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授也来参加吧。」
她突然又变得很有活力的说。
「过几个礼拜我们会帮他办个欢送会,每个人都要好好“送送”他,给他个印象深刻的回忆!」
「教授也来,好不好?」女孩盯着他看。
「不用了,你们年轻人玩……」他想要推辞。
「教授。」可是有人不允许。
顿住脚步,他直挺挺的站在那里。突然口干舌噪起来,喉咙似乎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他在前方的路上看到一个人。
体型,头发,姿态,还有身后的阳光。
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人。
女孩也看到了。她的脚步顿时加快,大叫着,张开手臂左右挥舞,快步奔向站定的人影。
金黄的光芒就撒在两个年轻人的身上,温暖的包围着他们。
高大的身躯配上苗条的身段,女孩柔软的长发就飘荡在男孩的脸颊上,细瘦的手臂环上了充满力气的臂膀,轻轻摇晃着
。
女孩在微笑,在跳跃,脸上的笑容是比任何时候都还要大。
男人马上觉得不太舒服。
手心不断涔出汗,他努力搓揉着指头,胃也突然开始有了一种熟悉的翻腾感,类似呕吐的感觉让他把手上的资料更靠近
自己的胸膛,缩缩肩膀。他眉头纠结在一起,背弓了起来,脚差点不听使唤的就要跪倒在地。热量就随着他额头的汗被
风给带走,他越来越觉得冷。
他该要维持风度,跟他们打招呼。但身体却使他开始后退,纸张一张张往地上掉。
女孩突然指着他,大声的呼唤。
就看那高大的人缓缓的转过头来。
「教授。」
那声呼喊就像是赛跑的枪声,他甩开手上所有的东西,大量的纸片从天而降,左右摆荡,如大块的雪花降临在这黄昏的
走道上。
然后他就开始往回跑,用力的跑,拼命的跑,使出全部的力量在跑。他的手跟脚就像是有条线在牵引,或是加了弹簧,
持续甩动的越来越快。道路在他面前摇晃,扭曲的象条蛇。他在这条不是笔直的走道上被撞的东倒西歪。但他还是跑着
,脑子一片空白,就只剩下这个本能而已。
时光突然回到20年前的自己,年轻的身体灵活的动着,在向前迈步的时候都有一种快要飞起来的错觉。
他想飞,飞离开这所有的一切。
就算只有一秒,一秒!
「你又在搞什么?!」医生大骂。
他揉揉屁股跟背,看着趴在自己身上的男人,生气叫道。
刚刚那一下的冲击真不是普通的利害,他简直觉得自己的脊椎已经断了好几节了。
「……你怎么在这里?」
男人慢慢爬起来,揉揉脑袋,擦擦脸。
「不是说好我来载你去同学会……」大喊声停顿,他看到男人特别苍白的脸。
「怎么了?」
「……没事。」男人站起来,拉了医生一把。
医生拍拍衣服,眼睛盯着眼前似乎喝醉的人晃来晃去。
「走吧。」男人的声音淡淡的。
抬起头,白色的嘴唇有个白色的笑。
医生叹口气,没有问他什么,只是走过去扶着他。
他们一路无言走到他的车子旁。医生打开车门让男人先坐进去,然后自己再坐入驾驶座。
「我送你回去。」
「没关系,我很好。」
又是那一句话。他觉得血压又快要上升。
他看了看男人,把他用力一扳,让沉重的头靠向自己的肩膀,男人毫无抵抗。
「……可能是发烧吧,等结束后给你一些药。」医生说。
「……谢谢……」男人说着,细柔的发丝盖住眼睛。
他们就这样沉默的坐在车上,久到四周完全黑暗为止。
男人闭上眼睛,想像着自己还在办公室打瞌睡。
没有女孩,没有其他人。只有温暖的阳光照在自己的脖子上。
除了阳光,他看到的全都是假像。
全都是假的。
慢慢的,他的胃不再翻腾了。
12 倾听
平常身体不舒服的时候,他通常会回家。躺在温暖的被窝,让满室的黑暗笼罩自己,让冰冷随着眼睛的闭上而消失。然
后等到明天,又开始新的一日。
可是这次他突然不想。
他不想回去那什么声音都没有的家。他要闹,他要吵,他要去一个能有足够令他耳聋的分贝的地方。那是一个可以麻痹
大脑以至于无法去想任何事情的地方。
于是在茫茫人海中,他一眼就找到她。
优雅的线条从端坐的背脊到举起酒杯的手,几缕垂落的发丝勾勒细长脖子的弧度,因为酒气而闪耀的眼睛,跟着是带着
微笑的唇。
周旋在人群中间的她,带着老练,自然,且美丽。
然后她看到了他,脸上的笑容多了一丝温暖。他也不自觉的笑了起来,给予相同的回应。一煞那的错觉闪过他的脑袋,
就让他差点以为是真的。
其实20年只不过是20天,其实他们还是年轻的男女,其实他们的未来还没有确定。
其实他们还是在一起的。
这场同学会正如他所预料的,吵杂,混乱,兼充满无奈跟感慨。
就像是马戏团表演似的。
各种动物企图用得意技能吸引目光,让大把的钞票跟掌声洒落在自己身上。像只自视甚高的孔雀扬扬羽毛,张舞着爪子
吓唬的狮子,或是跳着火圈的海豚。但最终却只像学人骑车的猴子,努力半天,留下了滑稽可笑。
因为每个人在骄傲的展现自己的成就的同时,又羡幕着别人的幸福。
「所以我很惊讶,居然会看到你在那里。」
轻柔的声音传来,他转头,看到微笑的她。
「喝点热茶,可以稍微解酒。」
缓缓的白烟旋转上扬,捧在手心上那实质的温暖,他小心的喝了一口。闭上眼,一股暖流从喉咙延伸到胃,茶香却向上
窜入鼻子,那空气似乎都沾染了青绿的味道。那是一种四肢百骇都得到纾解的感觉,沉重的酒精好像顿时轻了许多。
「看来这茶对你的胃口。」
看着男人略为轻松的神态,她放下心的说。
「谢谢你带我离开那里。」想到那酒气冲天的场面,到最后的一发不可收拾,他不禁无奈的一笑。
「我也是刚好想要走了,正好顺便。只不过就苦了医生一个人在孤军奋战。」
他们俩个笑着。
宽敞的客厅,有着简单俐落的装潢,淡色的调配,木制家具跟玻璃交叉搭配,是干净又不失温暖的空间。书架上有著名
家的作品,墙壁上也有高雅的绘图,两者中间穿插着一个个的笑脸。
他望过一张张的照片,里面的人们高兴且快乐的表情完全捕捉在其中。
一个成熟男人环抱着她。修长的体态搭配她的挑高苗条,宽大的手有时包围在她的肩膀,她的腰,她的手。她在笑的时
候男人也在笑,男人认真的时候她也只有严肃。两人搭配的天衣无缝。
「你很幸福。」他为她下了个定论,并不是询问句。
她转头回看,红色的嘴角似乎是勉强才勾起微笑。
「谢谢。」
接着是男人跟一个年轻人的照片。他们几乎齐高,宽厚的肩膀似乎也不相上下。他们一起打闹,一起大笑,一起参加年
轻人的毕业典礼。闪亮的眼并排在一列时,几乎都发出相同的闪耀,似乎连嘴角上扬的角度也一模一样。
「跟他爸同个模子印出来的。」她说。
望向照片的眼神是温柔的,也是骄傲的。
同时拥有两个自信的男人陪伴,身为妻子跟母亲该是要骄傲的。
女人眼中的自信让他高兴,也让他知道自己当初的抉择是对的。
20年前的放弃,造就了一个美满的家庭。
「以前他就坚持要在台湾读大学,但前几个礼拜居然直接打电话给我说要转学到美国去。所以这次回来除了公司的事,
主要是为了他的转学手续。」
她转头,带着男人坐在沙发上。
「我不想直接问他原因,想听听你说的。」
「……也许是因为跟我有过争执的关系吧。」
他低头,看着已逐渐停止漂浮的几缕叶片,缓缓沉淀杯底。
「……其实我也不太清楚。」
男人本能的想要退缩。他的确知道答案,但他无法说出口。尤其对一个不管是他还是另外一个人都同样重要的女人。但
他更不想撒谎,欺骗有时候会带来更大的伤口。
「你还是跟以前一样,喜欢把责任往身上揽。」她摇摇头。
「我相信你的为人。不爱跟人纠纷的你居然生气到下逐客令,表示事情一定很严重。八成是我那自视甚高的儿子惹的祸
。打扰到你真对不起…」
「不是的,其实这跟谁对谁错没有关系……」
男人急忙解释,她在等待他的答案,可是男人话说到一半却又不知道该如何才能说清楚。最后只是脸色苍白,欲言又止
。
「……那我不为难你……等你想说的时候再说吧。」
一双细长的手覆盖在他的手背上。十根涂染丹蔲的手指细细滑过明显的青色血管,跟着是不再有力的肌肉,再接下来是
松跨皮肤下包裹的骨结。她慢慢的摸索着,一遍一遍。
「让我好好看看你,我还没有仔细看看你过……」
那双手还带着茶香,青绿的味道跟随着抚上脸庞的轨道环绕鼻间。
女人的温柔是否是如此的诱惑?母亲的魅力是否是如此的大?
被轻柔呵护的感觉使他开始晕眩。
「……你瘦了,好多好多……」
他对上的那双眼眸中,有他曾经非常熟悉的温润跟光泽,那些都曾经陪伴他一段时间。那时光是快乐的,美好的,且人
人称羡的。
什么时候,那些回忆离他越来越远了?
男人抽出手来,四根手指微微并拢,从眼前人右颈肩的细缝逐渐往里面伸。里面是热的还带着香气,由指甲传递到他的
手臂上。他轻轻触摸那脖子,柔软的耳朵,手指腹缓缓推拿,接着到后面的发根部位,然后再轻轻一贴,她的脸颊就实
实的托付在他的手心中,就如拆散的模型合并在一起,如此的契合,完整无缺。
他有点感到自己的莽撞,手下意识的收回,另外一只手攀附其上。
「……我……」他不知所措。
她静静的看着他,接着笑着。
「……我很高兴你还愿意这样摸我。」
有着美丽颜色衬托的手稍微用了力,并不想让他停止。
「你说你觉得我的脸很好摸,脖子也是。所以都这样托着。然后我就这样靠在你的手上。」
她的头向旁一偏,大半的重量都转移到那白皙的手上。
「有一次被别人看到了,还以为我的头断掉了呢。」
他记起了往事,也开始笑着。
「刚开始还不是你强塞我的手伸到你的脸颊。」
「因为你一副想要摸我又不敢摸的样子,每次都偷偷把手伸出来又偷偷伸回去,有贼心没贼胆,我如果不帮你你什么时
候才敢真的摸我。」
「你怎么……」
「我当然知道,当我一转头看你又脸红的时候我就知道。」
她嘻嘻笑着,瞧见男人的脸又逐渐变红。
女人的头发微微晃动,就好像两根扎的漂亮的辫子,轻轻晃着。
晃着晃着,晃着晃着。
那眼泪就晃了下来。
「我以为你会捧我的脸捧一辈子的,为什么你不再捧下去了呢?」
「原本我以为自己是很坚强的女孩,什么事情都难不倒我,当然我也不用依靠任何人。但我好喜欢你继续贴着,让我觉
得自己就像被你珍爱的易碎品,如高贵的琉璃小心翼翼的照顾着。这是我第一次有愿意依靠别人的想法。」
「可是你离开了。没有支撑物的琉璃,就这么摔在地上碎掉了。」
她的眼睛还是很亮,如灯塔在缥缈无边的海上,照射在他的心上。
「为什么?我当初问你原因你不说,那过了20年了你还不肯说吗?」
盼求的眼神盯着自己,他嘴巴张开了,却不知道怎么说出口。
他很想跟她说,其实你早就说出答案了,只是你不知道罢了。
「我……我怕你跟我在一起不会有好日子过……」他撇头说出。
你说你幸福的,你很高兴有这样的丈夫跟儿子。
所以我不能毁掉你既定的幸福。
「这就是你的理由?」
「你怎么知道我不会幸福?你又知道什么了?!」
她颤抖的说,那眼泪一直一直掉。
「骗子……」
一根手指擦掉一滴眼泪,十根手指都沾湿了仍然擦不尽。
「……对不起……」
他抱她在怀里,用力的就像要把她揉进身体里。女人的拳头打在背上撞击心头。那泪水在刺痛着他,还有那哭声也在抽
痛着他,还有自己的愧疚跟好多好多的东西。就觉得自己似乎也鼻子一酸。
他突然明白为什么那个人一直叫自己打他骂他。
那种无法挽回的错,到后来真的只能用这样单纯的方式来弥补愧疚。
看看生理上的痛能否比的上心理上的。
可惜啊可惜。
他没有给那个人一点机会。任由那个人咆哮哀鸣。
自以为的慈悲其实是最大的折磨。
女人颤抖的头发上突然有了颤抖的泪水。
他直觉的朝脸上擦,透明的液体已经流了满脸。
好多好多。
于是他闭上眼,不想让它继续流出来。
13 放开
他的脚有能力走到这里,但是他的手却没能力抬的起来。
从来没有觉得阻隔的墙壁跟门会是如此坚固,他再怎么努力都没办法突破。
墙跟门是条界线,他们各在一头。然后他的手指轻轻触碰,打开其中一个入口,走了进去。他天真的以为,这样的接纳
,闯入他的世界,那通道就会永远开着。他从没想到,自己的手指只能打开门,不能打开人的心。
那个人就在自己面前,趴在桌上。
他拨开一根根铺散的头发。柔软的黑色有着稍微嫌长的长度,里面包裹越来越多的白色,在他手心里被阳光晒的发光。
一张他熟悉的脸慢慢出现,连睡着的样子也是他看过好几遍的。关着的眼睛,紧闭的嘴,呼吸不顺畅所以偶尔抽动的鼻
子。瞧着那微皱的眉,他似乎也能感受得到男人些微的痛苦。
遮盖在下的皮肤显露出来,更显白皙的脖子因菊黄的夕阳而多了点颜色。他的手指滑过,僵硬的肌肉跟凸出的骨头,他
不禁来回抚摸,眼中多了更多的情感。
这个人瘦了,好多好多。身体也似乎变得更差。情况比女孩跟他描述的还要严重。他记得这个人的皮肤没这么白,头发
也没这么少。在什么时候衰老来了?带走这个人所有的力量,仅存下一丝支撑着这个躯壳?
为什么会这么憔悴?你应该要快乐啊!
没有人再去打扰,也没有人会去逼迫了,为什么还不能快乐起来?
十根手指从脸颊慢慢划过,最后停留在脖颈上。微微用力,泛白的指尖陷入同样也白色的皮肤。他左右上下的划成弧形
,带过几丝遗留在上的头发,手指渐渐的与其纠缠,一圈一圈。他停下来,整个手心贴着,不热不冷的体温带着微弱的
心跳声传来。
他低下头,闭上眼。
「……拜托……请你幸福……」
别再这样下去了!
这样我的离开才有意义,否则我这一切的痛苦都毫无价值。
不然我会误解,以为你的憔悴都是因为我。
不要让我再找到藉口可以回到你身旁。
他双手的手指收拢,逐渐加强力道。泛白的程度让一些细微的声音从眼前人传出。他知道那是可以摧毁一个生命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