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绵亘将军,听见战鼓声了。”
——“号令我军,突入隘口,增援司马大人,一举歼敌!”
“传令将隘口放开一线,让他们逃,到了江边,自然有人会收拾他们。”
——“将军,听声音,山谷已经开战了,我们要不要开拔?”
——“不!王让我们在江边追击逃亡的残兵,司马大人会将敌人迫来的。”
“司马大人,敌兵已败退。”
“整合军队,乘胜直取敌军大营,不要让僧淼有机会逃了。”
移动,会合,接应,一切的一切都象是排好的一局戏,这广阔的大地,只似两个人一场精确冷狠的演出。
迅速又完美的,摩云山、祁王宫;大司马、兰陵王;他、和他。每一个谋略,每一个命令,每一个目标,都牢牢的嵌合在一起,——天衣无缝。
仿佛就在身边一样的心意相通,少昊可以了解兰陵的每一个先手,就象他们以往的每一次一样。只是这次,他体味到了非同寻常的兴奋——就象和兰陵身体相交时一样忘我的疯狂和激昂。
他们的思绪,越过长长远远的空间在这战场上空纠缠缱绻,紧紧牵系,什么也难以将那水乳交融的感受分割。
远远的、微笑的看着激烈战斗的山谷。嘶吼声,惨叫声,兵刃交击的叮当声,暴起的血光,弥漫的死气和血腥,是如此接近的激热感和沸腾感。
明明是仿若修罗地狱般的场景,为何他心里居然是这么快意?
——同情,怜悯,温善,和良知,好像已经是离他很远的词了。一个随时在生死之间摆荡的人,怎么也是少了对人的那份脉脉温情。没有任何多余的空间去关心他人,他,只为自己。
就是这样冰冷的心,居然为了某个人悸动的不能自已,是多么罕有的奇迹,唯一的一点温柔,尽数给了那人,全无保留。
拿出那封可说是决定自己命运的八百里加急,少昊一笑扬手,纸页就于空中慢慢卷曲、焦糊、最后变成了点点灰烬,消融在空气里。
你给了我重来的机会,如果我还能作什么补偿的话,也许仍不嫌迟。兰陵,我不会再用自己的爱情去伤害你了。这一次,我是你的臣子,你的仆人,绝不再越雷池一步。直到,我生命终结的那一天。
——这样子,可不可以?
“司马大人,您真是神机妙算!”身边不知何时站了一个窈窕的身影,满是钦佩的语气和掩不住的仰慕。
少昊回头,看见明艳照人的逦姬用着尊敬和崇拜的目光追随着他。这种时候,居然显得可爱起来,不禁重新打量着她。——反正是要他娶个女人是吧?也好,家里的长辈们少了一个罗嗦,他落得耳根清静,而兰陵……大概也可以放心了吧?
“战役结束后,逦姬小姐你是否想和我同往历都一游?”挑起一个灿烂的笑容,虽是询问,却充满了对方必定应承的自信。
一时也不明白这个无情的人怎么突然如此殷勤,逦姬已经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说:“我愿意!”心里不禁有些后悔自己的急躁。
看出她原欲借此拿架子,也没有点破,此时他已不必在意这些可爱又可悲的小伎俩了。
已决定了要放弃最想要的人,他还有这么可在意?
可是我,真的能吗?还是只是在心里作着无谓的挣扎,想将自己伪饰的更无私?
——转身的时候,少昊突然这么想。
祁历271年,夏。
祁军将僧淼叛军引入伏鹰涧,会合所伏部众于此绝地夹击僧军,并于秉江之畔大败叛军逃兵,直取其大营,十七万叛军,一役全伏。于十四日内即收复僧藩,搬师回朝,是役史称“摩云之战”。摄于此战之威,单军于祁单边境上退兵百里。
第九章
“放开我!——你发的什么疯?!”
“挣扎的话,手会更疼哦。”
“混蛋!给我解开!”
“啧啧,这么美丽的唇,不象该说这么粗鲁的话的嘛。”
“你见鬼的想干什么?!”
低沉的笑声从胸腔逸出,贴近的身体震的兰陵一阵颤——“呵呵,你说呢?”兰陵的寝宫,侍从们都被叱退了,双手被自己的发带绑在背后,发丝因为少了束缚而凌乱的披洒在身上。被以绝对劣势压在榻上,气的七窍生烟而又无可奈何的兰陵愤怒的瞪着上方的男人,少昊则满不在意的用手指绕着他的秀发,眼里的寒霜却未曾稍减。
………………
那天下午,本来一切都很平静。
坐在鉴心亭的窗边,兰陵看着书,辛夷进来的时候,他甚至都没有注意到。
感觉有人接近时,他才发现身边已经立着那个总是微笑的少女。心下微惊,什么时候,一向设防重重的他居然已这么习惯她的亲近了呢?
“干什么?”看出对方的欣喜,他淡淡的开口问。
“我刚听说少昊大人的军队正得胜回朝,可能明后天就能到了,所以就先来传话。”一边送上飞差的信件。
也懒的看,丢在一边,反正也就是那些陈年老套的歌功颂德,浪费时间。认真想想,他似乎是第一次这么闲逸的和这个女孩子相处,突然的有了想了解对方的欲望。
“你会弹琴吧?弹给我听听好吗?”难得的温和,任是谁也难以拒绝这样漆黑如星眸子里的无言的请求。
轻移莲步,坐上亭中常设的琴椅,呼出一口气。——眼观鼻、鼻观心、心如止水,由她一瞬间变的飘洒出尘的灵秀脸孔,兰陵就知道,她是真正的操琴高手。
铮铮清吟,纤纤玉手拨了拨弦,稳住不断颤动的余音,一定神,开始弹动古琴的灵悦。
有些错愕,因为她弹的居然是一首表述思妇夜怨的《捣衣》。
——“深院静,小庭空,断续寒砧断续风。无奈夜长人不寐,数声和月到帘栊。”——(五代* 李煜* 《捣练子》)
仿佛真作了夜听捣衣声的隔窗人,兰陵的心绪随着指尖流泻的婉转百徊而缠绵悱恻,悠悠神往。天地间,这时也就剩了他,和她的琴。
一曲奏罢,余韵袅袅。
兰陵轻轻击掌:“我生平所见之人,以你的琴艺最高。今天真是有幸得闻此天籁,”顿一顿,又吟了两句:“亦知戍不返,秋至拭清砧。已近苦寒月,况经长别心。”
辛夷就此续将下去:“宁辞捣衣倦,一寄塞垣深。用尽闺中力,愿听空外音。”(唐* 杜甫* 《捣衣》)
俩人相视一笑,彼此都有得遇知音的感觉。
“为什么要奏这首?象是《欸乃》、《广陵散》、《搔首问天》不好吗?”(这三首同前《捣衣》均为古琴曲)
惊奇他居然问这,但还是照直答了去:“我…很喜欢这首曲子……小的时候,别人告诉我说见师是不能有凡尘世情的,但我,一直很向往这样的感觉,能在寂静的夜里,好好想着一个人,为他捣衣弄砧,不是很幸福的事吗?”羞涩的低头:“当然,你们男人,是不会这样认为的,你们通常不会甘于平凡的生活;对你们来说,人生就是不停息的挑战和证明。”
他的确是不明白,但那分外温柔的语声,却有如沐春风般的、想让他把谈话继续下去的感受:“你想要的人生是怎样的呢?”
辛夷笑了,灿若春花:“你知不知道,这是你第一次关心我在想什么,能有这句话,——我已经很开心了。”
侧过头,悠然吟起一句古诗:“生死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携老(《诗经》)。——我想要的人生就是这样,不要多出色,不要多富贵,作一个普通人,和另一个普通人一起携手到老。”转过来,笑笑的看着兰陵:“很傻、很微弱的梦想,是不是?”
那刹间,竟然就发现,女孩子,原来是这么动人的。闪闪的眼睛,含着憧憬和希望;微扬的唇角,又坚定又温柔;不知为何,那笑让人心里没来由的平静。兰陵怔怔的看她,不知该说什么:“……也…不会。”
“泉涸,鱼相处于陆,相嘘以湿,相濡以沫(《庄子*
大宗师》)……很感人,也很美,这是多么深的依赖、多么深的感情——”说着说着,眼角竟然湿润,被自己感动的不能自已,是不是很蠢?
凝结在长长的睫毛上,不停滚动的水珠,耀的人眼花。奇怪,日头又没有照在这边,为什么会这么心神恍惚?
想明白在作什么的时候,他已经俯身吻上了那晶莹的泪滴。
入口微凉,带着咸咸湿湿的感觉,有柔柔软软的栀子清香令人沉醉。许久抬头,看见女孩因为惊疑和羞怯而通红的脸、睁大的眼,心里也是错愕不定。——为什么这么做?
回神,也许该说些什么吧。“你刚刚的样子……很美。”实在也不知该怎样解释刚刚的冲动。俩人凝视,根本没有注意到门旁的人影。
紧紧攥着拳头,只怕自己一个火大就冲上去做出什么不合时宜的事,都能听到手指的咯咯清响,这时,一边的大司空居然还老怀大慰的笑着抚须:“呵呵,没想到王和储妃关系已经这么好了,司马大人,看来我们很快就有喜事可以办了!”
见鬼!他星夜兼程的提前赶回来,可不是为了看兰陵和别的人卿卿我我的!喜事?——他妈的最好永远也不要有!!所有的决心都在刹那间被抛诸脑后,那些冠冕堂皇的说话统统见鬼去吧!兰陵是他的,什么人也不能从他怀里将之夺走!
看着里面俩人的对视神情,少昊的眼危险的眯起,心里黑暗的角落有血在奔涌,有什么在催促着他的行动……野性的低吠轻轻咆哮,听见了……理智崩塌的声音。
发现的时候,已经冲进去抓住了兰陵的一只手腕,将微诧的人拉到近身,低低的、仿佛从齿间迸出的语调是不容错认的坚决——“跟我走!”
从惊愕中很快回复,竭力压下见到对方时连自己也不懂的骚动。听到那话的时候,兰陵瞬间涌上狂怒:“你以为你是谁?!我还要听你的命令吗?!给我放开!!”
兰陵不留情面的叱责和不友善的态度,让少昊很想把他绑起来狠狠修理一顿。要付诸行动的时候,才“注意”到身边因为吃惊而暂时失声的两个“闲杂人等”,看见大司空想开口说什么,他决定先下手为强。靠近兰陵,气息混浊的低语:“你要是不跟我走,就会让别人看免费的好戏了!你的寝宫和这里,你想要哪一样?”
“你敢?!”兰陵又气又恨的连语音都变了。
看着身前因为动气而微微张开的红唇,他还有些想真的就这样吻下去,慢慢的舔了舔嘴唇,少昊邪邪的笑了起来:“你说我敢还是不敢?”
“你!……”不甘心,真的不甘心,但是比起他来,这个混蛋还真的是没有什么不敢的。反手一把拉起少昊,兰陵掠过身边的人:“有什么事明天再说,今天——”
笑的很得意,少昊接下去:“——王和我‘有事要谈’。”
然后也不管人听没听见,就拉扯着兰陵出门去了。
大司空一头雾水的还搞不清状况:“他们这是——?”
有些苦涩的对自己笑笑,辛夷温然开口:“大概是有什么军情要商议吧?司空大人,要茶么?”大司空也没有追究,呵呵的笑着说了什么,辛夷却都听不见。
只是一瞬间的……梦吧?以为…有了被爱的可能。可是,还是比不上呢,当那个人出现的时候,你的眼里就只剩了他,连……“抱歉”……和……“再见”也……没有一句……
可是,就算你永远也不会爱上我,至少我……曾经爱过,也曾苦苦追寻过,那样就……够了……
余下的,就只有唇畔的兰香,和,若有若无的温暖……
………………
被半拖半拽的拉进寝宫,少昊摆出一张罗刹脸喝退了左右。然后就被重重的丢在榻上,头上的发带也被散下来绑住了双手,俩人贴的紧紧的怒目而视。
研磨着手里丝缎般的长发,少昊笑笑的开口,眼里却冷冰:“几月不见,你又瘦了,是不是储妃没有好好‘照顾‘你?”
“你说的是什么?跟辛夷有什么关系?”蹙起眉,实在不了解这家伙想的什么。
“之前你居然放过了她,我就很奇怪了,什么时候你居然也怜香惜玉起来。那时你就看上她了,是吗?!”变的暴躁的语气,震的兰陵有点发晕。
“要发神经自己发去,别跟我乱扯!放开我!”真是没有因由的指责,神经病!
“你休想!!”少昊也卯上了,看着这过去几个月无数次在梦里纠缠他的脸孔,才发现思念,居然已是刻骨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