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粪石书局（第二部 出书版）副店剋星 上 BY 百弓

只见宋奇伟看了一眼书车，又看了一眼推在柜台边的货，那眼神好像在谴责敏恩无能一样。

「我回店长室去，你把书拆完以後看预购，传真，把倒柜的地方先用库存或平台书补满，有事再叫我。」说完他就搭电梯上楼。

确定宋奇伟走了以後，佩蓉和宜臻才走过来关心地说：「需要帮忙吗？」

「我根本不知道刚刚发生了什麽事。」敏恩恍惚地说。

「他对这些事都太熟练了，做得很快没什麽好奇怪的。」依婷轻声细语地说，一副隔墙有耳的样子。

「我以为他会虐待我，结果好像没有。」

佩蓉「哈」了一声才说：「他刚刚吩咐的事，凭你一个人的速度，今天午夜以前是做不完的。」

预购总共会有几百笔，每笔都不能出错，传真之前得先考虑厂商到货的速度和店里库存的销量，所谓倒柜的地方包括两大面墙壁再多一点，还要再加大量的平台，这对新人来说是虐待。

「原来我差劲得这麽夸张吗？」敏恩有点汗颜。

这时，内线广播「三楼电梯到货」，四个人把堆满货物的板车拖出电梯，花了几分钟才把货分类完成。卸完货以後，看到眼前推叠得有如长城般的参考书，敏恩咽了口口水。

「怪了，这些货为什麽那麽早到，伟祥应该是算好他休假回来以後才会到货的。」佩蓉歪着头不解地说。

「显然有人打了几通电话。」宜臻淡淡地笑着说。

「喔……」瞄了一眼头上的监视器，依婷做了个不妙的神情，走回柜台里继续帮楼上的文具组做手工。

敏恩回到平台区，打算先把书车清出来，宜臻走过来说：「说真的，有问题你就要问他。」

「那……什麽样的问题对他来说才算问题？」

「不用管这个，对你来说算问题就够了。因为怕副店觉得自己太差劲而不求助於他，反而自己蛮干的人不见得会给他好印象。大家都怕副店挑剔，其实勇往直前让他挑剔的人才能过关。」

「我懂了，谢谢你。」

宜臻对敏恩露出鼓励的微笑。

结果，敏恩真的听取了宜臻的建议，充分利用副店代理伟祥职务这个理由，不断打内线电话找宋奇伟求助，连一本书找不到位置都问。被骂「你进店里几天了连这个都不会」的话，就虚心地道歉，谦卑地求教。

这麽做还真的有用，宋奇伟甚至下楼指导敏恩看预购，虽然口语里不时夹杂着不耐烦的指责和嫌恶，不过敏恩倒是不会太介意。

找到理由脱身以後，宋奇伟很快又回店长室，只要一接近敏恩，那家伙的眼神就让他毛骨悚然。

佩蓉和宜臻把一些参考书拉到监视器照不到的地方帮忙拆，帮忙上书和整理书架，多少减轻了敏恩的负担。

结果一整天下来，由於宋奇伟躲得很勤，敏恩都没什麽机会和他长时间相处。虽然有不错的体力，但是劳动的过量累积也让他有点疲倦了，下班之前他和宜臻一起关柜台，明显露出疲态。

走过楼面的每一个走道，确定已经没有客人，敏恩向宜臻打了个手势。宜臻点了点头表示了解，拿起电话广播，说：「三楼ＯＫ，三楼ＯＫ。」

一楼柜台确认整家店里都没有客人以後才会关上铁门，然後上五楼做一日的结帐动作。组长们在五楼负责这些事务，住在店里的宋奇伟就到一楼守着等大家下楼。

「很累吧？再撑一下就行了。」宜臻对敏恩说。

把零钱整理好以後，两人就上五楼，电梯里，敏恩对宜臻说：「从前有很多人都是这样累走的吗？」

「不，副店会跟在身边仔细地教，当然累也是一个原因，不过我想大家被他吓走的机率比较大，目前为止你累得最惨。」

敏恩不太在意自己的事，反而比较好奇以前的受害者。「再怎麽严厉也不至於那麽可怕吧？」

「应该是副店觉得某人不适合，就在行为里对他释放这个讯息。挑战太超出能力范围的事，本来就不见得好，副店大概觉得与其拉着那些人慢吞吞成长，不如找更优秀的吧。」

「业绩至上。」

听敏恩这麽说，宜臻像是想到什麽，低头笑了。「是啊，不过副店不管是以哪个角度来看，都是正人君子喔。」

敏恩有点意外这个形容词的出现。「正人君子？」

宜臻非常确定地点了点头。「不管以哪个角度来看。」

关店前的电脑室，大家都忙着收拾东西，以便尽快冲出店门赶车，早一刻到家早一刻休息，通常这时候很少有人会注意其他人在做什麽。

敏恩打开员休室的门，拿着三楼的垃圾走到顶楼阳台的遮雨棚下放好，这件事做完他就可以下班了。

他觉得今天过得还不错，虽然肌肉过度使用，现在已经有点酸痛，但是完全没有想抱怨的欲望，这种酸痛让他真切地体认到自己做了工作，下班之前反而有种充实的满足感。

心情愉快地走回员休室门外，想要拉开阳台通往员休室的铁门却拉不动。敏恩疑惑了起来，又握住门把摇了摇。嗯，确定打不开，刚才不应该顺手把门带上的。

该怎麽办才好？大家应该还没走光吧？

敏恩走到电脑室的铁窗外往里面看，果然还有人在置物柜室里，他兴奋地敲了敲窗户，但没有人听到，大家都在忘情地聊天，并往电梯方向移动。

继续努力不懈地敲着窗户，到最後，终於有人注意到他了。最後一个离开置物柜室，正要关掉电脑室电灯的宜臻瞥到了窗外的敏恩。

一开始她还不确定那是什麽，看清楚是敏恩拼命地在招手以後，她笑着关掉电灯，亲切地挥手道别，然後就搭电梯下楼了。

敏恩实在不确定刚刚发生了什麽事，他还以为宜臻跟他招手以後会来救他的，看来是他误会了，宜臻只是在跟他说再见罢了。这应该算是同仁之间因为默契不足而产生的致命失误。

「换个角度想一想，事情应该不会更糟了吧。」乐观成性的敏恩对自己说完後，觉得有东西从天下掉下来打在他头上，伸出手来感觉，才发现是斗大的雨滴。

「好吧，我错了，事情永远有可能更糟。」

其实宋奇伟有注意到他口中那个姓戴的白痴没下楼。

天知道有一瞬间他多恨自己竟然去注意那家伙的事。

那家伙还没下楼，这个平凡无奇的念头就这样出现在脑子里，并且在他想挥开它的时候顽固地卡在那里哪儿也不去。

戴敏恩没有下楼。

怎麽？非得见他最後一面才高兴吗？非得要看他傻傻地走过来才爽快吗？

只不过漏看了而已，大家一窝蜂地出电梯，要漏看一个人是很容易的，尤其那个人又是他根本不想看到的人。

这样一来倒说得通，因为他实在不想看见戴敏恩，所以真的漏看了。

算了，反正明天再骂他就行了。「下班之前要让干部检查包包，这种规矩你不知道吗？」就这样念一句，告诫他不要再犯，然後听听他的忏悔就快点转身离开，就这麽办。

回到电脑室以後，看到灯是关的，置物柜室里也没有人，证实了他的想法，是漏看没错。

漏看，但是注意到了他没下楼。神经病的念头。

宋奇伟摇摇头，并且决定就算有什麽东西卡在脑子里哪儿也不去，他也要若无其事。这就是他如此优秀的原因之一：完美的平衡力。

他的心力、注意力都均一地给予，从来就没有不规矩过，从来没有。就算面对哥哥时有较为厚实的感情流动，他也能压在正常值以内，他的反常最多搭搭公车，目前为止的纪录是这样。

洗了个舒服的澡，整理过房间以後，为了不要让自己乱想，他带了一杯咖啡走进电脑室，打算再做点工作。

打开电脑室的灯，坐到後台电脑前正要开机时，他突然听到雨声中夹杂了敲窗子的声音。好像有点迟疑，同时又刻不容缓，喀喀喀地不断敲着。

宋奇伟其实可以告诉自己，这个声音是一个人在店里过夜总有一天要遇到的可怕现象，不要去理它就好了，但是优异的分析和逻辑思考能力还是把他带向另一个答案。

脑袋空白了一会，因为他生平还没遇到这种事，就连他接下来应该会做的事，也是这一辈子第一次。

在电脑前维持着无奈的表情坐了一阵子，宋奇伟终於还是起身了，他走进员休室，拿了把伞，打开通往阳台的门，看到一个身影缩在电脑室窗边。

这家伙，到底淋了多久的雨啊？

「嗨，真高兴见到你……」敏恩的头发和衣服都湿答答地贴在身上脸上，还在不断滴水，有点尴尬地笑着。

敏恩发烧了，宋奇伟可怜这白痴不知道在雨里坐了多久，骂人的话也省略了，直接拖着身上还在滴水的他进浴室。

「这边热水，这边冷水。」宋奇伟简短地说：「这是沐浴乳，这是新的浴巾。洗快一点，不准晕倒在里面。」

宋奇伟出去以後，手上拿着浴巾的敏恩才慢半拍地喃喃地说：「是……副店。」

把敏恩关进浴室里以後，宋奇伟到员休室整理地上的污泥和脏水，刚才敏恩全身湿透踩进来的。边清他边想，到底为什麽敏恩能有天分到被锁在外面还没被任何人发现，到底是怎麽办到的啊？

现在，他不但要清走道还要照顾病人，今天真是倒楣透顶。

敏恩倒觉得自己很幸运，完全浸淫在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的实际体验当中。

本来以为要淋一个晚上的雨了，还在烦恼明天早班身体不知道撑不撑得住，到底应该请假还是继续新的一天的工作才好。

现在，他待在屋子里了，有屋檐遮雨，有热水泡澡，而且那个人还在身边。

实在是太幸福了，浸在热水里时，敏恩几乎就像是被突如其来的好运带来的温暖包围起来的一样。

这是和平时不一样的热水澡，是幸运的热水澡，一闭上眼睛就不想起身了……

正在陶醉时，门上响起毫不客气的敲门声，怒火中烧的声音传来：「戴敏恩！你到底要洗多久？你当这里是三温暖吗？」

「呃……已经好了，我要出去了。」敏恩慌张地从浴缸里爬起来，但是脚一滑又跌回了浴缸里。

听到敏恩发出不知道撞到哪里的哀号，宋奇伟脸色又更差，大声地说：「戴敏恩，你最好给我活着出来！」

几分钟以後，敏恩才手忙脚乱地打开浴室的门走出来，身体才刚碰到外面温度显然较低的空气，一团衣物就打到脸上。

是免洗裤和乾净的睡衣睡裤。

「你在拖什麽？嫌自己烧得不够严重是不是？」宋奇伟大骂。

敏恩围着浴巾，先穿上免洗裤和睡裤，期间宋奇伟的脸一直看向他处。

「因为……热水实在很舒服。」

敏恩觉得整个头暖烘烘的，不知道是因为发烧还是因为宋奇伟，或是两者交互作用的结果，总之头暖得很舒服，在这样的情形下他比平常更不介意实话实说。

留在店里给人添麻烦已经够让人不满了，竟然还说出这麽不识相的话，宋奇伟没好气地把吹风机丢给敏恩，指了指插头要他自己来。

发烧虽然有种诡异的舒服感觉，但是缺点是力气使不太出来，也许跟今天太努力工作也有关系，光是插插头敏恩就在上臂感到酸痛。

打开吹风机，热风吹上脑门，让敏恩的耳朵几乎红透了。他用没有拿吹风机的另一只手拨着头发，希望快点乾，但是动作实在迟钝透顶，过没多久吹风机就被抢了过去。

敏恩想回头问话，却被宋奇伟粗鲁地按着坐在木板地上，开始帮他吹起头发。

不赶快吹乾，生病会更严重的。

这个念头现在才跑进敏恩脑子里，而在知道这件事以後，同时也意识到了宋奇伟之所以抢走吹风机，是出於某种体贴的心。

当然敏恩并不认为宋奇伟体贴的是他，宋奇伟体贴的应该是生病的人，换句话说，不管是谁生病，在无法推给其他人的情况下宋奇伟应该都会出手照顾。

敏恩从来没让别人吹过头发，他感受着轻柔的手指动作，注意到宋奇伟总是很小心吹风机的角度，绝对不会让他觉得太热或太冷，某种甜甜的暖意攀上心头。

这个男人是真的很温柔，敏恩不禁这样想。

宜臻说副店不管从哪个角度看都是正人君子，指的不知道是不是这个。

吹完头发後，敏恩乖乖地吃下退烧药，然後把杯子还给宋奇伟。

「去睡觉。」看着敏恩吃完药後宋奇伟说。

「我还不太困。」

「是吗？那麽我帮你叫计程车。」

敏恩顿了一下後，转身爬向放在木头地板上的床垫，钻进被窝，把头脑舒服地安放在枕头上後，看着宋奇伟问：「那你呢？」

「不关你的事。」

宋奇伟打开放在茶几上的笔记型电脑，开始收总公司发的邮件。敏恩看着他的背影，眼睛一直不肯阖上。

「我的小阿姨是一个很安静的女人，乍看之下很难亲近很难了解，大家都以为她的心很封闭，但是过了几十年以後，才知道她本来就是那样的人，以那样的方式在生活、关心周遭的人。」

宋奇伟的背影没有动，敏恩继续说：「有时候行为太过反覆，言词太过突出的人，我反而搞不懂，不知道他十几年以後会是什麽样子，以这样的观点来看的话，我的小阿姨反而好懂多了。」

「你要不要闭嘴？」宋奇伟终於这麽说。

「我只是觉得副店让我感觉到很像小阿姨的东西。」

「我不是你的小阿姨。」

「我知道，你们也不是完全一样，只是有某一个点会让人联想到。」

「如果你继续联想，我就把你从五楼踢下去。」宋奇伟转过身说。

敏恩睁着一双眼睛直直盯着他，虽然不再马上接下去说什麽，一时之间却也没有打算退缩的样子。「我当业务的时候，你好像比较友善。」

「你不是业务我何必再跟你客气，不高兴就回去当业务。」

敏恩想了一下，说：「不了，与其当业务游戏中的角色，顶多代表业绩起伏，不如到你面前当一个有血有肉的人，被讨厌也没关系，总是个开始。」

宋奇伟调整呼吸，想说乾脆不要理他，当作什麽都没听到算了。

「其实我能了解人没办法把周围的每一个人当作有血有肉的个体，你没兴趣了解每个业务的感情，我也没什麽兴趣了解每一个客人的感情，有些人对我们来说只是来来去去的角色，游戏必要的装饰。

「只是有时候我们会遇到一些人，让我们很希望自己在他们眼中至少有点意义……」

宋奇伟突然盖上笔记型电脑，站起来走了出去，敏恩不知道自己是否说了什麽话，触动了他心里最敏感的那条神经。

宋奇伟的脑子里正在进行一场回忆的重演。很久很久以前，一个铺有冰冷大理石地板的大房子里，有很大的落地窗帘。

孤单在那样的环境下更加鲜明。

这个梦是曾经真正发生过的事，只是它已经不在宋奇伟众多记忆文件里了。它不是一种实用性的东西，对於宋奇伟会不会疏漏掉任何现今来说迫切的事务没有任何影响。

它可以说就只是纯粹的梦魇，是类似那样的物质，只为了让宋奇伟不要失掉追寻久远的某种东西的脉络而存在，虽然它是曾经真正发生过的事。

在那个大房子里，有至少三、四个孩子在快乐地玩，但快乐的并不包括他。

哥哥即将上小学的那年夏天，被送进所谓先修班学习正音和小学算数，弟弟没办法一起上课，家里也没有人手照顾他，於是托平常不太往来的姑妈看管。

刚好姑妈家有不少小孩，父母打着也许可以改掉弟弟老是依赖哥哥的习惯的如意算盘，把弟弟一个人送到陌生的姑妈家。

虽然见过姑妈，但是房子完全陌生，那房子里住的孩子也一个都不认识。虽然有不错的床，吃和家里一样的伙食，有玩具，偶尔也外出郊游踏青，但是宋奇伟没办法融入，他有种心留在自己温暖的家里，躯壳到这里受苦的感觉。

妈妈有一次抽空来看他，在姑妈面前问他愉不愉快，姑妈抢在他前面说了：「当然很愉快吧？有哥哥姊姊陪他玩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