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翼跨在马背,弛缰缓缓行进。
他原本职在愼刑司,在太师府破灭一案担任查案的官员,无功被黜,又重新起用。如今外放成了县官,统理一县大小事
务,虽然官卑职小,处在不稳定的时局里,同样忙了个不可开交。
夕阳即将西坠,满天红霞。一日巡视下来,王翼也已经感到疲累,加上腹中饥肠辘辘,不远处的小客栈阵阵饭菜香味飘
来,也不回衙了,催着马就向小客栈前行。
***
小客栈里人满为患。店里几个伙计来回招呼安排不同来处的客人们同坐一桌,个个累出一头大汗,眼看一个中年人步入
店来,看衣着也还华美,其中一个赶忙过来招呼。
「老客好久没来,掌柜的今天还盼着呢,这可不,您就来了!」
这是客栈里惯常的客套话,王翼也懒得搭理,眼睛搜寻之间,望见僻静角落处,一个白衣少年背对着他独自坐着。
看客人有意往那桌走去,伙计干笑一声,「那位公子不和人同坐……小的给您另外找个好位子!」
但满客栈都是人,除了那张只坐了一个人的桌子外,似乎也没有其它空位了,他不想等也不想再走出去另寻吃饭处,口
里说了句,「我吃顿饭很快就走,你们捡着精致清淡的送来。」提步已经向白衣少年走去,拱手说声「打扰!」也就坐
下了。
这一坐只觉得一阵寒意冲面而来。白衣少年连望也没望他一眼,手掌在桌面上轻轻一拍,原本置放在桌上的长剑突然长
脚似的滑出剑鞘半寸,精光闪动,映着店里桌上明晃的烛光,显得熠熠生辉,剌人眼目。
王翼原本不是个会跟人争强斗狠的人。但他今日已累,朝廷命官也没有道理在小客栈里忍让一个霸住桌子的毛头小子吧
……想到这里,王翼胆气骤升,抬眼盯视了回去,「怎么,这桌子只有你能……用?」
这一照眼间,看清了少年的长相,王翼不由怔住了。
少年却不识得他,冷哼了声,「你坐的位子有人订了!你再不走,我打得你满地找牙!」
王翼心里不禁嘀咕了几句。
少年的长相十分俊秀,眉眼鼻唇都像极了一个人。只除了那个人温煦儒雅,而少年言语粗鲁之外——
听说当今丞相濮阳柔羽,有个弟弟如今在江湖上游历,该不会……
之前在皇城任官的时候,他曾经见过濮阳柔羽。濮阳柔羽风采照人、谦恭有礼,居高位而绝无骄恣之态,在他心中留下
了很好的印象,怎么弟弟却是这副德性?
「濮阳……公子?」王翼试探的唤了一声。
少年吃了一惊,「你认得我!」
王翼不由得苦笑。他被黜的那个案子,虽然后来证实和濮阳柔羽有关,但一开始时,锁定的目标可是濮阳少仲。不过是
一年前的事,现在回想起来,却已经物换星移。「在下王翼,与令兄有数面之缘。」
少年既是惊讶又是高兴,原本冷若寒霜的表情退去,语气也热络了起来,「原来你认识我哥哥啊!啊,请坐请坐~」
「这位子不是有人坐了?」王翼笑道。
少年神色一变,不知道是不是等久了,神情里的埋怨显而易见,「哼,不来就算了,不用理他!……对了,你见过我哥
,他还好吗?」
「除了事情繁忙,他看去气色很好。」
「这样啊。」少年唇角一弯,似乎十分开心。
这样看来,其实也还是个游子的心思嘛!王翼接口道,「濮阳老大人身体也康健。」
「呵呵,谢谢你!」
看少年不自觉露出的孺慕神情,王翼也觉得窝心舒畅。店里伙计看这边平和无事,菜也就布了上来,王翼邀着一起用了
。
酒足饭饱,王翼叫过伙计结帐,对少年点了点头,道,「我得回衙去了,有空的话请你和你那位朋友一起来奉茶。」
「好!」少年满口笑应着,「对了,谢谢你今天请客。」
「不用客气,后会有期。」王翼亦是一笑,出了客栈,跨马回衙。外头月亮已经升了上来。
***
「客倌,」店伙计一脸赔笑,端盆热水走了进来,「掌柜的前头还在说,公子您相貌堂堂、一表人才,一看就知道是好
人家的子弟,衔着金汤匙出生的富贵人!掌柜的定是修了几辈子福气才得迎了您住在小店里!只是,您得可怜我们是小
本生意,日日要结帐的小店面……啊,小的不是要催您,您只要给个声气,看是什么时候方便?就是体恤小的了。」
濮阳少仲轻哼了声,「放心,一个子儿少不了你的。」
「唉啊,客倌,话不是这样说……」
「行了!」濮阳少仲不耐烦的打断他的话,「明天给!」
「客倌,您上次也是这么说。」
「……」
***
濮阳少仲铁青着脸,坐在离客栈不远的一株大树上,凉风吹来清爽怡人,他却是牙咬得死紧,一动也不动的盯着前方。
他和末鬼在一起的这一年里,因为顾虑到哥哥是当朝宰相,治安不好人家都会怪到哥哥头上,所以他们不像某些江湖人
物一样劫富(顺便)济(自己的)贫,都是看皇榜贴出的告示,替官府捉拿盗匪。上一次抓到的江洋人盗,赏银原本不
少,末鬼给了他一半,说有事要办,要他在这里等他;结果他在半路见到一家子可怜,顺手就把那五百两的赏银给了人
家,原想末鬼不用多久就回来了,身上只留下一些碎银子,谁知道末鬼一去就是一个月,到现在连个影子都不见,害他
被客栈赶出来,连剑都押了店里做房钱!
王八乌龟,黑不隆咚踹不扁踢不烂的一块硬木头!什么「等我几天」?我等了一个月了!
一个月!一个月耶!
到底是事情棘手难办?还是遇上困难危险了?也不留个连络的方法,害他除了日日担心夜夜空等之外,什么事都没没有
办法去做!
濮阳少仲用力吐着气,急促的气流带得自己额前的头发猛然飘起又落下。他的视线盯住自己的头发,再透过发丝的间隙
投注在道路的尽头。
末鬼还是没有出现。
他的手里握着另一把剑。黑色的玄铁剑,沉甸甸的,是末鬼惯用的剑。
末鬼虽然带着剑,但剑却很少出鞘。问起来时,末鬼说,『没有遇见需要拔剑的对手』
但即使如此,他也不明白末鬼为什么要把剑丢给他?他以前也从没见过末鬼抛下剑。
……那他为什么要接下这把剑?还把自己的剑抵给店里当饭钱?
濮阳少仲又在心里咒骂了十七八遍,猛然大喝一声,「不等了!」
正想跳下树来,就听见前方传来一阵呼喝声。
「贼贱人,别跑!」
一个女子狼狈不堪的摔倒在树下,一脚的鞋子掉了,赤裸的脚丫子上布满了血迹,还要拼命往前爬,一只毛茸茸的粗黑
手掌拉住她的脚踝硬是将她拖了回来。
「啪啪」两记清脆的耳光,一个差役打扮的男人恶狠狠的骂道,「好你个贼贱人,偷了东西还敢跑?」
女子嘴角被掴出血丝来,两颊肿起老高,一双眼睛却还是怒瞪着他,「这簪子眞是人家送我的,没凭没据怎能说我是偷
的?」
「少啰嗦,跟老子回去见官!」说着就过来拉扯她,她拼命抗拒,在那差役手上咬了一口,那差役吃痛,飞起一脚,狠
狠照她腹部踢了一下。
女子痛得缩滚成一团,那差役还要过来拉人,一个白衣少年突然闪了进来,怒气腾腾地挡在女子身前。
「这么对付一个弱女子,不觉太过份了!」
那差役上下瞧了瞧濮阳少仲,见他年纪不过十七八左右,又一副俊秀的长相,心里先起了轻视,喝道,「你是什么东西
?本官爷办案,你也敢阻挡?」
濮阳少仲本来就已经满腹郁气无处发泄,又见这官差这么横霸,眉头一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照他腹部踢了
一脚。
「你、你……」那差役痛得弯下腰来,口中吐出白沫,一手指着他,眼睛睁得铜铃一样。
正在争执间,不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声:「肃静!」「回避!」
远远见两列写着『肃静』『回避』的牌子迤逦过来,一顶八人抬的大轿位在正中。队伍很长,不像一般县令,比较像是
某个大官出巡到了这里。
那差役见是长官到了,连忙手脚并用,爬跪向前,一迭声喊道,「大人!大人作主!」
王翼是本地县令,正骑在马上跟随队伍当导引,看这情形,愣了一下,盯着差役喝道,「朝南府府令周大人出巡,你这
是什么样子!」
王翼一出声,濮阳少仲就愣了一下。这声音好熟——他抬头望去,果然,发话的人就是昨天请他吃饭的那个人。
那女子一听来了个大官,也顾不得其它,转身面向轿子就连连磕头:「大人在上,小女子是冤枉的!」
王翼朝轿子看了一眼,轿里的人没有特别的反应。上面长官既然不理,他是本地县官,自然要有所处置。
王翼向那女子问道:「怎么回事?」
女子还没来得及答话,那个告状的差役已经说道:「禀大人,这女人不知哪里偷来一根簪子,要拿到当铺去典当,小的
刚好在那里,想抓到衙门里仔细询问,这女人做贼心虚就跑了!还约了帮手,」他一手指着濮阳少仲,「将小的打成这
样!」
王翼看见濮阳少仲,愣了一下。
「你胡说!」那女子气愤的吼道,「明明是你看我一个弱女子好欺负,联合当铺老板五两银子要骗我这支簪子,我不肯
,这才乱栽赃的!这位公子是路见不平才来帮忙的!」
「哼,要不你说说,你这根簪子哪里来的?」差役向女子一指,众人这才注意到她一身补丁的破衣,手上却紧抓着一根
雕饰极其精致美丽的簪子。
「这是一个好心的小姐看我可怜,送我的!」
「送的?」差役不怀好意的笑了起来,「这么好的东西,怎么没人来送我啊!」
围观的群众有人笑了出来。
王翼严厉地盯了差役一眼。他到这里任宫的时间虽然还不长,也知道很有些差役会借机鱼肉百姓。他咳了一声,说,「
把那簪子呈上来。」
女子犹豫了会,把簪子双手交给差役转呈。
王翼前后翻看着这根簪子,这簪子精致华美,价值应该不低,不是大富大贵的人家买不起。「小姑娘,你说这簪子是人
家送你的?」
女子连忙点头。
「那送你簪子的人姓什名谁?家住哪里?」
女子愣了一下,「恩人没说。」
「没说?」差役在旁边怪笑起来,周围围观的群众也在暗暗摇头。
女子见没人相信她,急得热锅蚂蚁一样,又说,「是眞的!那小姐说她不是本地人氏,身上又刚好没带钱,才把这簪子
给了我的!我问她姓名,她只说……说『相逢就是有缘』,就走了!」
王翼摇了摇头。这种情形下,也没办法判断那女子说的是不是眞的,只好先带回衙里,再来慢慢处理了。「来人!」
旁边的差役「噢」的应了一声。
「先把这姑娘带回衙里,贴出告示,请失主来认领这簪子。」
「大人,我说的都是眞的——」女子喊了一声,看几个差役要过来抓她,突然站了起来,害怕的向前就跑;那几个差役
看她要逃,三步并两步追上了,正要扭住她的手臂,濮阳少仲忍不住,一手刀劈在最前面的差役手臂上,迫使对方放手
。
「等等!」濮阳少仲喊道。
众差役见有人阻挠,仗着人多又有上头命令,也不由他分说,一拥而上,打算先把他绑起来再说;濮阳少仲何等身手?
这群普通的差役自然不是他的对手,三两下全被打得趴到了地上。
这一下轿前大乱,其它的差役看看县令又看看轿里的大官,还打不定主意要怎么办,濮阳少仲已经喝道:「我不想动手
,只问你们一句:没凭没据怎能说这簪子是偷的?」
「当铺老板说了,这簪子一百两跑不掉,送的?非亲非故,天底下有这种傻瓜?」先前那差役叫道。
「你怎么知道没有?」他奶奶的,我就是这种傻瓜怎样!
他拳头一抡,那个差役就吓退了一步。
王翼见这样争执下去,没个了局,望着濮阳少仲温声说道,「这簪子贵重,若眞是失物,主人必定急于找回。告示贴出
,十天后,若是没有失主来领,自然会还给这位姑娘。」
濮阳少仲盯着王翼,他觉得下属这副德性,顶头上司恐怕也高明不到哪里去。碍着对方请他吃过饭,不好太咄咄逼人,
按捺着怒气道,「就算这样,也没必要把人绑回去啊!」
王翼看他双颊略略泛红,显然心情有些激动,知他是急功好义的性子,微微一笑,道,「先回衙里,只是要登记出身住
处,将来这簪子的事有了结果,才知道要去哪里寻人。」
……果然会请他吃饭的是好人。濮阳少仲不好意思的一笑,「原来如此,阻碍你们,眞对不住了。」说着微微一躬身,
就要退到一旁。
轿子里的周府令不知何时已经掀开轿帘,看着阳光下俊秀的白衣少年。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样的「珍品」了。他看了
一会,嘴角浮起一抹奇异的笑,低头向身旁一个深蓝衣饰的青年说了一句话。
那青年原本一直低着头,垂手站在一旁,与周围人同色的衣着,使人不特别注意就不会看到他。
那青年动了。他突然出手劈向濮阳少仲。
濮阳少仲没料到有人会突然动手,正要应招,头一抬和那人照了面,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睛,「啊,末……」嘴一张,
一句话未完,那青年已经绕到他身侧,手刀劈向他的颈子。
濮阳少仲还来不及应招,眼一阖,身子已经软倒在对方怀里。
王翼吃了一惊,「周大人,您这是……」
周府令一脸端严,叱道,「就是有冤也要击鼓呈堂,光天化日下就敢公然阻截官轿?如果不薄施惩戒,何以治众?」
「都带回去了。」端坐在轿里的周府令微笑着说。
***
周围的声音先是很吵杂,然后变得安静,接着出现了一些说话的声音。
他处身的环境则一直都很温暖。
濮阳少仲下意识知道有人正扶抱着自己,而且,这个人是末鬼。
他感到放松而安心。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半昏半醒,睁不开眼睛却依稀可以听见周围的声音。不过,反正有末鬼在。他完全可以放心
。
「……顶撞官轿……周大人要私下开导自然是好,不过未经公堂审讯……于律不合……」他听见王翼的声音。
「……年轻人易冲动,小事一桩何必闹到公堂?……」好像是那个坐在轿子里的大官?这样说来,那家伙还不是太不近
人情嘛!
「……于律不合……」王翼又说了很长一串,不过他只听见这四个字。
「固执!」那个大官好像生气了?
「……职责在身……来人,将人羁押……」怎么?王翼干嘛非把自己关起来不可?
濮阳少仲感到自己的身体离开了末鬼的怀抱,被另外的人抓住了,他有些生气。末鬼怎么可以这么随便就把他交给别人
!
他想抗议,可是睁不开眼睛也无法说话,只好在心里暗自发誓等他醒来一定要和末鬼算这笔帐。
隔了一会,他又听见另外的声音,非常激动而且尖锐。好像有人在他身边大叫又硬被闷住,他的腹部也被人揍了几拳,
然后被重重的丢到地上。
激烈的震荡让他猛地惊醒过来,一睁开眼睛,就看见一个可怕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