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鬼正要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站在他身旁的一个小兵突然撞了他一下。
那个小兵吓坏了,忙不迭的说道:「将军恕罪!我不是故意……是有人撞了我一下……」
承山气得横眉竖目,厉声说道:「见鬼了!你身边还有其它人吗?拖下去!砍了!」
那小兵吓得好像就要哭出来了,末鬼见状,便道:「承山将军何必动怒?酒并没有洒出来啊。」一仰头,将一杯酒都暍
下肚去。
那小兵惊诧的看着他,好像连害怕都忘记了。
末鬼看着眼前那张平凡普通的脸孔,淡淡道:「承山将军能不能将这人给我?他如此不济事,战场上也起不了什么作用
,我身边倒缺一个打理日常起居的人。」
承山眼见末鬼将那杯毒酒喝了下去,也不再注意那个小兵,便道:「你想要就带去吧。」
「多谢。」末鬼道。
早有人牵来两匹马,末鬼与那小兵一人骑了一匹,带上简单的行李便出发了。
末鬼一路打马奔驰,身后不知名的小兵也紧紧跟着。两个时辰后,便出了东驻地的范围。
一出东驻地的范围,末鬼便放缓了速度,身后的小兵略催了马,很快便与他并辔而行。
「怎么来了?」末鬼问道。那个小兵自然是夏勒雁装扮的。
「奉命来杀你。」夏勒雁说。
末鬼没有反应。
「你好像并不惊讶?」夏勒雁一顿,又道:「既然你知道人家要杀你,为什么还要喝下那杯毒酒?」。
「那毒伤不了我。」末鬼说。
「那是醉花荫!七大奇毒之一。」夏勒雁说道。
「我身上有比那更厉害的东西。」末鬼说。
夏勒雁心头一惊,连忙问道:「是什么?」
夏勒雁的眼神很真挚,除了紧张之外,还带着关心。这双眼睛,真的很像啊……
末鬼的表情不由得柔和了,语气带上了一点安抚的味道:「也没有什么,只是以前曾经中过更厉害的毒,现在已经无碍
了。」
「是阴川水?」夏勒雁忍不住问道。
末鬼惊讶的看着他。
夏勒雁连忙解释:「你是名闻天下的第一杀手,你的事我自然有听说过。」
末鬼点点头。夏勒雁给他一种熟悉的感觉,或许,夏勒雁曾是他所认识的某个人。会是谁呢?末鬼没有再多想,只间道
:「你听谁的命令行事?」
「龙君。如果不能亲见龙君,见到龙城令也是一样的。」夏勒雁说,「陈昌手里有龙城令,真正的龙城令。」
末鬼想了想,「这样,或许沿路都有杀着埋伏。」
「既然知道,你还是要回龙城?」夏勒雁奇怪的问道。
「嗯。」末鬼回答。
「龙君要杀你,你还要回去?」夏勒雁问。
「想杀我的不是龙君。」末鬼说。
「你这么笃定?所谓功高震主,你难道毫不怀疑?」夏勒雁问。
「不怀疑。」末鬼说。
夏勒雁哼了一声,「谁对你有恩,你都死心塌地是吗?」
末鬼勒住了马,回头看他。夏勒雁虽然闭上了嘴巴,眼睛里却露出一种既倔强又非常不以为然的神情,那眼神……
末鬼只觉得心头一阵紧缩,那一瞬间,他又有了一种似曾相似的熟悉感。
夏勒雁的马已经超前了几步,末鬼却没有跟上来,他忍不住回头问道:「怎么不走了?」
他们已经走进一片半人高的荒草地,草长得很长又茂盛,一眼望去,看不到尽头。长草会遮蔽视线,风吹过草叶则会掩
盖暗器的声音,这里是一个很好的埋伏地点。
末鬼突然露出痛苦的神情,冷汗渗出他的额角,他一下子拉不住缰绳,竟滚下马去;夏勒雁吃了一惊,连忙也跟着滚鞍
下马。
「末鬼,你……」
末鬼突然紧紧抓了一下夏勒雁的手,用眼神示意他留意周遭的情况,接着吃力的说道:
「那杯酒,毒……」
一句话还没说完,竟已昏死了过去。
夏勒雁会意,立即惊呼了起来,「将军?将军!你怎么了?快醒醒啊!」
草丛里传来一阵窸窣声响,两个蒙面人向他们走了过来。
夏勒雁吃惊的看着他们,结结巴巴的问道:「你们是谁?大白天的蒙面想干什么?」
没有人理会这个小兵装扮的人,一个蒙面人右手一扬,一道银光闪过,夏勒雁便捂着自己的喉头倒了下去。那蒙面人又
抬起一脚,将他踢得滚了出去;另一个蒙面人则矮下身去确认末鬼的呼吸和心跳。
「死了。」那蒙面人抬起头来说道。
草丛里又传来一阵声响,又有三个蒙面人走出来。
「什么名满天下的将军,这么容易得手!」一个蒙面人哼笑了声,在末鬼肋间踢了一脚。
「咦?」他突然觉得自己像是踢在一块灼烫的铁板上。更可怕的是那种灼热感沿着他的足腿迅速蔓延,最后到达他的头
顶,一种无可比拟的压力瞬间充满他的全身。他先是听到「咯咯」的声响,好像是骨头碎裂的声音,接着他感到眼前的
景物发生了变化。
他的眼珠掉出眼眶,舌头突出口腔,全身孔窍都冒出了鲜血。他全身的骨头都已经碎裂,再也无法支撑血肉的重量,身
体就像一块失去支撑的破布一样,瘫软在地上。
这一切变化只在一瞬间,另一个蒙面人听到他发出的「咦?」声回头时,他已经死了。
回头看他的蒙面人瞪大眼睛,还来不及感到害怕,就先感觉到腿上的异样。
他低头看去,发现那异样是由一只手造成的!有一只手正抓住了他的脚!接着他也倒了下去。
剩下的三个蒙面人惊觉情况不对劲,一个扬手准备发出暗器,另外两个则抽出了刀。
手中的暗器还来不及发出,拿着暗器的蒙面人却突然感到全身都失去了力气,腿一软便向下跪去。他惊恐得连眼球都突
了出来,转头想看他的同伴们,却发现他那两个拔刀的同伴虽然都还直挺挺的站着,脖子上却已没有了头。
头在地面上滚动着,鲜血向空中喷溅,蒙面人已无法再感到恐惧,他也倒了下去。
风吹过,草丛里传来呜咽般的低鸣,长草被风吹得低垂了头,尖端滴落一点一点的殷红。整片荒地看去渺无人迹,刚刚
出现的那些人像是凭空消失了,只剩下两匹军马在原地踏步,惊慌的四下张望,突然两声长嘶,那两匹军马飞逃而去。
末鬼竟然在瞬间就杀了五个人!
夏勒雁隐匿于这片荒草地的另一处,日睹了在这短短片刻里发生的事。即使是现在已被喻为顶尖杀手的他,仍然觉得既
惊叹又佩服,末鬼的本事竟高到这样的地步!
夏勒雁希望自己的本事也能被末鬼认同。
末鬼现在一定也隐藏在这荒草地的某处,伺机而动。
夏勒雁微微扬起唇角。他觉得这是证明自己能力的一个好机会。他决定用自己的方式来解决剩下的问题!
末鬼知道夏勒雁不是弱者,他也知道那银镖伤不了夏勒雁。
但是当那银镖向夏勒雁飞去,夏勒雁倒地的时候,末鬼竟然忍不住发起抖来。
他觉得愤怒!他不能原谅!杀意自他心底的最深处涌出,暴涨的真气也随之充塞了他的每一处肢体。
蒙面人一脚踢在末鬼肋边的时候,正是末鬼体内暴冲的真气无处发泄的时候。
所以那个蒙面人只有死!
末鬼张开眼来,原本暗灰色的眼睛已经变得赤红,他的情绪濒临暴发的边缘。
末鬼并不是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在失去所有的理智,杀死昆仑之前,他也曾经经历这样的冲动。
想杀人、想毁灭一切的冲动。
他的体内蛰伏着一头饿狼,现在那头饿狼已经喧嚣着要冲出来!
于是他立刻又杀死了剩下的四个蒙面人!
但是这样还不够,他还想杀人,他还想要更多的鲜血!
末鬼拔起背后那柄杀戮的利器,但突然间,他愣住了,那是夏勒雁送给他的剑——
他想起夏勒雁的眼睛,很像少仲的那双眼睛——
他突然意识到夏勒雁在这里,在这片草原上!他绝不能伤害有着那样一双眼睛的夏勒雁!
末鬼立刻坐了下来,体内澎湃的杀人欲望却一波涌过一波,催促着他站起来。
末鬼握紧了拳头,仍然感到无可克制,即将失去理智之前,他抓起地上的剑,用力朝自己的脚钉了下去!
暮色渐渐笼罩了下来,乌云沉甸甸的压住整个天际,一道明晃晃的闪电划过天空,雷声隆隆。
草丛里突然传来一阵兵刀交击的声音。不多时,一个黑衣的蒙面人满身是血的站了起来。
「总算解决了!」雷声中,那蒙面人喘着气说道,「你们还不出来?」雷声使他的声音变得有些模糊了。
前方二十三尺处的一棵大树晃动了一下。不多时,草丛里便出现两个蒙面人,向他靠近。
满身是血的蒙面人让了让身子,向地下一指,那两个人便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只见地上有一具尸体,一具被剥去了紧
身夜行衣的尸体!
两个蒙面人只有一瞬间的惊诧,但这一瞬间的惊诧对夏勒雁而言已经足够。
夏勒雁一击得手,身形立即飞射而出,埋伏在树上的盯梢者知道自己已被发现,正要退走,夏勒雁手里的银镖脱手,剩
下的盯梢者「砰」的一声落下地来。
都解决了!
干净利落,连他自己都觉得满意。他想,这样一来,末鬼一定会认同他的能力了!
他满怀兴奋的唤了一声:「末鬼!」声音远远的传了出去。
倾盆而下的大雨并无法掩盖住他的声音,但末鬼却没有响应。
怎么回事?难道末鬼已经离开了?怎么会?
天色已经暗了,除了天际偶尔出现的闪光,大地已是一片黑暗,夏勒雁极目看去,仍然不见末鬼的踪影,他只好又唤了
一声,「末鬼!」
「我在这里。」好半晌,末鬼的声音才从某处草丛中传来。
「怎么不出声?」夏勒雁松了口气,飞快的朝声音的来处掠去,一边问道,「你受伤了吗?」
夏勒雁已经抓住了末鬼。末鬼也反手抓住了他。他感到末鬼的手在发烫。
末鬼苦笑道:「你能替我拔掉这剑吗?我站不起来。」
一道闪电划亮天际,夏勒雁看见那柄黑色的剑正钉在末鬼的腿上。
末鬼垂下头,昏了过去。
第四章
外面是急驰的暴雨,山洞里则升起一片温暖的火光。
夏勒雁很快除下末鬼的衣物,看见他左大腿上,那被利剑狠狠贯穿的伤口。
血还在流,夏勒雁先点了伤口周围能够止血的穴道,接着用随身携带的金疮药仔细的敷在伤口上,然后包扎了起来。
末鬼的呼吸虽然有些微弱,但仍旧维持着平稳,血也已经止住了,只要经过充分的休息,恢复体力,就没有大碍。
是谁伤了末鬼?夏勒雁一边把被雨水打湿的衣服摊开来放在火边烘烤,一边思索着这个问题。荒地上的那些杀手,与末
鬼的实力相差甚远,他不认为是那群杀手下的手。
难道有其他人介入?可是他并没有察觉荒地里有任何其他争斗的迹象,后来也一直没有见到有人离开。
还是说,在末鬼受伤的同时,末鬼便已杀了那个伤他的人?
夏勒雁看向末鬼,忍不住伸出手去抚摸他略见消瘦的脸颊。末鬼变得有些憔悴了,身上也增添了许多新的伤痕,但肩胛
上琵琶骨处,那深刻丑陋的伤疤,仍然没有淡去。
因为他的缘故,使末鬼身上留下一辈子都平复不了的伤痕……
他曾不止一次的想过,如果没有他,末鬼是不是就不会受这么多的伤?是不是就能够活得更自在?
他为这个问题的答案感到心惊,可是他无法忘记,也无法放弃。
进修行之门前,他接受了各种各样严苛的训练,他希望自己能够拥有与末鬼对等的力量,可以帮助末鬼、甚至保护末鬼
。
末鬼若是成为长老,他希望自己是长老的护法。
他不知道末鬼是不是能够认同他的能力,也不知道末鬼是不是还愿意接受他。
但他觉得庆幸,在末鬼受伤的此时,他能够陪伴在末鬼身边。
火渐渐的熄了,山洞里能找到的枯枝并不多,雨还没有停,四周又即将陷入一片黑暗。
夏勒雁拥抱着末鬼,用自己温热的胸膛熨贴着他有些微凉的背,然后,亲吻他。
末鬼醒来的时候,雨已经停了,洞外有柔和的月光。
他的身体仍然极度疲累,眼睛也睁不开,但他的意志已经清醒。像他这样一个经过训练的杀手,除了死亡,无论怎样的
情况,都无法真正沉睡。
何况他又梦见了少仲。
那是他们唯一一次的拥抱,也是唯一一次,他什么也不想的,让感情驾驭了自己。
他极尽可能的取悦他所爱的人,同时也享有他所爱的人,那付出全部身心的爱。
他第一次觉得,原来那竟是如此美好的事。
互相拥抱,互相拥有。
道别的时候,他跪下来亲吻少仲的额头,轻轻抚着少仲身上从左胸横至右腹的,那条深刻的鞭伤——因他而受的伤。
「少仲,对不起。」他低低的轻喃。
「还有,谢谢你。」谢谢你,如此地爱着我。
他以为他已经放下了,可是当他走进修行之门,他忍不住回头了。
回头看见他所爱的人。
少仲追着他来到修行之门,赤着脚,身上只有一件脏污破损的单衣。单衣已看不出原来干净洁白的样子,那双赤脚则不
知道走过多远的路,脚后跟都已裂出血来。
濮阳柔羽急匆匆的赶来,要将唯一的弟弟带回去,易读也来了。
少仲像疯了一样,谁的话都听不进去,易读只有下手将他击昏。
他们要带他走的时候,少仲却突然张开眼睛。过度激烈的情绪,竞冲开了穴道,嘴角溢出一道一道的血沬,脸色也红得
像血。
濮阳柔羽哭了。
他们的父亲骑着快马气急败坏的赶来,打了少仲一巴掌。
「孽子!张大你的狗眼看清楚!看看你哥哥,看看我!你今天要走进这道门,我濮阳然介当作没生你这个儿子!」
有许多人围了过来,在少仲和修行之门间形成了重重的阻碍。
少仲不再挣扎了,彷佛失了神般的看着眼前的父兄和巍峨高耸的修行之门。看着看着,眼睛里渐渐渗出泪来。
「你丢弃了我。」
末鬼站在修行之门里,隔着一道透明的墙,看着少仲,听见少仲这样说。
「为什么……你要丢弃我。」
末鬼慌忙伸出手去,想拭去那双眼睛里的悲痛,但他只抓住了一片虚空。
少仲眼睛里的光采渐渐消失,最后只剩下无尽的绝望、痛苦和憎恨,那双总是充满生气与活力的眼睛慢慢地合上了。
末鬼忍不住跨前一步,想去接住那软倒的身躯,但他伸出向前环抱的手臂却感受不到熟悉的温暖与重量。
有人赶过来,接住了少仲,又将少仲抱了起来。
末鬼站在那里,怔怔地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掌心,看着他们将少仲带走,不再回头。
原以为已经抉择了,脚步就不会再迟疑。
但末鬼迟疑了,刚进修行之门时,他常常问自己,究竟是为什么来到修行之门?
他想起宰辅,那个如父的恩师。宰辅临终前的愿望:「希望你能够成为长老,主掌千年后的局势。」
那时他没有任何牵挂,也没有执着。
那时的修行之门,对他而言,就如同其他的地方一样,没有任何特别的意义。
可是他和濮阳少仲相识了。
于是修行之门对他而言不同了,修行之门里,没有濮阳少仲。
他以为他可以忘却,他以为他可以忍受,他从来没想过自己竟会陷得这样深!
白天或黑夜,他不断的想起少仲,每一个眼神、每l个笑容,每一句话!过去他以为他可以放下的一切,此刻都像锐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