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懂甚么。谁说是学生就运动了?又谁说参加运动的都是革命分子呢?”刘懿洲似笑非笑看我一眼,“那天说有危险
的就是他,可我没想到他竟真去了,而你竟也是去的。难不成这算是你俩前生订的?”
我莫名其妙正要回答,后面有人呵呵笑着拍我肩膀。转头一看,是个漂亮的小姐。年纪与刘懿洲相仿,头发短短的齐耳
垂下来,发梢可爱的卷曲着,正是时下小姐们流行的发样。身上是套褶皱花边的洋裙,白色的蕾丝绕在胸口和裙摆袖边
儿处,很是娇俏怡人。
我以为是刘懿洲认识的人,正想转眼问他,就听这小姐笑道:“怎么着,连哥哥都不认识了?”
我大大吃惊,这个声音不是,不是那谁么?!
十二
吕华心满意足望着我惊惶失措的样子:“可算逗弄着你了。”
我目瞪口呆看她一眼,又转头看向刘懿洲:“这,这是吕华哥?”
刘懿洲无奈的一摊手:“她非瞒着你,我可没那个胆子说破了。”
我无可奈何:“是,是。”
吕华拉拉裙摆仪态万千的伸出手来:“重新介绍一下吧。”
刘懿洲咳嗽一声带着笑道:“这是北平特别市公安局局长的千金,吕华仪小姐。”
原来名字也是假的。我苦笑着她握手,她却抽回手来笑:“不是这样儿的。”
我扭头看眼旁边儿,学着将她的手抬起来亲吻手背,她呵呵的笑:“荣哥儿也别生气,只是觉着要你知道我是个女孩儿
,多半是不乐意我相处的了。”
“那也……真不好说。”我十分无奈。
吕华仪正要说甚么,就见下人过来,说是她父亲请她过去。她皱皱眉,刘懿洲笑道:“你且去,我们自个儿寻些乐子就
是了。”
吕华仪却挽了我的手臂,不容分说就把我一块儿拉过去了。笑呵呵的对她父亲道:“爸,这就是我和你说过的方荣。”
见他望过来,我只得硬着头皮喊了一声“吕先生”。旁边站着几个人,刘叔叔也在,此刻都扭头看着我们,刘叔叔的眼
光尤含深意。我颇有些不自在的想推开吕华仪的手,她却拉得更紧了。
“原来这就是方家荣少爷,果然是一表人才。”吕先生细细看了我一眼又转过头去望着刘叔叔,“听说近日是住在府上
?”
刘叔叔笑了:“他的伤宜静养,换药正骨还是就近便易些。”
吕华仪抢道:“他那伤就是救我弄的。”
吕先生哦了一声:“前次小女遇险,多亏方少爷援手。”
我不知怎生应答,只好笑道:“原也没甚么,吕先生叫我名字就好,少爷万不敢当。”
吕先生眯起眼睛来打量我,吕华仪却插口道:“爸,你是不晓得那时候儿有多乱!我也不知怎么就卷到那里面去的。若
不是荣哥儿救我,只怕再见不到爸爸呢!”说着又挽了吕先生,把头靠在他肩膀上。
吕先生爱怜的摸摸她的头:“早告诉你那边儿不安生,你却不听,活该吃些苦头儿。”
“可要不是这样儿,我也见不着荣哥儿的。”吕华仪就又笑着看我一眼。
“这也奇怪,看着荣少爷是富贵人物,怎么当日也在那危险地方?”
我心里咯噔一下,吕华仪又抢道:“他是清华的学生,正要上课去,却叫那些造反的学生拉了去,身不由己。”
我也只好一笑,心里颇为尴尬。要知道她父亲是公安局长,我多半是要绕着她走的。
吕先生点点头,却又看着我道:“记得小女以前也说过,荣少爷是清华的高材生,之后就要去美国了?”
我心里斟酌了一下点头道:“高材生万万不敢,只是想多学些长点儿见识。今日有幸见了吕先生,还请教我些规矩,眉
上眼下的知道进退也是好的。”
吕先生和气的笑了:“我能知道甚么?还是问问胡先生他们吧,这些都是民国一等一的人才。”
那些宾客只管笑着摆手,说些应酬的话儿。我心里颇不自在,却不能脱身,只好耐心含笑听着。
他们无非说些时局动乱为官艰难之类,却也是擦着边儿,漫不经心似的。我仔细听着,知道近日里日本人更为张狂,这
战事一触即发,真不知未来会怎样。
正说着,吕先生却转头看着我:“荣少爷以为怎样?”
我垂目道:“这些国家大事,不是我一个小小学生能置喙的,说来不免叫人齿冷。”
吕先生哈哈大笑:“可不是?学生就该认真念书,学好了本事再来报效国家。现下安分些,以后路也好走不是?”
我只得点头,口中称是。
寻了个空子吕华仪就拉了我走开,吕先生也不多留。走开了才听见周围客人问他,可是喜事近了。吕先生只管笑:“他
们年轻人的事儿我是管不了,免得又嫌我老头子罗嗦了。”
我听着这话心里颇不自在,看眼吕华仪。她倒神态自若,拿了杯果汁小口抿着。我也就不说话了。
“生气了?”她小声道。
我看着周围客人都在看我们,只得轻声道:“原也没甚么。”
“不是我不想说,而是开头没说,后来也一直没机会。”她把头一低,“又怕你知道了,就再不理我。”
我叹口气:“吕小姐,这话不是这么说。原是我高攀了。”
吕华仪把杯子一放:“你这甚么话?”
我抬头看着她:“吕小姐本就和我不是一处的人,还是分开些的好,免得……拖累了你。”
吕华仪一瞪眼:“又来胡说。”却又贴着我耳朵道,“你若敢不理我,我就告诉我爸,把你和刘懿洲都抓了!”
我一愣,她又笑了:“吓唬你罢了,我可舍不得。”
我无奈的看她一眼:“吕小姐,你这玩笑也太大了,我听不懂。”
“听不懂?”她只管笑,“你是住在孟华家的,你和他原是亲戚,我见你之前就听刘懿洲说过你是孟华最宝贝的……弟
弟。”
我心里一酸,嘴上淡淡的:“是么。”
吕华仪小声道:“有我在,你大可不必担心你和刘懿洲他们的安全。我爸不会叫我伤心的。”
我叹口气:“吕小姐,我们也没做甚么坏事,你知道。”
“是,我知道。”她却显出伤心的神气,“我是在各学校学生会联络会上认识孟华和刘懿洲的……说实话,孟华可算是
我见过最好看的男孩子了,那样的眉眼,唉……”
我低头一笑,是,我的孟华哥,是天底下最好看的人。
吕华仪拉了我的手:“不过见了你,我才知道还有比他好看的。你性子也比他好,我很是喜欢。”
我自然是不信的,只管呵呵一笑:“那真是承蒙错爱了。”
吕华仪歪着头看我:“难道你不喜欢我么?”
我大窘:“吕小姐……”
“我不好看?”吕华仪眨眨眼睛,“还是我比你大几个月叫你介意了?又或是,因为我父亲的身份?……你也知道,父
母不是我能选的,可朋友我总能选吧。”
我定定神:“吕小姐抬爱了,只我当真高攀不起。再说……也不好连累你。”
“连累甚么。”吕华仪娇俏的瞪我一眼,“若不是你,那天只怕我早叫警察打死了也未可知。”
我摇头笑笑:“感激就不必了,只希望吕小姐日后平平安安的,也就是了。”
吕华仪显出伤心的神色来:“你这是……要和我话别么?”
我不说话了。吕华仪一跺脚,转身走了。我看着她留在桌上的那杯果汁,一时竟就愣了。刘懿洲过来拍拍我肩膀:“她
说了?”
我苦笑道:“懿洲哥哥真不够朋友。”
刘懿洲抓抓头:“我也没办法,她不准我说。不过你放心,她不晓得孟叔叔和我爸的事儿,只晓得孟华是进步学生而已
……”
我低着头:“懿洲哥……孟华哥,他好不好?”
“我怎么知道?好久没有消息了……”刘懿洲声音闷闷的,“不过,没消息就是好消息,是不是?”
我抬起头来:“懿洲哥,我想走了。”
刘懿洲转眼看看刘叔叔正和个客人说甚么:“恐怕还得一阵。”
我点点头:“那我去露台上吹吹风。”说着自顾去了,远远听见他叹了口气。
站在露台上,夜晚的凉风吹着我的脸,总觉得身后屋里的热闹像在很远的地方。我俯身趴在栏杆上,抬头看着天上的月
亮。不知道我的孟华哥,现在是不是也在看月亮呢?
我已经二十了,八月就要二十一,在北平已快六年。而我的孟华哥,离开我竟然四年了。四年了,他黑了么,或是瘦了
。东北的冬天比北平还要冷,他冻坏了吧……有没有吃的?打仗受伤了么,有没有医生,有没有药?有没有,想我……
我这么无边无际的乱想着,心里又酸又苦,却不知能和谁说去。我朦胧的意识到,也许孟华哥在我心里,并不是一个单
纯的童年玩伴,也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兄长。我们那些无知的童年现在看来才是最单纯快乐的,当然,也许只是我一个人
觉得快乐而已。他的过去,我赶不及参加;他的现在,我无法干预;他的未来,我无法预见。于他而言,我大抵只是一
个可有可无的存在。
为甚么我会这么不甘心,会这么牵挂他呢?我无法回答自己。刘懿洲以前问我的话突然的响起来——方荣,你真的是把
他当作哥哥么?
也许,不是那么单纯吧。
我低下头,心里觉得自己是个狡猾的人。能想出各种接口留在他身边,但他终究还是走了。我无法跟上他的脚步,他的
心曾经在离我很近的地方,但最终将会停在遥远的地方。
我叹口气,听见有人过来了也就回头。
是个很美的女人。她的面孔细腻白皙,眼中闪烁着一股幽光。整个人小巧雅致,柔软的,甜美的。她拿着一杯葡萄酒站
在那里看着我微笑。
我看着她似曾相识的脸突然醒悟:“您是吕小姐的母亲么?方太太您好!”
她微笑着摆手:“我是吕小姐的母亲没错,但我不是方太太。”
语气中那说不出的惆怅,令我呆住了。
十三
“你就是荣哥儿。”她很笃定的颔首。
我冲她微微欠身:“对不起,是我倏忽了。”
她笑着摆手:“不知者无罪。”
这句话令我对她产生了一股好感:“我该怎么称呼您呢?”
“你可以叫我苏小姐。”她点点头,“如果你愿意的话。”
“自然,苏小姐。”我礼貌的回应了。
“是否心底里仍然充满好奇?”苏小姐笑了,她的笑容中有一股风尘淡定后的清雅。
我不否认我是好奇的,但凡是问题势必涉及隐私:“如果您愿意说的话。”
“我曾经是北平交际圈的名花。”她笑着,一点掩饰都没有。
我克制自己不要露出甚么不妥当的表情来:“看得出来,您现在仍然美丽动人。”
“可是我已经快四十岁了。”她大笑,一点不介意的样子很叫人舒服。
“那真是没看出来,若说您是吕小姐的姐姐也是令人相信的。”我语出由衷。
“这是至高赞美。”她冲我举杯。
我们喝了一口,她又道:“华仪很喜欢提到你,故此我也对荣哥儿你充满好奇。”
“我不过是个普通人。”
“普通人才最难得。”苏小姐走过来轻倚着露台栏杆,“普通人才有追求和享受幸福的权利。”
“是这样么?”我抓着头,“普通人与众人没有甚么不同,太过平凡,太过琐碎……”
“正因为如此,才能看见别人看不见的东西。”她看着月亮,样子说不出的孤单寂寞,“流芳百世固然不易,但遗臭万
年更需要智慧和勇气。”
我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论调,惊讶得说不出话来。苏小姐回头笑了:“看我说些甚么呢!果然是年纪大了,喜欢胡说八道
。”
我摇摇头:“您是一个有故事的人。”
她眨眨眼睛愉快的笑:“你是个好听众?”
“我希望是。”
“我遇到吕先生的时候儿已经是北平最红的交际花,但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女孩子不应该只穿这么少’。”她的面
容陷入回忆,一层淡淡的银光笼罩在她身上,“他那时候儿还是年轻的,眼睛里面没有很多东西,所以清澈明亮。”
我专注的听着,她却因为见我没有露出鄙视的神情而舒了口气:“很简单的开头,不是么?”
“很多事情开始的时候儿都不会惊心动魄。”我客观的说,“又不是推理小说,一来就是高潮。”
她笑得前仰后合:“荣哥儿,我很中意你。”
我却愣住,她笑得更厉害:“你的样子和他当年一样儿,眼睛是那么明亮……但是,你的眼睛里也有迷茫。”
“是的。”我坦诚。
苏小姐喝口酒:“所有人都知道吕先生的太太没有生孩子,但所有人都知道吕先生有个女儿叫华仪。”
“就是有些人喜欢无事生非,不然活不下去。”我耸耸肩。
她又笑,她真的爱笑,吕华仪这一点很像她。苏小姐小口抿着酒:“荣哥儿,你有种和年纪不相符的成稳,为甚么?”
我一愣,她笑呵呵道:“好好一个男人,却要把他逼成丈夫,多么无趣。”见我疑惑就又摇手,“看我又糊涂了……不
说这个了,你大概还是好奇。其实很简单,我爱吕先生,爱到不计较名分,爱到愿意给他生个孩子。”
我诚心道:“看得出来,您确实爱他。”
“生华仪的时候儿不是很顺利……我的医生是刘大夫。”她陷入回忆,短暂的停顿后轻道,“我不能再生孩子了。”
我惊讶的张大了眼睛,她却笑了:“不需要同情我,我得到的比失去的多。”
“是,看得出来,吕先生非常疼爱吕小姐……他也很好的照顾了您。”我踌躇着。
苏小姐学我耸耸肩:“我已经过了争风吃醋天真幻想的年纪,开始现实。”
我回身看着大厅里醉生梦死的男男女女:“现实么?……可能我还太幼稚,不知道现实究竟是甚么。”
“就是找个爱人来爱。”她笑了,眼角全是妩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