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
佐藤并没有对我用刑,他只是别有深意的带我参观了一圈这里。我努力忽略这里的刑具,但是它们自己会往眼睛里钻。
鞭子上,凳子上,架子上……恶心的,血淋淋的,上面甚至还有一些已经变成腐败黑色的曾经的某个身体部位,无法辨
认。
我只觉得浑身都在发抖,但是我握紧拳头不让自己发出声音来。我不能输在这里,他不过是想叫我内心先怯了。他没有
任何证据,不然何须如此客气?
佐藤漫不经心的向我介绍:“荣君,你来看,这是鞭子。是的,看起来不过是极为普通的鞭子对不对?你看这上面居然
装了些倒刺,打在身上拉回时就会更深的勾起皮肤来,想着都疼啊。更何况还浸泡过辣椒水,我觉得这比先鞭打一顿之
后再泼辣椒水更叫人难受,你说是不是?”
我没有看那根恶心的鞭子。
佐藤又指着一盆炭火:“我最不喜欢的就是这个。明明是夏天,为甚么要生火呢?你知不知道,荣君?”
我木着脸不搭理他,他又自言自语一般道:“可是他们告诉我,生火并不是为了取暖,而是可以将这个烤热。”说着从
炭火盘里举起一块烙铁来。
我的手慢慢开始抖,佐藤却摇晃着那块烙铁:“他们说,把这个烧红了,然后冲着人的胸口或是脸上放下去……”他顿
住了,大约是看到我脸色发白如他预料的那样,他挑眉笑了,“啊呀,我真是没有办法想像。”
我努力平复自己,我只在书上看过这些,还是那些乱七八糟的册子,诸如甚么冤案之类的上面才对这些略有描述。现在
亲见了,才知为何有屈打成招这个词。
“这些都不算特别新鲜的了,那些甚么老虎凳更是没有意思,你说是不是,荣君?”佐藤那个变态,居然还叹口气,似
乎很不喜欢这里的样子。我一阵反胃,明明就是一种变态的乐趣,真是禽兽不如!
“我们来看这个。”佐藤像小孩子献宝一样把我带进另外一间屋子。那里冷冰冰的有一张床样的板子,却是斜斜倚在地
上,另一头有一些奇怪的管子和线路连接到一个开关上。
我忍着对未知的惶恐没有发问。
佐藤充满笑意的说:“那是个电源开关。”他指着一头儿的开关。
我看着那个板子上有几条带子,估计是绑住犯人手脚的。又有几个夹子模样的东西,在昏黄的灯光下看来诡异而冰凉。
电源开关?!我下意识的摇头。
“看起来很吓人是么?”佐藤耸耸肩,“但却是这里最贵最先进的设备了。”他拉住我手铐的链子走过去,“你看,这
些带子让你可以不要乱动。这个小夹子,会夹在你的耳朵头部,还有……”说着笑起来一指我的胸前与胯下,“等到电
源开关打开的时候……”
我瞪大了眼睛,一种巨大的,前所未有的羞耻感占据了我的头脑。佐藤还是在笑的:“当然,最初的时候儿电流是很小
的,不会伤害你,你会觉得很舒服……只是如果你不配合的话,我也只能加大电流了……”
我的手不停的打抖,链子发出哗啦的声音,佐藤玩味的看着我的脸:“你在害怕么荣君?”
我扭开头不看他:“你不要妄图吓倒我!”
“可你已经在害怕了。”他哈哈大笑起来。
“见鬼!”我忍不住骂道,“你被人莫名其妙的威胁,难道不会害怕么?”
“莫名其妙的威胁?”佐藤摸着那一撮小胡子,“如果是没有的事情,为甚么要去在乎它?”
“那你让我看这些是干甚么?!”我吼了一声,“你想怎么陷害我呢?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佐藤念了一遍,以赞赏的目光看着我,“荣君,真是有趣的句子,你真是个极为聪明的人物
。”
我不知该说他甚么,只是冷哼了一声。佐藤又以惆怅的口吻道:“中文……真是美丽啊,就算你们中国没落了,她仍然
是美丽精彩的。虽然我们有俳句有和歌,但是,我读书的时候始终认为中文是美丽的……就像一个女子,聪颖的,梦幻
的。”他又转过头来看着我,“特别是你们的成语,真是语言的瑰宝。”
我不太明白这个疯子为甚么会在这间阴森森的牢房里和我讨论文学问题,事实上,他究竟想干甚么我已经有点儿模糊了
。佐藤摇头晃脑道:“是的,成语,能把人生的每一处境地形容的妥帖恰当。还有你们的汉诗……说老实话,没有汉诗
,就不会有我们的和歌。”
我看着他,一字不发。佐藤看着我微笑:“荣君,你是不是很奇怪我为甚么说这些?其实很简单,你看,你们强大的时
候,我们就真心的敬仰你们,学习你们。现在情况变了,为甚么你们没有这种谦虚的精神呢?”
我目瞪口呆看着他,究竟要怎样厚的脸皮才能大言不惭说出这些话来。他却以为是说服了我,于是更加卖力的表演:“
你们的孔圣人不是说,学而时习之么?又说三人行,必有我师——”
“呸!”我终于忍不住了,“你们学习,我们没意见。汉唐是光明正大的,是开放有远见的,我们根本没有那种狭小的
思想。但是你们学习的时候儿,难道是我们强迫你们学的么?是我们用枪炮指着你们的头颅逼迫你们学的么?!”
佐藤一愣,随即狡辩:“但是,就因为我们民族不断学习,才能超越你们。你们骄傲太久了,已经忘记了学习……”
我懒得理他,昂起头来:“你也不用废话了,想干嘛就来吧!如果我求饶,就不是男人!”
佐藤却笑了:“不,荣君你误会了。我并不会那样对你,看来你现在很激动,继续这样的谈话对我们都没有好处。我只
想请你暂时在这里住一阵,考虑清楚我们再说话吧。”说完他挥挥手,来了两个鬼子把我压到牢房去了。
离开他的时候儿,我听见他喃喃低语了一句:“谁能阻止得了少年武士赴死呢?他们听不到啊……”
我回头看了他一眼,他的面容是惆怅的。
牢房就是如此模样。我上下左右打量着,潮湿的,阴冷的,散发着一阵一阵腐败的霉味。草堆我是不想去坐的,里面不
知道掩埋着多少恶心的虫子。还有老鼠。是的,老鼠,在黑暗中发出唏唏嗦嗦的声音来。墙角上有蜘蛛网,狭小的天窗
,此刻隐隐透露下一道光来。
我用脚踢开一个角落的茅草,等那些虫子都散开了菜慢慢坐下来,用双手环住手臂和头颅。也许在狱警看来我是镇定的
,但是天知道我有多害怕。这不是上次被抓进监狱。那一次,我的身边还有很多同胞还有很多同学,我并没有甚么牵挂
在身,心里只有求仁得仁的快感。但时过境迁,今日的我已经改变。
现在控制北京城的不是吕先生,虽则那时我也不知道。但那是中国人吧,感情终究是不同的。况且现在,刘叔叔和孟华
下落不明生死未卜……你们到哪里去了呢?被捕了?逃走了?受伤没有?还是……
我打个哆嗦不敢再沿着这边儿往下想,如果继续,我很有可能会被自己吓死。我必须想办法出去,不能困死在这里。怎
么才能出去?刘懿洲……若是刘叔叔被捕了,恐怕他也自身难保。吕先生……且不说他现在是否还得势,就算有这力量
,他凭甚么来救我这个嫌疑犯。这样一想,竟觉得毫无生机了。偌大的北京城,的确是没有我的亲人。我想通这一点,
反而不再着急。抬头看着那扇小窗透出的月光,心里平和安宁。
一夜无眠,快天亮的时候儿落了雨。又大又急,有些雨丝顺着窗口飘落下来,淋湿了我半边衣服。我并没有避开,因为
耳边彻夜都有鞭打犯人发出的惨叫和呻吟声,还有狱警的咒骂恐吓声,已经叫人窒息和麻木。
我将那颗子弹紧紧握在手心里,抵得手心发疼,留下一个深深的印记。
雨快停的时候儿,有两个狱警打开牢门把我带了出去。我一步一步走着,心里只在想,终于轮到我了么?沿着与昨天来
时相反的路走,我走过一间间牢房。有的犯人气若游丝,有的牢房住了几个犯人,正在互相帮忙清理伤口。还有的牢房
里面犯人一动不动,也不知是死是活。我不敢去看,就怕里面有一个两个是我认识的。
狱警将我带到了一间房里。那里很窄小,更像个耳房。里面甚么都没有,没有刑具,没有陈设,只在门对面的墙上有个
小孔。狱警示意我站过去,我只觉好笑,难道要我站在那里刺瞎我的眼睛不成?狱警见我没有动,抬起腿来踢我一下,
又是一鞭子打在背上。
我忍了疼走过去,无奈的凑近那个小孔往里看。
对面就是那间叫我恶心恐惧的刑房,那张通电的床板空在一头儿。有个男人双手往上被掉在横梁上,只有脚尖一点可以
斜斜踩在地面。上身衣服已经被打烂了,浑身血肉模糊。他的头偏在一侧,头发遮住了脸,看不清神色。旁边站着两个
狱警以及一个日本兵。那个日本兵嘴里呓哩哇啦的嚷着甚么,然后抱着手站在一边。一个狱警就又提起鞭子来,一边抽
打一边骂道:“你倒是骨头硬,爷爷我倒要看看是你骨头硬还是爷的鞭子硬!”
那人只是偶尔发出压抑的抽气声,想来是疼极的,但他始终没有开口。又打了一阵,狱警已经换过几回手,这人还是一
言不发。那个日本兵上来用脚踢了踢他的肚子,回头冲那两个狱警又说了些甚么,然后一指那块床板。两个狱警这就点
头哈腰的把这人放下来绑到那床板上,又是绑带子又是夹上夹子。
我心底里异常悲愤,我知道佐藤要我看这个无非是想吓唬我,但我本就甚么都不知道,能怎样呢?没等我想明白,我已
经看到狱警拉开那人的头发,将夹子夹到他耳朵上。我看到了那个人的脸。
我震惊得倒退了一步,却撞在一个人身上。佐藤恶魔一样的声音响在我耳侧:“荣君是认识他的,对不对?”
三十二
我不能形容这个电刑究竟是怎样的惨烈,我只能说,它摧毁的不仅是一个人的肉体,还有一个人的精神,一个人的廉耻
,一个人的所有意志。我只能庆幸他不是孟华哥,而我悲哀他是我熟识的人。我只记得在这个人面临崩溃的瞬间我晕了
过去。
梦里面全是别人被刑囚的景象,被鞭打,被烙烧,被针刺,被电击……他们的脸,一瞬间是这人,一瞬间是那人,我无
论怎样哭求,也没有人停下来。直到一个人被折磨得不成人形吐出血来死去,我才大叫一声醒过来。
依旧是昨晚那间牢房。我身下是发霉发臭的稻草,我已经没有任何恶心的感觉,只觉得自己像死了一般无动于衷。手臂
上一疼,我扭头看到个狱医模样的人在给我打针。
我挣扎起来:“你干甚么?”
他冷冷道:“我甚么都没有做,如果你要活命就闭上嘴。”
我摇动着想逃开:“你想给我打甚么迷惑人心的东西么?滚开!”
“只是些维持你生命的药物罢了。”他还是面无表情,“你昏迷了一天,没有吃任何东西。当然,除非你想绝食而亡。
”
我一愣,一天?!我瞪住他的脸,却又愣住,他是曾经给孟华哥动手术的那个西医……他专注的打针,突然轻道:“既
然选择了这个事业,就已经有牺牲的勇气和觉悟。”
我大大吃惊,他却耸耸肩:“我只是个医生,我是不会去管甚么政治,我只知道救人而已。”说完起身收拾东西,“如
果要死,方法多得很,撞墙啊摔破饭碗用渣子刺破自己的喉咙或是动脉……如果不想死,就要努力活下去。”他走了,
从头到尾没正眼看过我。
我低头看着胳膊上那个小小的针眼,突然明白过来。是的,我必须活下去。他们要我看这些,就是要我屈服,要我害怕
。他们抓住了刘叔叔,鞭打他,刑囚他,是因为他们还有很多不知道的,所以不杀他。而叫我看,就说明他们想抓的那
个人,还没有抓到!
孟华哥!我握紧了双手。挣扎着起身,看到牢门的小口边放着一碗饭。我拿过来,里面是发霉的一些东西。
我深吸口气,用手抓起来就往嘴里塞。但又吐了出来,里面不知有多少沙子有多少腐败的东西!我隔了很久还是拿过来
强迫自己吃下去。因为,我必须活着出去。我第一次有这样强烈的求生意愿。只因为我又看到了希望,我的孟华哥还没
有被抓住!
这么被关押了大约一个多月,期间雨断断续续没有停过。我没有被用刑,只是每天去看他们折磨刘叔叔。我的心在流血
,但我只能用力抓紧自己的手,面色铁青的一言不发。刘叔叔,是的,我始终记得他和煦安宁的面容。易时易地而处,
他未尝不是一个好大夫,但他选择了另一条道路。我敬佩着他,他身上那些以往我看不清的东西逐渐显现。人为了自己
的理想可以迸发出不可思议的精神力量。他身体一天比一天差,但他始终没有开口说过一个字。我想,他大约是知道有
人在看的。因为在用刑的时候,他会牢牢盯着这个墙壁上的小孔,有一种无言的力量从他不屈的眼睛里传递过来。我能
感受到那种火热的激流,只是我不知道除了活下去还能怎么帮助他,我甚至不知道他能不能熬过今天。
我已经习惯这里的饭食,也对草堆下的虫子视而不见了。可能因为我没有甚么过激行为,他们解开了我的手铐,但是戴
上了脚链。又重又冷的链子脱在地上,一走路就发出哗啦的声音,看来也是防止我逃跑的一个措施。只是他们错了,我
根本没有想过逃走。潮湿的牢房让我夜晚无法入眠,我只能一遍一遍看着那颗子弹,回忆我与孟华哥的过往,从而温暖
还在跳动的心脏。
那天我独自在监狱里吃那一碗维持我体力的恶心食物的时候儿,狱警来把我带走了。我已经有了觉悟,脚步踏实而稳定
。不过他们让我吃了一惊,因为这次是沿着来时的路到了前室。
我看到了佐藤,他面色阴晴不定的坐在桌子前。见我进来,他只是微微笑了一下:“荣君,别来无恙。”
我背着手傲气的看着他,懒得与他废话。佐藤咳嗽一声,拿出一张纸来:“荣君,有人保释你,你可以走了。”
我一愣,接过那张纸来看。我见到了我几位教授的名字,顿时说不出话来。佐藤叹着气:“我也这么想,荣君是有知识
的人,不可能做傻事。”他挥手叫狱警解开了我的脚链。
我没有说话,只是大步转身离开这里。佐藤在我身后说:“你知道么?今天早上那个姓刘的共产党已经死了,啧啧,真
是可怜。每天受刑,却不吃任何东西。只靠医生的药物他能撑这么久,也是奇迹了。”
我脚步一顿,心里翻滚着疼痛。佐藤却又漫不经心似的道:“他姓刘啊……不知与懿洲君是甚么关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