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怎么回事?
瞧着里面拉拉扯扯的二人,我狐疑。
“放手啊!放手,这样成何体统?”
看不清那人的脸,只见他身着紫罗官袍,佩金玉带,身份必是三品以上的大官。身形纤细,又象是没什么力气的文弱书
生,被另一个人牢牢地搂在怀中。而他听上去原本温和的声音,如今却满是惶急。
“体统干朕何事,朕不放,朕放了你肯定又跑得远远的。你这家伙向来顾虑多,都依你朕还能讨得到便宜?”
看到抱住那男子的人,我大吃一惊。
千算万算,没想到来的人竟是当今天子。顶戴通天冠,身穿黄色绛纱袍的人,除了他还有谁?通天冠乃帝王所戴之冠,
明黄乃帝王独有之服色,除了他,谁敢这么穿戴。
我张大了嘴。
当今天子,执掌天下的至尊,竟是这个模样吗?
虽然面貌俊秀,神态潇洒,看上去帝王威严之气十足,可皇帝竟是这么轻佻的吗?
皇帝也会说这么赖皮的话吗?
轰轰轰,象是平地一声惊雷,轰得我脑袋也一阵发昏,不由自主地同情起他怀中的那人。
真的,好可怜。瞧他的语调,更惊惶。
“今天一早陛下已经占够微臣的便宜了,拜托陛下也看看场合好不好,这不是在宫中。刚才高翁都说了,旭儿已在门口
,陛下还这么抱住微臣,陛下还让不让微臣做人?”
温和的声调渐渐拔高,温文的人象是恼了。可他的声音怎么听上去那么熟悉,而他竟叫我“旭儿”?
是谁,那人是谁?
“不够,才不够,前些日子朕和你闹气,你名正言顺不理朕。如今你和朕和好,朕一定要抱个过瘾,谁知道你什么时候
又会把朕丢到一边去,你这家伙向来对朕最少良心……”
酸溜溜的话就这么顺口的,从万乘之尊嘴里冒出来,在他怀中的人侧过头对着我小声叹气,面露苦恼之色。
脸如皎洁之月,眉斜飞入鬓,眼若星辰。
温秀的面容上那双如水的蓝眸,虽然烦恼着,那双眸子里却是笑意盈然,闪着温润的光芒,正是昨日我所见的那张面孔
。
那人,竟是中书令谢默。
他和皇帝到底是什么关系?怎么说起话来一点也没有君臣分际,倒象是情人间的言语。
我又张大了嘴,彻底的呆了。
***
那人也看到了我,微微一怔,而后,面上便如染上了胭脂,雪白的面庞淡淡地红了。
连紫袖里露出那白玉般的手,也浮起了一层红意,羞涩的掩起袖子,遮住自己的面容。手忙脚乱的从那人怀里跳出来,
一个踉跄,吓得旁人起身就要扶他,他却狠狠地踩了旁人一脚。
于是乎,世人眼里伟大的皇帝,这厢抱住脚直跳,重复了那晚玄衣人的命运。
袖子落下,便又是昨夜所见,那淡淡而从容的人物,没有了方才那难得一见的慌乱,我却觉得茫然若失。
其实,还是慌乱的他,看上去,让人觉得亲切些的。如今的他,风雅依旧,却让我觉得,和他的距离,很遥远。
只有他眼里的笑,依然象春风一样柔和而温暖。
“你,便是‘旭儿’?”
他明明就认得我,为何口吻却是那样的陌生,如第一次相见,迷惘地望着他,我不解。
他却伸出指头,偷偷地指指在他身后的人,眼睛冲我眨了眨。似是在说,那晚所见,不要让身后的人知道,见我会意地
点头,他微微一笑。
先前只觉得他的眼一直都在笑,而今,才发觉,他真正笑时的眼。
呈着淡淡的冰蓝色星芒的眼瞳,笑时光影浮动,那双眼便如琉璃,流转着璀璨的光芒。
那样的眼配上那样淡淡的笑,似是博爱于人间,却又似疏离于人世的笑……
有一种说不出的味道。
看得连身旁的人,都呆了,只是痴痴地看着他,如我,如那人。
“你要总是这般的对朕笑,朕可真是什么事都不必做了。”
君王微叹,话里说不清是喜是恼,他的目光,却看得中书令大人直想躲。羞涩的眼光游移着四顾,就是不敢看皇帝,清
清喉咙,只是低声对我说。
“你来了,你爹爹呢?”
“爹爹醉了。”
我如实地回答,不意外那人的脸上,会如同父亲一样,有受伤的表情,还有微微的退缩。我确定如我所想,他与我的父
亲,存在必然的联系。
“他还是不愿意见我吗?”
声音如诉,那样的低沉,突然让我想起清晨裴元度的箫声。那个人,似乎很懂他的心情。
而在他说话的时候,陛下将手扶上了他的肩,不顾他小小的挣扎。
“别担心,有朕在这里,不会有事的。”
“不是任何事,都能用强权解决的。”
微微的,淡淡的落寞染在他淡然的面容上,有种让人伤感的凄惶。此时中书令的神情,是那样的忧伤,可掩映着门外如
火的夕阳,这样的他,依然有着如画一样的风姿。
人说谢郎,喜时“朗朗如日月之入怀”,悲时“颓唐如玉山之将崩”。
先前以为那只是世人夸大,如今亲眼所见,才知他的确是风姿如玉,风骨神秀。世人只道谢郎好姿容,却无人说出那抹
存在于他眉目深处,淡淡的忧伤。
沉浸在骨子里的,无处不在的伤感。
我不知什么事让他这样的感伤,是父亲吗?
如真是如此,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
夜色渐渐临近,黄昏的云影渐散,夕阳西沉,不知不觉,已是掌灯时分。
门“吱呀”一声,开了,我以为是送膳的人,却不料来人竟是父亲。
酒意已淡,面容憔悴的父亲,来了。
那时父亲的眼光,还是如旧,似哭又似笑。而谢中书的目光,却艰涩,他甚至不敢抬头看父亲。
“臣谢岷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万岁。”
父亲一进门,便给陛下磕头,行山呼之礼。见此景,我突然想到方才自己并未这么做,偷偷看陛下,陛下却冲我笑,面
露宽容之意,似乎不介意我的失礼。放心了,我偷偷地吐了吐舌头,正想笑,见这时已经起身的父亲却还是一脸严肃,
我也敛了自己的笑意。
“陛下,这儿讲究的是君臣之礼,还是臣家中之礼?”
“朕此次行幸江南,目的为了视察民间疾苦。”陛下看看身边低垂着脑袋的人,笑容有些苦。“虽然在外边,倒也难得
放下架子,你这里也没有外人,就不用再讲究那些劳什子的君臣之礼了。”
话音刚落,另一个低微的声音便响起。
“阿兄。”
一双隐隐带着水泽,温润的眼瞳静静的看着父亲。谢中书叫我的父亲,竟然唤他作“阿兄”。
他果真是父亲的弟弟吗?
我瞪大了眼。
“阿奴,你还承认我是你阿兄吗?”
父亲的神情,那一刻,当真是惨然的。
“阿兄,不要这么说,阿默不敢忘记自己是谢家人,更不敢忘记阿兄的教诲……”
急急地说着,挣脱了陛下牵着他的手,中书令谢默君阳--或者,我该称为“叔父”的人,对着父亲,仓皇地说道。
原来,他竟也是云阳谢家人,他与我同宗同族。而我对他,却一无所知。原来我对他觉得那样亲切,只是因为,他是我
的亲人,与我血脉相连的亲人。
可为什么,父亲不认他?
那样温柔而风雅的男子,此时象是要掏出自己的心,表情那样凄凉。我不忍看,回头的时候,才发现陛下竟也是斜过了
身子,他也没有看,而他的拳,却紧紧握着。
“你记得,你真的记得吗……”
随着父亲厉声的话语,促不及防父亲就打了那人一个重重的巴掌。
“啪”清脆的声音响起,那人如玉的左颊立时便浮起红红的五指印。皇帝猛然回过头,不敢置信地望着父亲,又看看那
个人。似乎皇帝很想破口大骂,可又不知为什么,他又把怒火咽了回去。而父亲只是漠然地望着自己的手,可父亲的眼
神,却是那样那样的悲哀……
“打得这么重,一定很疼……来人,宣太医进来。”
天颜震怒,那人却摇头。
“不要叫太医,这件事你不要管。”
不再尊称当今天子的尊号,我的叔父,换了个称呼。
“可是……”焦虑地看着他,陛下的情绪急噪不安。
“这是家事,你自己也说了,这里不讲究君臣之礼,按谢家规矩办事。我没事,没关系的……”
他在笑,虽然笑得有些艰涩,但那个人的脸上,依然有着淡淡而从容的笑容。
此时的父亲,幽然而寂寞的眼睛看着在他面前的男人。黑褐色的眼睛与天蓝色的瞳相对,父亲似乎想叫他,可伸出的手
半晌也只是无力地垂落。
我想父亲与叔父的心结很深,可是当年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什么事呢?
疑问正浓,却又听父亲说话。
“给我跪下,你在谢家列祖列宗的前面跪下……如果你还想再进谢家门,就在爹娘的灵位前跪下……”
说完父亲匆匆地走了,他没有留在这里,似乎笃定那个人会听他的话。看起来父亲那样风光的走,而我却觉得,父亲只
是在逃避。
剩下温和的男子,正撩袍袖,却被身旁的九五至尊所阻。
“你打算要跪了,是不是?朕再说什么你也不会听,对不对?”
“不错,这也许是我唯一的机会,我努力做,阿兄也许会原谅我。”
“如果他不承认你呢,你又怎么办?岂不是平白让自己活受罪。”
“可是至少我努力过了啊,不努力,又怎么知道事情的结果呢?做了,至少心无愧。”
“这次朕好象还是什么都不能做。”
陛下语气听上去很沮丧,而我该叫做叔父的人,伸手挑了挑陛下因低头而微垂的发,笑容那样和煦。
“你已经做了很多了,陛下也不是神,终究有些事,连皇帝也没办法。就象,我永远都不可能变成女人,乖乖呆在你身
边等着你宠幸,所以,别沮丧了。笑一个给我看看……”
“不要每次说话的时候,时刻都不忘记和朕讨价还价好不好?要你乖乖呆在朕身边就有这么难吗?”
闷闷地看了他一眼,皇帝笑了,笑容却象是挤出来的。看得那人,“噗嗤”笑出了声。
“我忙啊,谁让陛下一直给谢默分派事情,又要微臣兼领侍中职,微臣一个人做这么多事,哪里还有空去陪陛下。”
“你还真和朕讨价还价啊!”皇帝又瞪了他一眼。“反正你能力够,三个人的事你一个人做也没问题。给我外袍做什么
?”
愣愣地,皇帝问。
“要跪的话,官袍会弄脏。”
卸了官袍,雪一样的白纱中单便露了出来,而陛下一脸不赞许。
“不用脱官袍,多一件衣服,你也少受些罪。还是穿上吧!”
“不行,官服代表为官的身份,如今谢默跪得是祖宗,而身着官服的谢默,跪的是陛下,官服岂容亵渎?”
见他心意已定,皇帝又叹气。
“那,答应朕,不要逞强,如果不舒服,就别死撑。你啊,别再让朕担心了,好不好?”
一怔,那人突然笑了,他使劲地点头,突然,便握住皇帝的手,还冲我眨了眨眼。
悄悄地看着皇帝顿时微红的脸,我看向他。
你的意思是,要我忘了现在,我所见的吗?
我用眼神问着他,他微笑不语。
那个时候,我真的,有点羡慕那个人。
不是因为他是“谢郎”,而是因为,他身边有那样一个关心着他的人。
第3章
更深露重。
很多人都已经睡了,厅堂外有一个雪白色的人影,依然静静地跪着。
陛下走的时候,一步一回头。
可是他不得不走,因为很多的国事需要他去处理。
于是那双温润的眼睛,静静地望着他远去。后来叔父也叫我走,他说小孩子不要熬夜,那对身体不好。
叫我走的时候,我见他的眼睛,也已经很疲倦。有些不忍心,可是又不想他担心,走了半晌,吃了饭,拿了件披风我又
绕了回来。
院里多了一个人。
我想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那样的场景。
一个小小的孩子正努力地往那个人的身上披衣。
而注视着孩子的男人,温和的蓝瞳里有着喜悦而自豪的光芒。那样的眼光,是一个父亲的眼光,属于父亲的对孩子慈爱
的注视。
曾经我以为,世间的父亲对自己的孩子,不会有这样和蔼的目光。而他的目光,却让我在这样的冷天中觉得暖。没有理
由,可我明了,那个小小的孩子,与我的叔父血脉相连。
这孩子,必然是他的孩子。
夜极静,空中有落雪。我见他,握住了那孩子的手,呵气。
此时此刻,正厅外只有他与那个孩子。于是,他们的对话,我尽收耳底。
“庭儿,手暖和了吗?暖和了就快进去,外边风大,小心着凉。”
“爹爹,爹爹冷吗?爹爹和庭儿一起进屋去,庭儿不要一个人进屋去……”
随着稚嫩的声音,那个小小的男孩,正使着劲,小脸也红红的,想把地上跪着的那人扶起。
“庭儿,你进去就行了。爹爹犯了错,还不能起来。”
叔父笑着,抚抚小男孩的头,柔声地对他言道。而那小小的男孩,一脸疑惑。
“爹爹这么好,也会犯错吗?爹爹又犯了什么错呢?”
“庭儿会犯错,爹爹也会啊!爹爹平时有对庭儿说过,知错要改。爹爹这样对庭儿说,爹爹自己也要这样要求自己!庭
儿,你说是不是?”
看小男孩乖巧地点头,叔父轻轻摸了摸他的头。
“爹爹不要摸庭儿的头发,会乱掉啦!”气咻咻,叫,小男孩又道。“那--爹爹要在这里跪多久?爹爹好没用,老是
生病,庭儿担心爹爹。”
看着身边的孩子一脸老气横秋的模样,叔父大笑出声,把那孩子搂进怀里。
“放心,放心。爹爹的身体虽然不好,可是啊,也还没差到这样的地步,庭儿大可放心!”
“是这样吗?”
“当然是这样,爹爹什么时候骗过你?”
“爹爹,你不乖!!”
突然,小小的男孩一脸气愤,嚷嚷。
“爹爹怎么不乖了?”
白衣男子含笑,亲了亲那孩的左颊,看到孩子羞红脸,他的唇角上扬。
“爹爹都没有回答庭儿的问题,爹爹为什么要跪在这里啊?”
听到这句话,我见抱着他的叔父微微叹气。
“爹爹想回家,也想让庭儿堂堂正正做人,所以爹爹一定得跪在这里。”
温和的蓝瞳里,突然出现一抹坚毅的神色,再细看,又是温文的笑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