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晚沈静舟睡得颇不安稳,清书却是早早睡熟,也不知道沈静舟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半梦半醒之间,忽然觉得有人站在自己床边,轻轻摸着自己额头,似乎回到了过去那段日子,自己身在病中,有人总是这么温柔的对待自己。那天晚上,也是这样,在一间客栈之中,窗外明月的柔光照了进来,自己躺在那人的怀中,那个人吻了自己,然后轻轻将两人的衣服脱去,而当时的自己,实在忍不住睁开了眼睛……往事历历,那时还是冬雪飘飞之日,白雪红炉,每一天都是过得温暖快意无比,此时春日迟迟,融融泄泄,心中却是伤悲尤甚。
他心中忽然渴望之极,睁开眼睛,却见床边什么人都没有,一阵失望袭来,便燃起了灯,只见一灯如豆,在春天夜晚的和风中摇曳不定,而自己却是再难以入眠了。
原来有那么多的痛苦,当时不觉得,一痛再痛之后,以为自己可以麻木,以为十年二十年便可忘记,可是在这睡不着的夜半时分,忽然惊醒之际,便觉得铺天盖地的悔恨,将自己的心一点一点的咬噬殆尽。而一缕情思,忽又反复缠缠绕绕,纵然是百炼钢,也经不起这消磨。
他生未卜,此生已休。
记得那天晚上,自己冷的睡不着觉,那个人说,过来和我一起睡,而自己玩心忽起,将手伸进他的衣服之中,想到当时情景,沈静舟痴痴的望着自己的手,想起那个人曾说,这是猪蹄,沈静舟微笑了一下,眼泪却不由自主的流了下来,瑟的一声轻响,落在了被褥之上,洇开一片。
现在是什么都抓不到了。
离别之时,他说,你还有我来安慰你,谁又来安慰我?回想他说这话的样子,沈静舟心中大恸,抓住被褥蒙在脸上,只觉得肝肠寸断,心中一个声音反反复复的说道:你还可以怪我无情,我却又去怪谁?
绿纱窗外,虫声新透,窗外隐隐露出了天光。远处传来几声鸡啼。
沈静舟一晚没睡,双眼微红,站在门口怔怔出神。恍恍忽忽间,这才想起,昨晚邂逅了两位公子,说话行事都是颇为怪异,还说今天会前来和自己说明来意。眼见外面天色更亮,有一二渔舟已经开始打鱼,苦笑了一声,只觉得那些不相干的人来也好,不来也好,反正自己都是过得和行尸走肉无甚差别。
远远的果然有一人走了过来。
沈静舟凝神一望,只见那人却不是昨晚两人中的一个,又见他衣衫褴褛,不由得多看了两眼,却见那人一路走到自己面前,瞪着一双亮闪闪的眼睛望着自己,那眼睛大而有神,似有情又似无情,若是长在一个衣饰华贵的人脸上,不知会如何勾人心魂。只是眼前之人,脸上却满是尘土。沈静舟微微一笑,说道:“公子可是找我?”
谁知那人双手连摇,说道:“公子你不要这么客气,我只是一个乞儿,想来讨两口饭吃。”那双亮晶晶的眼睛扑闪扑闪,说道:“不过嗟来之食我是不肯吃的。”沈静舟仍是一笑,说道:“那么请进来吧。”那人兴高采烈,随着沈静舟进了屋。
清书此时已经起来,见到来了一个衣衫褴褛的客人,连忙送上一盆热水,请他盥洗,又端上精致饭菜,那人也不客气,大吃大喝,顺带还向清书索要了一瓶酒,,沈静舟怕他会不自在,便拿过一本书翻阅,清书只是立在一边伺候,也绝不多言。
不到片刻,那人风卷残云,将饭菜吃的干干净净,沈静舟见他眼珠子还在转来转去,对清书说道:“你去给这位公子送上些点心。”一时之间,只见各色点心,又将桌子堆的满满。
那人吃两片桃酥糕,又吃两片桂花糕,一边吃一边赞不绝口,说话滔滔不绝,沈静舟和清书见他如此善谈,也只得认真听他说。
谁知这人吃了半天,说了半天,渐渐的转了风向,开始诉苦,从幼时如何磨难多多说起,说到少年情事,心上人如何离开了自己,说到凄惨处,眼泪滚滚而下,他伸出袖子擦拭,只见本来已经洗干净的脸上霎时又是几处污痕,清书只得站了起来又去端水,那人擦了一把脸,仍是呜呜噎噎的倾诉。沈静舟本已是心中难受,此时见到他这般声情并茂,心中更是难过到了极点,想要劝慰,却不知说什么才好。那人说到动情处,抓过沈静舟的袖子,说道:“你不知道我有多后悔!!我恨不得别人剁我两刀!你杀了我,你杀了我!你给我刀子呀!”沈静舟见他这般惨状,又是害怕,又觉凄惨,眼泪都差点流了出来。清书苦苦相劝,好不容易才把他扯开。
正闹到不可开交处,忽听脚步声响,似乎还不止一人,沈静舟转头看去,只见昨晚遇见的那两位年轻男子走了过来。
这正在诉苦的男子一转头,看见他们二人,那两人也正看着这衣衫褴褛之人,脸上均有惊讶之色,这人连忙对沈静舟说道:“原来公子还有客人,那我也不打扰了。多谢公子!”说完手脚飞快,将桌上几个小碟儿里面的点心悉数倒入自己袋中,这才急急忙忙的走了。那站在门口的两人都相顾而嘻。
那二人走了进来,又是寒暄一阵,阮秋寒忽然说道:“沈公子,实不相瞒,我二人此次前来,乃是为了告知公子一件事情。”
沈静舟说道:“什么事?”
左清弦叹了口气,说道:“公子的一位朋友,病得很重。”
38
沈静舟心中一跳,想到那个人的名字,却又不敢问。
左清弦说道:“公子可还记得你的俞大哥?”沈静舟大吃一惊,说道:“俞大哥他怎么了?”左清弦摇头道:“我们虽并非雪衣教中人,却和他是好朋友。他被仇家所伤,所幸捡得一条命,正好被我二人遇见,将他送了回去,一路上他一时昏迷一时清醒,不停的说着沈公子的名字,我们猜想沈公子也是他很好的朋友,特为寻到此地。”沈静舟只震的说不出话来。左清弦叹道:“沈公子,我料想这一面之词,你也不能全信,只是有些话,却非外人所能得知。”当下将俞凌风过去和沈静舟的一些言谈说了几句,沈静舟本已是心急如焚,此时更是焦躁。别说这二人不似作假,单听到俞凌风病重,已将万事抛在了脑后。便是刀山火海,也是不假思索便去。
沈静舟说道:“他现在在哪里?”左清弦说道:“沈公子一定要去看他?他现在在雪衣宫中静养,那里乃是传说中极其可怕的地方,我们也只是将他送到外面而已,当时雪衣教教众出来接他进去,我和秋寒看见他们那种阴深深的样子,吓得话都说不出来。”沈静舟颤抖了一下,喃喃说道:“雪衣宫?”阮秋寒说道:“沈公子想好了没有?”沈静舟面色苍白,慢慢的说道:“我一定去。”清书见沈静舟这副神色,知道劝阻无用,一声长叹。
三人去雇了一辆马车,一路均是默默无言,沈静舟心中万千思绪,都乱成了一团。
行了不知道多久,终于到了雪衣宫宫外的府邸门前。沈静舟望着那府邸,回想从前也曾来过两次,第一次自己被易容,在马车之中迷迷糊糊的被劫进了雪衣宫中,过了一段生不如死的日子,第二次却是得知那个人的真实身份,恐惧,愤怒,几乎到了神志不清的地步,而这一次在阳光之下见到这座府邸,似真似幻,恍如隔世。心底却隐隐多了几分盼望,还有几分忐忑不安。对身患重病的俞凌风,更是挂念之极。
到了府门之外,只见一个面容清秀的少年公子前来迎接,他看着沈静舟,冷冷说道:“这位就是天风堂主想见的朋友?”阮秋寒和左清弦似乎颇为害怕,急急说道:“沈公子,你独自进去即可,你不会武功,他们应该不会为难于你,可是我二人都是江湖中人,是万万不敢在雪衣宫中放肆的。”那少年公子看了这二人一眼,也不多言,又望向了沈静舟,对那二人视若无睹。
沈静舟便随这少年公子走了进去。
走过那常常的地道,再穿过一个小门,眼前忽然一亮,好大一片空廓之地,小巧庭院错落有致,和风吹下满地红叶落花,深红浅红,那些教众看见二人一路进来,都是纷纷下拜,恭声说道:“见过天薇堂主。”沈静舟微微吃惊,不由多看了身边那少年公子两眼。
这公子只冷冷一颔首,带着沈静舟入了一个小庭院。口中说道:“凌风,你快出来。”
沈静舟更是惊讶,只见俞凌风好端端的走了出来,笑嘻嘻的看着自己。
沈静舟满脸惊讶之色,说道:“大哥,到底怎么回事?”俞凌风微笑道:“静舟,你以后要打要骂,都悉听尊便,我的确是一点事都没有。这件事情,以后再和你解释。”沈静舟仍是有些不明所以,俞凌风说道:“静舟,你为人如此重情重义,一听我病重,就赶了过来,大哥很是感激,只是要是有人是真的病了,静舟,你忍心不闻不问么?”沈静舟颤抖了一下。天微堂主冷冰冰的脸上扯出了一丝微笑,说道:“沈公子心里只怕早就另有所爱,那个人的死活,与他又有什么关系。”俞凌风说道:“子其,不要这么说。”沈静舟颤声说道:“我要去见他。”天微堂主说道:“你愿意见他,他还未必愿意见你。”俞凌风含笑说道:“薇子其,你倒真是冷月师父的得意门徒。”那天薇堂主听他这么说,差点笑了出来,只是立时就恢复那冷冰冰的面容,说道:“沈公子,我送你几句话: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宫,送我乎淇之上矣。”沈静舟听他这么说,对俞凌风说道:“大哥,你带我去,我要见他。”
薇子其望着俞凌风和沈静舟离去的背影,死板板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
两人一路默默无言,沈静舟心中极是忐忑,几次都想停下脚步,又几次鼓足勇气,心中一团乱麻。
庭院回廊,春景寂寂。两人来到一座院子之前,只见那里亭台楼阁,处处都有纱幔,被风一吹,飘飘荡荡,若是置身此间,不知今世何世。
俞凌风说道:“静舟,我不好再过去了。”沈静舟心中更是忐忑,一横心,走了过去。
他慢慢的走进那座庭院,只见一个身穿淡色衣服的人斜倚在栏杆之上,正是曲天虹。他的衣服竟是随意披着,连带子都不系,只是风姿美妙,令人一见之下,便是无法移开眼睛。沈静舟却对他的这般形貌熟悉无比,反而没有感觉,只是心中异常酸楚。
曲天虹听到脚步声,回过头来,怔怔的看着沈静舟,沈静舟见他眼神仍是动人之极,面容却清瘦了许多,想要说话,却是什么都说不出来。过了一阵,曲天虹开口说道:“昨晚玉铃声响个不停,果然是今晨就遇见了故人。沈公子,别来无恙?”沈静舟见他笑容淡淡,说话又是如此客气疏远,更是不知道说什么好。曲天虹叹了口气,说道:“沈公子前来,是故人相访,我也不能失了礼仪,请进屋相谈。”沈静舟低声说道:“曲教主,我冒昧前来,叨扰了。”随他进了屋。
39.
小童子奉上茶来,退了下去,曲天虹微笑说道:“沈公子怎么忽然想到来雪衣宫游玩?”沈静舟犹豫了一下,这才说道:“我听说凌风大哥病得很重。赶着来见他。”曲天虹一怔,微有黯然之色,说道:“他何曾病了,昨天还是好好的。再说,他要是病了,我又怎会不知道。”沈静舟鼓起勇气,说道:“其实我来,是更想见另外一个人。”曲天虹脸上微微一红,眼光望向了他处。
沈静舟见他并不回应自己,心中很是难受,只是想到自己那些绝情言语,他如此态度,也是理所当然。当下也不计较,说道:“曲教主,我想你陪我到园中走走,不知你……”一语未完,曲天虹便站了起来,说道:“沈公子相邀,自当奉陪。”两人并肩走了出去。
两人在园中慢慢的走,默默无言,沈静舟见满地深红浅红的花瓣,这花不知为何特别容易落下,一阵微风吹过,便似下了一阵花雨一般,落在地上,更有不少落在了两人的衣服之上,这花且有隐隐香气,又不类衣服的熏香,只觉一脉天然,清新悠远。若要刻意去闻这香气,便觉若有若无,无从捉摸。沈静舟想到这种无从捉摸的熟悉味道,便看了曲天虹一眼,只见他正看着远处的花树,淡色衣服上随处都是落下的花瓣,他却似丝毫没有留心,也不去拂拭。沈静舟心想:“为什么我每次见到他,都觉得他缥缈之极,无从捉摸。便好像这淡淡春花的香气一般。”又见他的侧脸俊美之极,心中一跳,明明是熟悉无比的形貌,可是只要多看得几眼,当初第一眼看见时那种心跳如狂的感觉便回到了自己心中,只觉这样美好优雅的人,之前不会遇见,之后也不会再遇见。
曲天虹忽然说道:“沈公子,你不停的看我,是不是想和我说什么?”沈静舟吓了一跳,原来他不知不觉,眼光一直留在曲天虹身上不能移开。不提防他这么一问,大是尴尬,支支吾吾的说不出话来。又见曲天虹看着自己,眼中似乎有水雾一般,实在是足以令人心神大乱,沈静舟心中一热,忽然说道:“我看着曲教主,觉得这世上再也找不出第二个这样的谦谦君子了。”曲天虹微微一笑,忽然指着一处精美的房舍说道:“那便是琴心阁,你前两次来雪衣宫,都是住在那里。还有一个世上独一无二的谦谦君子陪着你。”沈静舟见他这般说,想起从前自己被关在雪衣宫中,他带着面具,晚晚前来和自己同床,有时自己实在无法忍受那种痛楚,便狠狠咬他的肩臂,咒骂他是最卑鄙无耻的禽兽,那些事情自己忘不了,可是自己说过的话,他又如何忘得了。沈静舟欲待说自己乃是真心,绝非讽刺,转念一想,叹了口气,又什么都没说。
过了片刻,沈静舟说道:“我听凌风大哥说,你病得很重,不知是怎么回事?”曲天虹怔了一怔,这才笑道:“你看我哪里像个垂死之人?”沈静舟急道:“你不要骗我。”曲天虹笑道:“我生平从不说谎话。”见沈静舟脸色又是焦急,又是不信,忽然低声说道:“莫非我的静舟还没有彻底忘情于故人么?”沈静舟从前和他最亲热之时,也很少听得他如此称呼自己,他偶尔这般称呼,便令自己难以忘怀,常常独自回味,今日他言语之间,更是淡淡,忽然再次听他说出“我的静舟”,眼中一热,想要忍住,却是越来越难以克制,低声说道:“衣不如新,人不如旧。我心中日夜所想,也只是故人。”曲天虹怔怔的看着沈静舟,眼神中似有千言万语,沈静舟再也无法克制,抱住曲天虹,呜咽说道:“你要是死了,我也不活了!我骗不了自己,我想在你面前装得若无其事,可是我做不到!”曲天虹将他搂在怀中,声音也是微有哽咽,说道:“静舟,我不信你真的变了心,可是我知道你很为难,我真的不想你为了我难受,我只愿你每一天都过得称心如意。你想娶妻,你想过一个平常人的日子,都好,你忘了我,我不会怪你。”沈静舟哭道:“凌风大哥说你病了,你不知道,我听了什么都不想了,我真的怕再也见不到你,你不知道我……”连说了几个我,声音却是哽咽的再也说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