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内部像是画廊一样,墙壁上展示着丝线织成的长披肩和各类布匹。长披肩是由草木染等天然颜色制成,附有流苏,质地极薄。每样都用纸标示出价钱。
以书法写成的价格从二万到五万不等。是不便宜。即便如此,入口处还是并排着凉鞋和高跟鞋。两位年纪和进差不多大的女性,不断地看看商品,再看看标价。
一位穿着作业服的女性正在招呼客人,对她们说声慢慢看之后,便丢下顾客走了出来。
"今天陪男朋友一起来吗7"
两人四目相对。然后,织江对女性用力地摇摇头。
"哎呀,是吗?"
织江从和衣服成对的包包中拿出记事本,写了几个字后,递到女性面前。我知道了,女性笑着点点头。
"请进。我带你们入内参观。"
织江垂下头。这一次是谢谢的意思。先行走入内部的她,对进招招手。
走进格子木门的时候,进开口问:
"你写了什么?"
犹豫一下子后,织江把记事本拿给进看。
这位是东京来的先生。他想参观一下作业场。
虽然字迹有点凌乱,不过清爽的蓝笔写出来的文字。颇具女性独特的柔美。看着害羞得低下头的织江,进尽管没有表现在脸上,私底下却很同情织江的心理障碍。
笔谈很辛苦吧!京子也说,失声是因为精神性的原因。难道才二十岁的她,便已遭逢严重到失声的无情打击?那么娇弱的身体如何承受得了。
厨房那间土房内有座上窑,和一口井。两者似乎都还在使用中,水井上方附有汲水用的滑轮水桶。土窑内也有燃烧剩下的柴薪。
虽然曾在史料上见过类似的民艺馆,没想到二十世纪末的现代生活中,而且还是京都这样的人都市,仍有人使用着传统的水井。进心中满是惊喜和感动。穿越四坪大小的庭院,便是被白墙包围的内部建筑。这里是染坊。有两个穿着同样作业服的男性正在工作中。一个大约五十岁后半,一个和进年纪差不多。年轻人发现有访客后,对进他们点头致意。进也跟着点点头。
他们应该是父子吧?轮廓极为相似。父亲那位连头也没抬,不断将浸在染锅内的丝线铲起又放下。染锅内是茶色的灼热染料,随着丝线被一次次铲起,逐渐形成嫩芽般的鲜绿色。那对染工父子的指尖全被染成了黑色。那是混入多种染料后,泥土般的污秽颜色。
作业场有十怦大,四口染锅。下面是士房。可能是职业的关系吧?他们早就习惯燠热,从染锅内不断飙出的热气,使得他们身上全是汗水。空气十分湿热,然而他们却完全不为所动。里头好比三温暖一样。
要走了吗?织江看了看进。
"谢谢。"
进开口道谢后,两人相偕离开了作业场。
折回外面的士房后,可以明显感受到通风地的凉爽。进下意识地呼了一口气,擦去额上的汗水。
"呼~,好舒服喔~"
织江回了一个微笑。进一看,发现白瓷般的肌肤上也微微沁出了汗水。
"很热吧!"
中年女性笑着打招呼。
"火势不强的话,颜色就染不上去了。染工都是这样的。"道过谢后,两人走到了建筑物外。
"外面的商品就是由里面染好的丝线做的吧?"织江点点头。进回视身后的建筑物,无限感叹地继续说道:
"虽然听说过鳗鱼睡床,实际见到后没想到真有那么狭长。教学观摩的时候,学校安排的都是寺庙参观。我还是第一次走进民房。里头还满凉爽的。"织江拿出记事本,在上头写了几个字。
东京或大阪应该也有类似的民家。不过样式可能不太一样。
嗯,进点头。两排夹着中庭的狭长建筑群,以及和土房平行的并排民屋。这可能是日本所有木造房子中最具特色的吧!倘若让建筑系出身的悟看到了,一定会大呼过瘾。
在车辆交错的狭长道路走了十几公尺后,织江再度走入一家民房。那里是一位比进还要年轻的女性经营的画廊。和室均装饰着版画、玻璃彩绘,还有精致的杂货。几名年轻女性和三对情侣坐在垫子上,鉴赏着作品。
进站在可以欣赏整体内部的土房中央,一一浏览建筑物本身和内部装潢。这里的内部也有格子木门,前面种植着绣球花。淡紫色、蓝色、粉红色,朴实的花圃内绽开了数十朵花。花瓣上残有几滴水珠,让人忘却梅雨季节的不快感。
天花板垂吊着用日本纸做成的圆形灯笼。柔和的光线温柔地打在白墙上。下面铺着些许和庭园同样的白沙。那里也有日本纸灯笼和花。略微飘散香味的阳台。
是什么呢……。
进在叹息中自问自答。活用旧民房的摆设让他感到耳目一新。进对装饰品很有兴趣,忍不住想亲手把玩一下。
"可以上去看看吗?"
织江同意后,进脱掉鞋子。甚至连脱鞋的动作都带有新意。
用一片片厚实榉木板制成的矮桌上,放着许多杂货。比起画廊,似乎远比较像是个人住家。
进拿起一个玻璃茶壶。大小刚好能纳入双掌之中,表面做成绣球花的外型。藤蔓也是玻璃制的。旁边是成对的茶杯组。绣球花的蕊心在竹笼内转来转去。
好棒的作品……。
玻璃壶这种中空制品,必须在融化的状态下使用吹玻璃技术。根据形状的不同,使用的温度也会跟着改变。然而最低也要千余度。那不是空手可以接触的温度。整形时要用到焊铁和钳子。而且必须和时间作战,在降温前完成作品。
日本纸卡片上写着作品的名字。
"啊……"
听到进的呼声后,织江也凑了过来。
"这次展示会的广告中,也用到了这间工房的作品。我知道玻璃人体是从京都借来的,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作者。"进说明。
织江将一名女性带了过来。
"啊啊,那是久御山工房啦!说起玻璃艺品,日本国内没有人是他们的对手。"女性以温柔的笑脸回答。织江写着它位于京都南部的城镇。
进目不转睛地看着手中的茶壶。
"好棒喔~,这个。"
令人爱不释手的作品。虽然加上送往东京的运费后,价格高得让人不敢恭维,然而除此之外,不管是标准玻璃的台灯、白瓷咖啡杯,还是日本纸做成的蜡烛,尽是些创意和设计无懈可击的佳作。这全是京都工艺家的手工艺品。
不管是在竹笼内用玻璃壶冷酒,或是用老和服修改成的泰迪熊,摆设和作品同时融入了日本和西方两种味道。它们是如此的协调,几近不可思议的程度。
不难明白客人为什么会一个接一个走进来。大家都是口操关西腔的当地年轻人。
"总觉得京都变了很多。"
走在路上的时候,进对身旁的织江说道。怎么样的改变?织江抬起头。
"嗯~,说起来有点失礼,不过一提起京都,刻板印象通常是寺庙、神社,要不就是强调日本风味的土产店,总脱离不了古板老式。来到当地之后,才发现它是个创造性十足的时髦都市。"某处传出了木头互相敲击的叩叩声。仔细一听后,原来是织布机的声响。进回头望着才刚走过的街道。柏油路两旁,三四层高的矮大楼和老旧民房掺杂其中。
是什么呢……?
进再度问了自己一次。最近亚洲风味十分盛行,东京都内多了许多民族风的装潢和小玩意儿。但两者并不一样。其中有某种决定性的差异。
京都当地的民宅旁,建有许多水泥大楼。令与昔,日式和西式交杂混合。迥异的两种风格。原本该是杂乱冲突的,为何又会散发着令人安心的协调感呢?
空气……?
这个城市中,时间流逝的速度十分缓慢。东京因为关东大地震和空袭的缘故,曾经两度化成灰烬。现今的东京街道,无一不是战后新建的景观。然而,京都却包融了一千两百年的岁月和现代。再说,东京是世界各地的货品集中地,它是消费之都。但,这里却是工艺的首善之区。
历史是如何和创意取得平衡的呢……。
织江拿出记事本。
可是,京都是很辛苦的。不穿和服的人越来越多。传统产业一直在衰退当中。
"……"
织江又写。
不改变不行。可是,又不能完全抛弃从前。因此,大家都费尽了心思。
"刚才的画廊,还有之前的染工都是这样吧!"织江点点头。进环顾四周。崭新的水泥大楼,以及在古老民宅前发出啪答啪答声的布帘和广告牌。
一家民宅从容间吹出了凉爽的微风。尽管梅雨时期十分闷热,但是这里却带点朦胧的舒爽感觉。
"好凉喔!"
那是日本人的智能,织江回答。
我不喜欢水泥。我,是在水泥墙中长大的……。只有在这里我才能呼吸。
进注视着这个娇小的女性。织江抬头仰望天空。玻璃般的眼珠散发着六月般的翠绿。不可思议的眼睛。好像可以看见天空外的东西似地。比方说空气、光、风。
织江如大梦初醒般凝视着进。接着,再度沙沙写着。
目前是个什么都讲求大量化、合理化的时代。可是水泥房再怎的坚固,也只能维持三十年左右。但是,这附近的民宅最少也有五十年的历史。好好保存的话,还可以使用上几百年。白墙如果产生裂缝,用水修补后,就可以恢复先前美丽的样子。日本人都是这样珍惜每样事物的。西欧人应该也一样。
"佐藤……"
织江难过地垂下眼睛。
我并不讨厌现代。只是,我越来越看不到它的本质了。地球被破坏殆尽后,我们就无法生存了。
"……"
在有八十年历史澡堂改建的咖啡厅用过迟来的午餐后,织江说要带进去参观京都值得纪念的地方。
搭乘十分钟左右的公交车后,出现了一处民房聚集的地区。每户民宅前都悬吊着灯笼,格子窗也十分美丽。风情万种的一条街道。
"这里是?"
上七轩。和祇园一样是花街。
上七轩是最古老的花街,技艺犹在祈园或先斗町之上,又被喻为京都第一。过去,西阵的大老板们便是这里的常客。
织江走进其中一栋民房。布帘上写着北扇棠。它是京扇的专卖店。内部由老旧的墙柱改建而成,除了内部的房间外,还有一间土房。
据查。仪式、舞蹈或茶道中使用的扇子,是日本人在平安时代的发明。店内从用来驱热的实用品开始,装饰扇、舞蹈扇、茶席扇等等,共展示了数百把。其余的,还有介绍制造过程的录像带,另一室则是现场表演将纸黏在扇柄上的传统技艺。
里头还有实际在扇面上作画的服务。进决定向扇子挑战。价格和运费共两千元。工匠会将扇子完成后,再以邮寄方式送到顾客手上。
在软垫上坐直身子后,店内的人将扇形的日本纸送到进面前。草稿用铅笔画,着色是用水彩。虽然也有参考图案,不过都被进婉拒了。
进望着桌上的白纸,思索着该画些什么才好。他看了看身旁的织江,发现她正在描绘芙蓉。见到它后,进想起了绣球花。
沾染几粒水滴,似会翻转的绣球花。进用软心的2B铅笔,仔细画出一个又一个花瓣。
画图的时候,他想起了麻理奈。在雨中嘤嘤哭泣的少女。
这么说来,第一次看到麻埋奈哭泣的时候,天空也下着雨。相遇那天也是。
"进真的是同性恋吗?"
还有,被她问倒的那一天。
能完全抱在怀中的纤细肢体。
甫一回神,进发现织江已经停下手边的动作。
好漂亮。
进苦笑。
"画得不太好。"
美术馆馆长说的没错。你很会画画。
不好意思的进开口说道:
"小时候,我常被寄放在外公家。我外公是学校老师,不过却很喜欢画画。结果我也就跟着胡乱涂鸦……"在尚未干燥的青色花瓣边缘涂上粉红色,两色互相渗透后,形成了紫色。
"那时候我才知道。将两种颜色混在一起可以变成新的颜色。那个游戏真好玩。有一阵子,我很想调配出没有任何人看过,天底下最美丽的颜色。所以我就将所有的颜色都混在一起。别说美丽的颜色了,结果却变成烂泥般的脏黑色……"进略略笑了。
"我还难过的号啕大哭呢!"
织江静静听着进说话。
越混越脏的颜色。加入当事者的主观意识后,恋爱关系便变得复杂不堪。
或者,脏的人是我……。
那一天,麻理奈没碰过半口进买给她的红茶。佳子和月香都提过艾滋病。京说那是偏见。可是,它就是社会人众的认知。这是不争的事实。
如果喜欢男人的男人就是同性恋的话,那么只喜欢过悟和京平的进,说不定真是其中一员。
"所以,我一直觉得重迭颜色的创意很新鲜。那样一来,颜色就不会混杂在一起了。虽然红和绿不能同时使用,不过让它们各自独立的话,却又那么鲜明美丽。平安时代的人真厉害,居然能发现这种技巧和精神。"这是先前去过那家染坊的工人教我的。将蓝、白和紫重迭在一起,会出现比原本还好看的色彩。就像真锅先生现在画得一样。
接下来,织江又开始动笔画图。她的表情很认真。笔下是纤细的芙蓉花。
这回轮到进停笔,观察着对方的神态。
从旁边观看还是很大的眼睛。长翅的睫毛在蜡像般的肌理上形成浅影。神秘的气氛。
突然间,身体深处窜起某种奇妙的感觉。喉咙又干又渴。突如其来的变化让进感到困惑不已。
意识到目光的织江不可思议地抬起头。进赶紧将脸转向纸面。
"呀,真的画得不太好。"
织江笑着摇摇头。
我,很喜欢。真锅先生的画。很温柔。
进的目光一直停留在透明的笑容上,久久无法移开。好不容易,他才从口中挤出一句谢谢。
"抱歉,弄到这么晚。"
对参考有帮助吗?
嗯,进点点头。太好了,织江静静微笑。
进将视线移向正对面的窗户。窗上映着两人并肩拉着吊环的身影,娇小的织江只到进的肩膀。进虽然称不上高人,好歹也有一百七十公分。两相对照下,更加突显出她的娇小。织江肩膀和脸部都好小好小,总是飘散着某种不确定的气息。
织江不发一语。发不出声音的她,只能透过笔纸和进交谈。在摇晃的巴士内,无异是艰巨的举动。
巴士沿着大马路驶向京都车站。以金阁寺为起点的市内巴士,中途不断有踏上归途的观光客上车。邻近中心点的时候,车上开始拥挤起来。停车的次数也逐渐增加。陆陆续续有新乘客上车。
到了二条城那一站,涌上了一大批高中男生。一群人围绕着进他们,扯着嗓门大声聊天。每人都是运动裤加卡其外套的打扮,大概是从别的县市来这儿比赛的队伍吧!
他们不断聊着闹街四条啦、门限、流行音乐等话题,当然也不忘说说老师的坏话。虽然周围的乘客纷纷皱起眉头,但进却很羡慕他们和乐融融的样子。
在进的记忆中,从未出现过这幅画面。教学观摩时到的也是京都。然而进的朋友实在很少,记忆中的他似乎都是在参观寺庙或佛阁。一点都不愉快。倘若他能更有行动力的话,说不定便能留下许多美丽的回忆。
正当进胡思乱想的时候,赫然听见耳边传来异常的呼吸声。
"佐藤!?"
织江满脸通红的急促呼吸。周围的高中生开始停止说话,均以异样的眼光投向织江。
进赶紧按下车铃。下站停车,车内流泄出机械性的女性广播声。广播尚未结束,巴士便已停止。
进一边掩护织江,一边往前方行进。乘客不断报以好奇的视线。但,现在不是去一一计较的时刻了。将一千元丢进投币箱后,进几乎是用抱的将织江送下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