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粪石书局（第二部 出书版）副店剋星 下 BY 百弓

宋奇伟是一个会因为一个晚上就相信两人能有从此幸福快乐的未来的人吗？敏恩自问。甚至……经过这个晚上以後，宋奇伟爱上他了吗？这敏恩都还不敢说。

虽然敏恩一点都不後悔抱了宋奇伟，但是上床这颗震撼弹投下去以後会产生什麽样的化学作用，他不知道。

而且他并不希望找到对方潜藏的内在以後，就一把把他拉出现实世界，这麽做并不一定明智。

所以他节制自己的行为，他希望等宋奇伟清醒，看看宋奇伟有什麽样的想法或反应。

刚睁开眼睛的宋奇伟根本凝聚不出心力专心看任何东西，他又闭上眼睛躺了一会，才慢慢转动身体，直到看清楚敏恩才突然弹起上半身，惊恐地看着四周和自己。

「已经七点了。」为了赶紧让宋奇伟有自己的空间可以平静下来，敏恩起身退出小套房，在门边温柔地说：「早餐我现在就去买，你先盥洗吧。」

听到店长室的门被关上以後，宋奇伟抓起掉在床边的裤子先穿上，然後掀开棉被，只看一眼就马上决定换掉床单，因为他经验丰富的老哥绝对一看就知道发生了什麽事。

他还把窗户和电风扇都打开，希望在哥哥九点回到店里以前能让味道统统散掉。他承认其实他和敏恩的味道挺迷人的，但是不能让别人也闻到。

紧张兮兮地检查过房间的每个角落後，他还仔细扫了一次地，竟然发现几根卷曲的毛发出现在地板上。他的心脏怦怦跳着，很害怕还有像这样细微的证物留在现场，但是他如果不洗澡时间就来不及了！

敏恩把早餐买回来以後一直在员休室里等着，没有去打扰宋奇伟。

昨晚的回忆虽然美好，但是不大可能就此让宋奇伟变一个人，敏恩觉得他现在一定兀自烦恼着许多事吧。

果然，八点整宋奇伟走进员休室时，头发已经整理好，身上也散发着沐浴乳的淡淡香味，制服一如往常雪白整洁，但是看起来魂不守舍。他在敏恩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机械式地拿起早餐吃。

刚刚洗澡用双手摩擦自己的身体时，他就不小心回想起昨晚肢体交缠的景象了，现在敏恩就在面前，他更没办法控制自己的想像力，喉头不停发痒。

拿起遥控器打开电视，宋奇伟希望电视吵杂的声音能帮助他转移注意。

「我们──」

「当作没发生。」宋奇伟尴尬地打断敏恩。「昨天的事情……就假装它没发生过。」

敏恩的静默让宋奇伟饱受煎熬，但是他必须这麽说。

他毕竟不是个普通的在学青少年，正等着未来的起飞，那种人也许可以因为什麽体悟而彻底改变，因为他们的大好前途正等着塑造，尚未定型。

但宋奇伟二十几年来累积的熟悉生活程序无法轻易被连根拔起，那几乎是他的所有，他依靠这样的程序确立自己，他的血肉已经和他现在的生活紧密相连，他没有办法随便就换个面貌过活。

有件事虽然大家都觉得是宋晋宇胡诌出来的，但那其实是事实：宋奇伟真的很在意家庭和乐。

他没有交过知心的朋友，没有谈过恋爱，不是目前没有而已，一直以来都没有，他缺乏牵涉感情的人际处理能力。如果家庭产生裂痕，他会比常人更容易不知所措，而且绝对找不到人谈心和求助。

他的快乐和理想比别人更容易面临危机，是因为别人眼里看得见的和他相关的事物几乎就是他的全部世界。公司和店长。爸爸妈妈和哥哥。

他用全心在尊敬成就现今的他的那个世界，无论它是错综复杂还是冰冷坚硬。

把宋奇伟和公事、家庭硬是切开的话，他会剩下什麽呢？

没有了，除了拖得长长的一道影子以外就什麽都没有。

昨晚他和敏恩之间发生的事，对某些人来说也许只是稍微找找乐子，是生活里的小插曲，但对他来说是种巨变。

他知道自己并不是被强迫的，但是他真的还没准备好厘清这些东西。

「你是说在别人面前当作没发生，还是在我们之间也当作没发生？」敏恩问话了，他的口气就像平常问工作上琐碎的问题一样认真好奇。

「还不都一样。」

宋奇伟瞪了敏恩一眼。这种话题的延续让他感到不安。

「不一样，如果只是在别人面前当作没发生的话，也许我们可以私底下再见个面。」敏恩腼腆地笑着，好像宋奇伟刚才的无理要求并不算冒犯他一样。

又来了，这是约会的意思吗？宋奇伟心想，一瞬间有点动摇。

如果他们约会……不行。他赶紧摇摇头。对面这个男人老是让他胡思乱想。

他站起来走出员休室，直接搭电梯下楼。

如果这麽早去开铁门的话，敏恩是昨天晚上就在，还是今天太早过来，就没有人知道了。

一个人坐在员休室沙发上的敏恩默默拿起早餐的奶茶喝，他沉思的面孔上有着平常人不易察觉的细腻表情。

他感到有点失落，但又觉得自己期望太高傻得可笑，深深吸了口气，深情款款地望着宋奇伟刚才坐过的地方，敏恩露出了寂寞的微笑。

之後，在宋奇伟来得及处理书的事情之前，敏恩在自己的置物柜里发现了书的踪影，那本他们本来以为被偷的书。

他站在置物柜前，几个同仁还在身边聊天谈笑，气氛就像任何一天一样平淡无奇。

昨天书就在里面吗？敏恩努力回想。

难道他和宋奇伟看到的空无一物的置物柜是幻觉？

翻开书的版权页，宋奇伟用铅笔做的记号更是不由分说地躺在角落，这是避免借书者换书的措施，这次倒是派上了不同的用场。

敏恩把书拿给宋奇伟，从宋奇伟疑惑的眼神可以确定，这本书并不是他为了帮敏恩省下六百五十元，自己费尽心思跑去拿一本新书，用铅笔签名後塞进敏恩的置物柜里的。

怎麽会有这麽扯的事？一本书凭空消失又出现。

两人之间沉默了一会，两人绞尽脑汁想的是同一件事。

到底是谁？在下班之前神乎其技地偷走这本书，上班又偷偷塞回来，为什麽这麽做？那个人知不知道这麽做，导致昨天晚上……

「找回来就好。」宋奇伟低下头说。「我处理就行了，你回去工作吧。」

那天，和那天之後的好几天，敏恩一有机会就打听这件事的幕後黑手，但是一点线索都没有。

敏恩问到最後，大家茶馀饭後也开始互相打听了。不过犯人似乎是单独行动，而且根本不打算承认。

「总之犯人就是在敏恩把书拿出来之後还在电脑室的人吧？」有一天，雅惠在电脑室又聊起这件事。

「范围真小，我想想……大概只有十个人。」竹君这样吐槽。

「犯人的动机到底是什麽？」宋晋宇咬着羊羹说。

「只是恶作剧吧。」竹君说。

「吓敏恩吗？谁跟敏恩有仇？」宋晋宇好奇地问。

「没有人。」雅惠很肯定地说。

「把书偷走，除了能吓敏恩，害他比较晚下班以外，根本没有其他乐趣啊。谁那麽无聊啊？」一旁拿着打标机的思纹天真地这麽说，这却让雅惠、竹君和宋晋宇面面相觑。

然後宋晋宇突然大笑起来，并拍着桌子，很痛快地说：「坏蛋！真的是坏蛋！」

「有没有成果还不知道，隔天那两个人还不是平静得要命。」竹君也掩不住笑意，斜眼看着店长。

「下次我来好了，助他一臂之力转大人。」雅惠也很快就会意过来了，盯着电脑萤幕吃吃地笑着。

「不用费心了啦。」宋晋宇挥了挥手。

「为什麽？」竹君直觉店长话中有话，敏锐地追问。

「因为床单换过了。」另一块羊羹又被丢进嘴里，宋晋宇边嚼边神秘地笑着。

听懂的人全部都石化了将近十秒钟。

时间没什麽变快或变慢的意思，就这样在人们的迷惘或笃定中确实地逝去。不知不觉，宋奇伟离开的日子近了。

越是接近离开的日子，店里的一切不知为何看起来就越与众不同，从办公桌前的笔筒到同仁们熟悉的脸，都像沾了水的海绵变湿变重了一样，感觉上在心里的分量就是和以前不一样，无法等闲视之。

某些眼熟的客人某天成群跑到宋奇伟面前，说要和他道别，要送他道别的礼物。五、六个年轻的上班族小姐脸上都是好不容易鼓起勇气的欣喜和一点羞怯，由一个人当代表，递出一个看起来像是亲手包装的礼物。

「希望你到了新的公司一切都好！」

「我们会很想你的！」

「我觉得你是我看过最帅气的书店店员！」

宋奇伟不清楚这些小姐到底是从哪里得到消息的，不过他也没有追根究柢的兴趣。最近他似乎比较心软了，因为花太多时间飘浮在他自己也不知道答案的种种问题里，心里平常总是严加戒备的地方就漏洞百出。

不过又有什麽关系？他已经快要离开这里了。

他收下礼物後，小姐们露出真心感到快乐的笑脸，後头的几位还兴奋地拉了拉前头的衣角，这突然让宋奇伟觉得有点羡慕。这些人能够因为付出了什麽东西感到这麽快乐，真是幸运。

「我走了以後，希望你们能继续照顾店里的生意。」

宋奇伟也许不知道自己发自内心露出的笑容有多迷人，小姐们的手已经颤抖起来了，你一句我一句地向他保证一定继续捧场，甚至把电话号码留给他，说遇到困难随时可以打过来。

几个月以前，宋奇伟一定会认为陌生人之间的这种对话毫无意义，现在却完全不同了。

并不是变得完全相反，觉得「真是有意义透顶」，只是就是完全不同了。

在迷惘中入睡真是一件难受的事，近几天宋奇伟都辗转难眠，就算试图把脑袋清空，想看清楚困扰自己的东西，也往往徒劳无功。

他的思绪会一下转到陌生的旗舰店，一下又跳到任性不羁的兄长，一下又落在母亲和父亲身上，还会在戴敏恩身上转不停。许多原本被时间遗留在原地的问题开始迈开脚步追上他，他有点无法招架。

他每天都做不好的梦，一些以前的往事和现在的情景混合在一起荒诞不经的情节，如果处在清醒状态他绝对会嗤之以鼻，但在睡梦中却总能轻易地让他气呼呼或是惊恐地醒来。

好几次愤怒的感觉在清醒後还是挥之不去，但他却搞不清楚他到底为了什麽这麽愤怒。

他梦到戴敏恩，梦到王筱萦到店里找他，戴敏恩在他面前关心那个女人，就是几句关心的话而已，当场令他怒不可抑。他没有表现出来，但却在心里盘算要怎麽报复戴敏恩，要怎麽让那家伙後悔莫及。

梦里的愤怒是那麽直接又切身，不需理由，不由分说，他被吓到了，从来不知道自己也能有这麽活生生的情绪。

从这场梦里醒来以後，虽然是在黑暗中，但是他从来没有过这麽诡异的羞耻感，好像光天化日下被脱光一样羞耻。

自己在梦里的行为为什麽会出那麽大的差错？他有点害怕梦境是在反映些什麽，而不只是压力下的产物。

一起过夜以後，他告诉敏恩「当作什麽都没有发生过」。

如果要把这件事当作给敏恩的一个任务，而由他来评价的话，他会说戴敏恩的表现简直无可挑剔。

敏恩并没有刻意避开他，还是和平常一样喜欢对他嘘寒问暖，找到机会就约吃饭，脸上挂着一样的笑脸等等。

一开始他很反感，以为敏恩没有把他的话放在心上，以为敏恩会不小心说溜嘴，但是没有，一直都没有。

几天以後他才慢慢弄懂，敏恩这样其实也算是在过发生那件事「以前」的生活，就像用橡皮擦把那个晚上擦掉了一样。

到底该说那家伙迟钝还是机灵好呢？如果是处心积虑这麽做的话，说不定那家伙超乎大家想像之外的狡猾呢。

就在宋奇伟坐在餐厅里胡思乱想着这些事时，突然瞥见一个熟悉的高瘦身影从楼梯走上来。

宋奇伟是这家餐厅的常客，他会选择这家餐厅，部分原因是店里的人普遍不喜欢吃超过预算的餐点，他不会遇见任何公司里的同事，另外就是这家餐厅人不多，比较安静，能提供他工作时所需要的真正的中场休息。

戴敏恩怎麽会出现在这里？这家餐厅根本不适合他的路线吧？他不是应该去吃邱妈妈自助餐之类的吗？

宋奇伟脸上一瞬间出现想假装若无其事的僵硬表情，但是马上又消失了，他知道这种表情反而显眼。他低着头不动声色地坐在自己靠角落的位子上，想等敏恩结束四处张望。

但是很不幸地，敏恩并没有漏看他，他终究没有躲过这次的麻烦，他觉得自己好像很久没有过那种好运了。

「副店？我真是太幸运了。」

敏恩一脸发现好康的表情走到对面坐下，宋奇伟很想用手挡在对面桌上，後来因为自觉太幼稚而作罢，还是心不甘情不愿地让敏恩把自己的餐点放下。

「这里环境不错。」敏恩望了望四周，又看了看宋奇伟面前的餐点，一副好奇心旺盛的样子。

宋奇伟的眼睛眨也不眨地观察着敏恩。

没想到让敏恩坐下後，似乎就解决了他心里的许多疙瘩，心里没有什麽激动的情绪，也没有那天晚上残存的尴尬，现在这种时刻剩下的竟然只有一种平静却浓郁的兴趣。

「你每天换餐厅的？」他问。

敏恩吞下刚刚正在嚼的三明治，笑着摇了摇头。

「心血来潮才换一次。你呢？」

「我通常吃固定的东西。」

「是吗？不过两天以後你就非换不可了哪，要到旗舰店去了。」

敏恩的口气就像在讨论天气或是制服换季一样，之前提到旗舰店，宋奇伟总是用一种生冷坚硬的态度去面对，他并不知道原来如果有人用这麽乐观平常的语气谈到旗舰店，他并不会像想像中那麽介意。

不过戴敏恩这家伙会不会太不识抬举了一点呢？就在那自顾自地吃东西，把奶精倒入茶里愉快地搅拌，难道他不知道宋奇伟先生之所以让他坐下是一种天大的恩赐吗？他真以为这种机会半路捡得到？

宋奇伟稍微往椅背靠，似乎以为多一点距离就能把敏恩看懂看清楚。

「我说你。」

「是？」

「我过两天就去旗舰店了。」

「嗯。」

「你还待在店里碍眼。」

「嗯……对。」

「你几岁了？」其实他查过敏恩的资料，但总不能让人察觉。

「今年二十七。」敏恩露出灿笑，很开心副店关心的样子。

「不觉得该起步拼一下事业了吗？你都多大年纪了？到现在还浑浑噩噩过生活。」

敏恩对食物和奶茶的兴趣一瞬间全都消失了，笑容也收敛许多，他突然用好像看到蛹里正要跑出蝴蝶的表情盯着宋奇伟，让宋奇伟浑身不舒服。

「干什麽？我说错了吗？」宋奇伟皱起眉头问。

「不，没有错，但我没有考虑过那些事。」

「也就是说你是个对自己的未来漠不关心的人。」

「当然也是会关心一下。」敏恩为自己抱屈。「我还是有愿望的，比如说，如果找到了心意相通的好对象，要带回乡下见我老爸。」

敏恩用充满意味的眼神盯着宋奇伟笑。那种眼神让宋奇伟想到那个晚上，他开始避开敏恩眼光。

也许他应该指责敏恩犯规，又开始企图用眉来眼去提醒他什麽，但是有什麽确切证据吗？戴敏恩又不是第一次让他看到很恶心的眼神。

「我说你，到底把我说的那句话当成什麽了？」

「嗯？哪句？」

「我要你当作什麽都没发生。」

敏恩似乎不太理得出头绪，定定地看着宋奇伟，眼睛都不眨一下。

「我的意思是，听了那句话，你怎麽还敢来招惹我？」

「喔，怎麽说呢？不是就像电动玩具一样吗？这一关死了，多半还会剩几条命再挑战一次啊。」

宋奇伟哑口无言。

他一瞬间无法会意过来，而当脑袋把敏恩的话翻译成他容易咀嚼的内容後，他又开始怀疑自己的理解力。

他有点被搞糊涂了，他还以为当自己说「当作什麽事都没发生」的时候，包含了「从此以後我不想和你有任何瓜葛」这层意思的，虽说不是正面的拒绝，但也委婉不到哪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