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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哪儿?”将手从少昊肩上收回来,兰陵打量着这器宇轩昂的华宅。坐落在距离历都二十公里外的晋阳山上,居高临下的俯瞰历都全景,院落交错,排列有致,颇有一番大气磅礴的威势。
“我家的老宅。”少昊先走近大门。吱呀,古老的铜锁应声而开。
“为什么没人?”踏上宽广的青石板路,兰陵有些诧异它的凋零。
“因为有怨灵。”挨近,声气却不似平时的轻佻,抚上石雕的庭灯,眼中有许久没见的追忆:“我曾祖父的时候因为立了大功,先太皇赐了这块地,就建了这座老宅。”
“嗯,我好像听你说过。”兰陵的语气也不由的和缓了些,今天发生的事,让他的判断力有点混乱,戒心也减缓很多。
“但是他也是死在这里,他的妻子和仆人私通,事情暴露后合伙杀了他,当然,他们也没能双宿双栖,都被吊死在曾祖父坟头上。我太爷爷因为杀人太多,成天被幻象迷惑,失足摔进了荷花池——就是那边,看见了吗?”不知不觉走到后庭,兰陵安静的听着少昊的诉说。
“我的祖母死在那间屋子,她是在生我父亲时难产死的,据说她死时还叫着自己初恋情人的名字——她是被我祖父看上后强娶的……”
站在一间房门前,怔仲良久,似乎想断了话头,却还是说了:“我母亲就死在这里,——那根房梁——”
“还有我叔叔,大伯,表姐……以及祖父、曾祖辈的好些说不清的人。发生了这么事,你说还有人敢住下去吗?我母亲死后,就完全废弃了,只有每隔两三天有人来打扫一次。”
推开一间房,少昊熟练的找了靠窗的榻席坐下:“有人说这座老宅被诅咒了,被家族的武将文官们杀掉的怨灵日日夜夜缠绕着、憎恨着。甚至每夜都有人听到空中的声音,从死亡之地传出的引诱的声音。恐怕每个在这座老宅住的人,最后都会发疯的。所以弄到后来,连打扫的人都要重金聘雇。”
四下看了看,兰陵也坐上榻:“这是你的屋子吗?”
“是。我已经有十几年没来过这里了,没想到还是老样子。”站起来,走到书堆边左翻右找。
“你叫我到这里来——”不耐烦,但是突然被打断了,“啊!找到了!居然还在!”
拎着两坛酒,高兴的象个孩子,少昊走到兰陵身边:“我很小的时候,就很羡慕大人可以对酒当歌,可是被禁止喝太多,所以就偷了这两小坛酒藏在屋角的地板下面。然后发誓要在十年后来喝这坛酒,可惜后来忘了,所以到现在才想起回来。”
“你忘了?!”他可不认为少昊是这么健忘的人,虽然一贯是满不在乎的样子,但是在想的什么,谁也没能真的明白。
微怔,然后淡淡笑:“可以说是吧。”拿出一对翡翠杯,将坛子拍开,一时间屋室里熏人欲醉,兰陵有些不能消受的皱了皱眉。
倒满。递给兰陵,不意外的看见他拒绝的表情:“放心,不是烈酒,是你最喜欢的竹叶青,只是摆的时间太长了点儿,味太重了。”
接过来浅酌一口,的确是竹叶青那清冽甘甜的味道,只是真的搁久了些,脸上禁不住掠过一阵红晕,眼也有些花。
尽量不让自己痴迷于眼前脸色微熏,眸光迷离的动人模样,少昊只好找回刚才的话头:“因为我后来发现,喝酒是最伤人的事。既然喝了,就想醉,但是醉了,却总要醒。宿醉不但难受,还有说不出来的无聊。”
“那你还找我喝酒。”是有些微醉,可防卫倒是一点没减。
“只是喝酒嘛!而且我又明白了一件事:这么一点酒,如果一个人喝,很快就会醉的;但是两个人喝……就不一样了。”殷勤的笑容,怎么看也缺乏说服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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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是没什么说服力,说什么“只是”喝酒的话,最后还不是弄成这样子。
用手肘支起上身,一边再次警告自己的不小心,一边用力把环住赤裸腰身的手扳开。费尽力气,终于从手脚的纠缠中脱出,抓起一件外裳披上,顺了顺披散的发,下榻开门。
迎接他的是落了一地的星光,寂静夜里,蝉鸣声听起来分外的凄凉。
不知是几更了,睡不惯别处的床,还是惊醒了。随便走在荷塘边,看见轻轻摇曳的幽幽冷冷的蓝色柔丝面上荡漾的荷叶,以及中心断断续续的银线。
仔细看的话,原来是明丽的月亮映出的破碎幻象。真是一轮好圆的月,也许又是十五了吧——有多久没有这么认真的看过月亮了呢?温一壶月光下酒,借一缕和风醒醉,好像是很远很远的情趣了。
荷花的香是带着些水气的,风过荡波,飘摇着层层叠叠的绿浪青圆。不喜欢荷的香,总有种无法言喻的刺鼻,所以只是停了一停。
披在肩上的柔漫华彩,掠过身边的呜咽风声,一路伴着走走停停,直到一栋小楼前。抬头拾阶,缓步而上。这是这里最高的建筑,大约有四层吧,到了高处,是怎样的风光呢?
到了最高的一层,走近窗,伸手打开双扉。
呼啸的风一下子灌进来,吹的有点昏眩了,兰陵定一定神,微探出身子看向外面。
月亮已经看不见了,这个窗是朝东的,那么说,太阳就要升起来了吗?远处的启明星清晰可见,提醒着他时间的流逝。
呵,清晨的风果然是分外的透人,只穿着薄薄的外裳,身上自然发冷了。用手环住双臂,微微打了寒颤。
一件披风罩上,炽热的气息拥他入怀,熟悉的声音:“朝起露重,你不要着凉了。”
因为是很冷的缘故吧,自己才没有推开对方,只是任由那有力的双手圈着,汲取从贴近的身体上散发的温度。
“这里叫听辰楼,是宅子里唯一可以看见日出的地方,以前我常和父亲一起站在这儿看日出日落,星河流转。时间的脚步声,总是从这里最先踏过。”比往常还要低沉的语音,用耳语般的绵细在兰陵的头顶呓语。
“所以叫做‘听辰’?”受蛊惑一般的也柔和答腔。
“嗯。——你看,天亮了。”
巡着声望去,东边已经是白夜拂晓了。森森苍白的地平线,而后是浅白,嗣后是微蓝,头顶上的天空还是深海般的绛紫,如同变化的彩衣样突然的褪尽了颜色,一下子整个天洗练似的白。
先是一点摇摇欲坠的微光,从模糊的天地之间升起来,然后象是导火索,那红黄的炽光绵延到眼力所不及的地方。燃烧的感觉让那条本就不分明的界线变得氤氲,仿佛被蒸发了某一部分的实在,混合成一片刺眼的金。
动了动不适应突如其来的强光而收缩的眼睛,兰陵睁大眸子,不想放过每一个变幻。
就象是谁轻轻弹动的球,微露出一角的圆在探出头后居然又是一沉,积蓄力量,然后还等不及你眨眼,那金红的球体就自在的从夹缝中挣脱出来了。喷薄而出,怒火般的涌出的赤焰,远远的就让人有烧灼感。
温暖,蔓延在身体的每一个角落,金色象是落雨撒在屋檐瓦片上,光辉从缝隙中伸展手脚。太阳在最后一次与天地的缱绻中轻轻用力,就完全的、没有一丝留恋的跃起。
手,被覆住,分开,手指一根一根缓缓相缠,握的紧紧的都有点痛。头,依偎到耳侧,摩挲,热热的气息相互缠绕。但是,有心无心的,都没有在意。
向往的注目着那燃烧的今天,兰陵似乎并没有注意到他们的距离已经近到没有距离的地步,只是梦呓似的:“——日日受阳光恩泽,但这还是我第一次认真的看日出,人的所谓丰功伟业,怎么比得上它育佑众生的瑰丽壮美。”
从斜上方望下去,兰陵的脸微微侧倾,金色的光撒在那样玉般流光不息的容颜上,居然也温润起来,长长的睫毛微卷,黑色的头发笼上了一层金芒,细幼的汗毛融成一片薄薄的光华,将本就美丽的不可方物的脸托出一派飘然若仙。
那双什么时候也藏着怀疑和惊惧,充满了欲等触摸却又在下一瞬间会将你推开的高傲和掩不住的拒绝的深色眼睛,在阳光的照映下透的金褐色仿佛多变的猫咪,看来是那么纯粹和透明。遥遥的距离,成了只要伸手似乎就可以抓住的实在。
“好美——”不由的自心底深处叹出此刻唯一的语言。 “嗯,我也是这么想。”完全不觉对方话题的主角是自己,顺口接上。
“不,我说的是你。你好美——”
诧异的转头,想驳斥这本不该用来形容男人的词,却在看见的一时间失神。
只是侧面,眼光看着前方,刚刚的话好像仅是一时忘情的冲口而出,第一次这么近、这么用心的打量他,才发现他原来真是这么吸引人心的。坚毅的脸庞,刀削般深刻清晰的轮廓,薄薄的、形状优美的唇,据他自己说是天生的薄情明证。浓密的短发,黑色的剑眉,笔挺的鼻梁,还有,他的曈。
总是带着一分散漫,两分不羁,三分挑逗和余下的深不可测的眸子,这刻是分外的认真和专注。似乎发现了被注视,缓缓转过头来,少昊温和的凝视他的眼,里面尽是不可言喻的深沉和温柔刻骨的痛楚。
慌张的匆忙转头,只留瀑布般的发作为俩人间的屏障,希望阻隔那样令人不能承受的目光。心里想着,是什么时候呢,他用这样的眼光看着自己,好像从很久以前就是了,只是自己从未深思过其中的含义——等一下,那样会有什么含义啊,是不是被太阳晒昏了头。无比清晰的认识到正被凝视着,缠绵的眼光完全穿越了现实的界限,肆无忌惮的张扬。
怦怦。——心脏无规则的悸动着,希望逃开,但是却没有力气动掸。从交缠的手间传来的温暖是如此灼热,贴近的身躯,难以厘清谁是谁的。
此刻,天地间,没有了身外这楼,没有了耀人的日头,没有了可供考虑的所有。
只有,他们,俩人。
——心,是跳的很急吗?————这家伙,不会听见了吧?————对我,你真的没有一点动摇吗?————是害怕什么,会被知道呢?————是,真的吗?————不是,真的吧?——将头转的更偏,一瞬的动作惊扰了凝滞的、暧昧的空气。
一反常态的没有逼迫他,少昊仅是将下颌放在他的头侧紧贴,垂眼凝视着又逃掉的人,轻声说:“兰陵,有一件事我骗了你。”
竭力控制自己脱轨的心跳,也没有太在意对方的话,兰陵只是低低的应了一声。
没有回应,也不停口,少昊继续坦白:“其实我没有忘记去喝那坛酒,那时我收藏它也不是因为我说的那些理由。而是有一天,我听说我父母相识,是因为我父亲在宴上喝了母亲亲手酿的酒,对能酿出那样清透冷冽的酒的人大为倾倒,登门拜见而一见钟情。所以我就偷藏了母亲手酿的两坛酒,发誓有一天我有了爱的人,就一起来这里,喝这坛酒,然后告诉对方这个故事。原本不打算说给你听的,”他微微扬唇,“不知道为什么……现在……突然什么也不想顾忌……”
低着头,兰陵默然不语,也不知听见了没有。
“你听见了吗?”都有点纳闷了,要是平时,早就听见兰陵吼不要讲这些废话了。 “听…见了。”声音不知为何很空洞。
“兰陵,你怎么了?”觉察气氛不对,少昊低头捧起垂着的脸。
甩开,发丝波浪似的在空中挽了个弧,背对他,只听见没有起伏的平板:“我累了,想去睡。”头也不回的下楼去了。
手中仍是刚才拥满的余温,发丝划过脸庞的感觉依然如新,馨香还在纠缠鼻端,但是那一瞬间交汇的心灵却完全拒绝了来往,只是一场梦幻吧。手紧抓窗棂,抓的一角扭曲、变形、碎裂,木头发出痛苦的哀鸣。
兰陵,还是这样?你什么人也不愿意去相信了吗?因为那么深那么重的伤害过你,你就不会再让自己软弱,而被再次击倒吧。这是我的报应,呵呵,原来就不该对你说的话,为什么就藏不住了呢,明知道你是怎样的痛恨着我,明知道你是怎样的忌讳着触碰爱情,明知道你……并不能爱我……
只是,在一瞬间,接触了你的内心。那样的心有灵犀,是梦还是真?
刚刚,是真还是梦?为什么心里会这么乱,乱的都没有办法思考,可是,我要想什么呢?
经过一棵树,突然看见了褐黄发亮的小点定在树干,走近了,是一个蝉壳,脉络清楚,透明的壳子隐约可见黑色的蝉躯蜷于其中,没有任何活动的迹象。
已经是夏末了,只有三个月的生命,蝉已经开始死去,那本就是一种只有今天的生物;三个月,就是一生,对人来说,是多么可悲可怜的存在。 ——那么,人呢?
明天,又存在于何处?
祁历271 年,初秋。
单祁联盟欲成之际,单新王袭央突发急病暴毙,其弟鹏湛即位。鹏湛,单之大将,为人薄情好利,寡恩无义,以战成狂,一时单人心惴惴,国威浮异。鹏湛与祁王曾兵戎相见,着祁王射眇一目,怨恨实深,单祁联盟一事就此作罢,又成水火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