坚拒。
昨日霍恬曾登门探望,谈笑之间,说起前几日京中第一楼天然居邀来琴艺大家尚清璇,又请了几位极清丽的舞姬,明晨
必是要弄琴的,早早的便与裴煦定下今晨之约。
那尚清璇本是曲艺中号称南水北罗的罗沅罗大家的关门弟子,出道方才一年,声名便赫赫扬扬,不但压下罗沅其余三个
子弟,更有几分青出于蓝的气势。此番她游历夏国诸郡县,才来得这夏都,便受天然居盛情邀约,推辞不过,她方是于
今晨操琴三曲。
霍恬虽是军中子弟,但天生的一份长情倒是有三分落在这文艺之上,绝无霍雍那般专心于军务之中,因此,对这曲艺之
中最为清越高绰琴之一道,霍恬亦是极在意的。那天然居的席位极是难得,他思虑着裴煦于曲艺一道亦是极喜爱的,便
全力得了两个上佳的雅座。
裴煦心中感念,那科举一事虽越发得近了,但此事难得,倒也是应诺下来了。
这般想着,裴煦方才掀开帘帐,便看得霍恬身着一身宝蓝儒衫,衣冠楚楚,配上那俊朗眉目,修长身段,更显得如玉树
一般流光溢彩,极是夺人眼目的。
裴煦掀开帘帐,缓缓而出,对那霍恬笑着道:“时辰尚是早的,难道这日的武艺,你却也放着了?”
霍恬慵懒地一笑,挑眉道:“先生,虽尚大家的琴艺我是极欲一听,但却也不至于此。只是今日我起的早,便是提前来
了。看得先生的形色,可是能去了?”
裴煦淡淡地一笑,眉眼里微微泛出一股子和煦之色,温声道:“今日也是凑巧,我却是起的早了,方才正是想要去你的
院子,不想你便是到了。”
霍恬听是如此,扬眉轻笑数声,微微俯身道:“这便极好。先生,你且先请了。”
裴煦温和一笑,并不多言,只急走几步,便是与霍恬并肩向外走去。霍恬既是来了,想来府门外,早已有轩车等候着了
,倒是不用多说什么了。
第二十八章:红袖楼头
青骢马影行迟迟,谁家红袖倚楼头。轻歌曼语说不足,髲头簪花犹落地。
天然居在世上出头不过六七年的光阴,但声名卓著,早已将满天下的酒楼盖了过去。慢不说那五国天下九十九城同年同
月同日同辰剪彩招客的新鲜嚎头,且不论里面从未曾听闻的新奇酒菜点心,就是那登台的歌舞曲艺方面的大家,也足以
让那些个风雅人另眼相看,簇拥而进了。
天然居,酒好、菜好、消遣观赏的东西亦是极好极多的,只是一件,那东西价上不免有些贵了,等闲的读书人却是吃不
住的。但天然居又是极雅致的地方,竟是想出个好法子,曾放出话来道:“千金易得,人才难得。不拘诗词歌赋,只若
哪位才子的手书能博得本店顶尖献艺姑娘的赞赏,便可不收分毫呆上一日。”
只是,这九十九城的天然居献艺姑娘都不是那等凡俗女子,就是各城青楼的花魁也是自愧不如,因此,这些个书生倒是
少有将自己手书交予品评的。只是这尚清璇大家的莅临,却是使得天然居几日里收得数百的手书,里面诗词歌赋不一而
足,份份都是极好的,绕是夏都天然居的当家献艺人谙谙眼界甚高,却也选了十位人,送出帖子。
自然,这十位人都是定下今日的雅座。裴煦与霍恬谈笑着登上楼梯,便是见得其间的四人:狄祀、褚无羁、陆嘉、陆仪
。
这四人正是要上座,谈笑说合间眉目飞扬,显然是极惬意舒怀的,只是猛不丁地见得裴煦、霍恬上来,四人神色间不由
一愣。陆家兄弟眼中立时浮现出崇敬的神采,举止却也微微有些凝滞。而褚无羁眸间虽也有敬重之意,但举止散落,并
不为意,却是让裴煦觉得眼前微微一亮。
若不是旁边尚是有个狄祀,裴煦说不得真是将全部的精神放于褚无羁身上。那狄祀见得裴煦,却是稳重自若,先是与那
三人低首行了个小赔礼,便是急步走到裴煦的身边,温声笑道:“先生今日大安了,学生那日酒醉冲撞,本是要登府赔
礼的,只是一则听闻先生受惊了,不易探望;二则,先生宽宏大量,学生这等小事如若是说出来,先生记不得不说,反
倒生出些谣言来。以此二则,却是未曾前去,只是心中有些难安定,今日见得先生,却是请先生受学生一礼。”
裴煦听得这一轮子的话,不由微微一笑,淡淡凝视着这狄祀诚挚的眼眸,眼中便是闪过一道光亮,笑吟吟地道:“狄兄
不必如此,我等本是同辈,先生学生之说却是半点都当不得的。”
狄祀眼中闪过一抹精光,神色却越发得诚恳真挚,只微微低首道:“达者为师,先生自是当得的。况且这等机遇,也是
学生难得的。只是先生病躯初愈,学生一心赔礼,却是耽搁了,万望先生见谅。”
说着,狄祀便是微微后退,将四人边上一个雅座的椅子稍稍端出,道:“先生请坐,霍将军请。”
霍恬与那裴煦对视一眼,便是洒然一笑,挑眉道:“你怎知我们的位置?”
狄祀脸上勾起一丝略略得意的笑容,正欲说出,不料对面的楼台上猛然弹出一个琴音,竟是将满楼的细微喧闹声都压了
过去。
见是如此,狄祀眼眸微微黯淡下来,忙温声道:“尚大家琴艺便是要开始了,先生、霍将军,我且退下吧。”
裴煦看得这狄祀的进退言谈,便稍稍知的他一二分的性子,再看了边上那三人的举止,眼眸里闪过一丝光亮,和声道:
“兄弟之义,在于祸福与共的担当,狄兄如此走了,却不是看不起我与霍恬?抑或是,那尚大家琴艺天成,须得知己细
细品味?”
狄祀眼眸里闪过一丝喜色,面上稍稍犹豫些,便是道:“先生说笑了,若是先生不介意,我等四人并入先生这一边,自
然也是好的。”
听到狄祀如此说来,裴煦眉眼越发得舒展开来,面上和煦着说道:“如此自是好的,只是时辰不多,却是得早早唤来那
楼中的小二才是。”
听得裴煦如此说来,那狄祀忙忙与那三人说了一番,又急急唤来小二,将两间雅间的帘帐掀起,合并为个稍大的雅间。
这一番忙乱,六人方才坐定,便是听得一连串叮咚作响的清朗鼓瑟声,众人面上一紧,便都是知晓那尚清璇尚大家的三
曲琴曲的头一首即将上场。
果其不然,这清泉一般的流水声悠悠而去。
一丝丝一脉脉的琴音如空谷溪泉之中探出的云气,徐徐而起,茫茫然竟不知如何而来。流云的闲散,流水的静谧,流霞
的绮丽,与着陡然伫立的奇峰,便是自越发激昂的琴音中巍然显露。琴音益发激越,浑然如一丝白烟,矗立而上,不知
其何所归。众人心思越发上扬,此时耳边陡然听得一声叮,便似银瓶乍破,猛然醒悟过来。
那琴音却是停了。
裴煦略略瞄过陆家兄弟沈醉的神情,又细细看了褚无羁和狄祀一眼,见那褚无羁神色端然,虽有所吸引却屹立不动,眼
中不由闪过一丝赞赏。而那狄祀,却是真真让裴煦满意,他神色温文儒雅,只是那眼眸中却散发着裴煦决然熟悉的东西
:贪婪,对于掌握他人情绪乃至生命的那种权利上的贪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