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我这时才发觉其实叔父过得一点也不好,在我所以为的,光鲜的外表之下,叔父其实很惨。
可为什么叔父还是能够露出那样明亮的笑容呢?
那样温和的笑容背后,到底隐藏着多少的悲伤与无奈!
在我被如迷雾般的思维笼罩的时候,叔父醒了。
而他第一声唤的,是别人不能唤的字,属于陛下的字--玄昱。
第6章
当今在位的天子,复姓独孤,单名“炫”,字“玄昱”。
天底下,或许只有这个名字,唤得人最少。
皇帝的名字,一般的人是不能说的,他的名字,就是禁忌。也许这名字连陛下自己都觉得陌生,初初当那轻轻而又温柔
的话语响起的时候,陛下竟没反应过来。
可那只是一瞬间的事,刹那之后,陛下飞也似的跑回了屋里。临走之前对我使了个眼色,示意我快走,似乎不太愿意有
人打搅他与叔父的相处。
这时我才回过神来,这才发觉那温柔的声音是叔父的声音,叔父醒了。
突然我不愿意走,虽然出于陛下的指令,我该走开。可叔父的卧房之外并无宿卫持仪仗而立,空旷的回廊上只有我一个
人的身影。
于是我并没有走,于是我贴近了墙上的窗子。我想知道,平常的叔父,是什么样子。
我的叔父,于我,越来越如迷了。
纱窗之内,所见的,是笑语盈盈的一双人。
“刚才你叫朕的字?”
方才还是肃然的声音,如今却变得欢喜。威严的面容上,此刻有如孩子一般天真的笑意。
“嗯,你到哪里去了?”
避而不答,叔父顾左右而言其他。
“怎么了,今日这么关心朕的行踪?平时你很少叫朕的名,更别说是唤朕的字?”
“平时睁眼就见到你,这次没看到你。难免有点--”
未往下说,那人脸上淡淡染上一层红云。
“你想朕了!”
兴奋的话语脱口而出,陛下乐不可支。
“是啊,你不在,我好冷。”
回应他的,是漫不经心的一双蓝瞳,略略的还带着一层浅浅的睡意。尚是惺忪的眼睛看着被子,竟有眷恋之意,看得一
旁的人满心不是滋味,抱起他,搂在自己怀里。
“朕又不是暖炉,还有,难道朕就只有这点用处?”
嚷嚷,某人很不满。
“我怕冷你又不是不知道,还计较这么多做什么?”
“这不是计较不计较的问题,你、你、你--别再接着睡,已经睡得够多的了,再睡要成小猪了。”
气结,陛下摇摇叔父。刚闭上的双眸旋既又睁开,微微的带着些恼怒。
“我困,我很困--”
“今日还有朝会,你不参加?谢相可是朝中百官的代表,不出席朝会,不好吧!”
轻声的话语低低传来,从我这里瞧去,陛下的眼里有一丝狡黠的光芒。没料到叔父竟没理他。
“天光尚早,你在这时还呆在这里,足已证明今日是沐浴之假,不用上朝。再说,人人皆知,中书令谢默贪睡,不会有
谁指望我勤快,陛下不用对我这般期待,为臣定然有负重托。”
叔父似乎也不是好惹的,我听了有趣,感觉嘴角也泛起了浅浅的弧度,又听到小小的声音。
“被子被子我来了,继续睡好觉。”
打了个小小的哈欠,叔父拉起被子,淡淡地说道,而话中的语句,那般稚气又好笑。看得一旁的那位,青筋直跳。
“谢默,你的脑袋能不能不要这么精,计算的这么清楚做什么!”不满地嘀咕着,陛下稚气的又拉下叔父盖得严实的被
子。“都睡了七天,还不够?”
“咦,这么久?”
顿时瞪大的湛蓝眼眸看着他,口气很不可思议。
“嗯哼。”
高傲的把头扬起,陛下点头称是。而叔父微笑的面孔上第一次出现了惊惶的神色。
“这么久,我的公务怎么办?完了完了,记得那天还有四道诏书需要起草,这下岂不误事。你干嘛这么乐?”
推推将自己拥在怀中的男子,不太高兴地看着那人笑不可抑,叔父的眉微扬。
“放心放心,你那几道诏书朕草好了,已经下达门下省颁布天下,尚书省也已奉行。”
“那其他的急件,待办的事呢?你也有空处理?”
看着他,叔父怀疑地问。
“何需朕处理,朕的臣子可不是酒囊饭袋。连他们份内的事都做不好,还养着他们做什么?你啊,学学朕,万事不要都
自己亲力亲为,那会累死的。”
闻言,叔父看也不看他一眼,倒头就睡,顿时把陛下的脸色气到发青。大概是叔父太不给陛下面子,陛下又把叔父从被
窝里拖出来。
“这是做什么?这是做什么?”
陛下恼火地看着叔父,叔父也毫不客气地瞪着他。
“你还好意思说,你当然清闲,一堆的事情都推到我头上,我都快累死了。早上上完早朝,就得去政事堂和其余的宰相
商议国事,下午还得回本省处理本省事务,晚上你批奏本,我还得复核,还时不时得给你出主意……你还好意思得意洋
洋,也不想想谁让我这么累。”
抱怨着,抱怨着,叔父小声而稚气地抱怨。
而我见,陛下揉揉叔父散乱的发,亲昵地在他耳边喃喃。我不知道陛下在叔父的耳边说了些什么,我只见叔父的脸上,
淡淡的霞彩飞升,晶亮的眼注视着陛下温和的神情,里面有同样淡淡的喜悦。
而后,我又听到了轻柔的话语,似乎陛下方才在哄他。我只见陛下爽朗的面孔上,有一抹沉醉的笑意流过。
“以后,直呼朕的字,私下里,好不好?”
“不好,你不害臊我害臊。”
话里虽然是抗拒之意,眼神却那样的温柔,这时的叔父,意志不坚。
“你不觉得朕很可怜吗?有名有字,却几乎无人能唤朕的名与字,再不多叫叫,难保哪天,朕会忘了自己叫什么。”
好象是在装可怜,陛下的语调明显低沉了下来,而叔父未曾瞧见的,他的眼睛眨啊眨,在我看来,狡猾如狐狸。
连父亲养得那只火红色的真狐狸,都没有这位当今天子来得有狐狸本色。
“我一直都有唤你的名啊!”
不看他,不看他,把通红通红的面容埋进了锦被,叔父似乎害羞了。
“名哪里有字来得亲切,叫嘛叫嘛!好不好。”
温和的声音调笑,而我只见,那人轻轻点了点头。露出锦被一角的大红面庞,有春风般柔和的笑。
人说小儿女,情多人皆羡。
在我面前的两个男人,并非小儿女,但浓浓情愫,也引得人有些欣羡。
***
那日,我悄悄地走了。
不想打搅那样平静而宁谧的气氛。
第二天清早,再度造访,叔父不在。问人,他们说叔父上朝去了,与陛下一起,上朝去了。
我想到昨天所见,退了烧的叔父,那张温和的容颜。褪去了因低热而起的潮红,叔父的脸色很苍白,我知道他病未好。
想不到,今日的他,一早就与陛下上朝。今日与昨天一样,月阁放假,因为聂先生病了。我无事,便坐在回廊里等他。
坐着发呆的时候,我想起了先生。
二月过后的天气,一日比一日暖了。但所谓的春寒,依然侵骨,先生与叔父一样,都着了风寒。
但没有人,象关心叔父那样,关心聂先生。先生妻子早亡,先生也没续弦,又没有子女,这几日病了,情境就显得凄凉
。在这样的时候,倒是我以为无情的父亲,这几日跑前跑后的,看护先生。
方才我去见先生的时候,发现高热中的他,依然在批阅学生们的文章。而今,我来到听雨榭,听到我的叔父,上朝去了
。
无所事事的时候,时间的流逝,便觉得慢了。只是短短的一个上午,对我却有如漫漫长夜。
纵然,天蓝蓝水清清,今天,有个难得的好天气。
午时之后,我看到叔父,是被人搀回来的他,搀他的人是裴元度。他们走着,叔父的步子,在雪刚化去的地上,显得那
样虚无。同样是踩在地上,裴元度的脚印那样的清晰,而叔父的脚印,却接近于无。
我这时,才知道,叔父的足,半废的足,指的是什么意思。
现在那位清高的裴大人,如今面色严肃,在对叔父说着什么。而叔父听他的话,只是微微的笑,慈和地看着在对他说话
的下属。
“谢相,你是不是又背着元度,多批了公文?”
小声的话语随风而来,扑进我的耳朵,轻轻地在心湖里泛起了涟漪。
“没有。”
回答得干净利落,换来的却是那人怀疑的一瞥。
“谢相没骗下官吗,为何早上摆在下官桌上的公文凭空少了好几卷?”
“元度,你这是什么眼神?难道我还会去拿你桌子上的公文不成。”
失笑,叔父拍拍裴元度的肩膀,眼神那样温和又真诚。但在裴元度不注意的时候,我却见,叔父那双温和的蓝瞳里,淡
淡浮起一层心虚。
“谢相素行不良,很难说不是大人做的?”
严肃的,冷静的,就事论事的,年纪比我大不了几岁的青年冷静的看着叔父。在那样冷冽的目光底下,叔父却笑得越发
开怀。
“或许,是陛下派人取走了公文,你回去的时候,再问问看。”
“容下官提醒谢相,陛下每次下令从下官处提取的公文,十之有九都会莫名其妙地出现在谢相的书房。谢相,如这次依
然是陛下的意思,下官倒觉得,那些公文依旧在大人的居所。”
青年的目光机敏且锐利,叔父看他一眼,什么也没说,只是慢慢地往前走,轻浅的笑意渐渐地浮上眉梢。
“这株桃树又开花了,今年的花,开得真好。不知道以后,我还能不能够看得到。”
“谢相。”
局促不安地,裴元度看着叔父,紧张地唤着他。而我顺着叔父的视线,看去,竟呆了。
映入眼帘的是一株桃树,此时花开正好,淡粉色的花朵随着微风摇曳。不时有点点的碎花,迎风而舞,洒在行至桃树前
的叔父身上。午时的阳光如金粉,顺着葱茏的枝叶蜿蜒而下,淡淡的金光笼罩着叔父,抚着桃枝的纤细手指,在那样的
光华里,象是半透明的。
我从不知道,听雨榭前的孤单桃树,竟有这样超凡脱俗的美丽。而此时的叔父,太美,秀丽的容颜在淡金色的光芒里,
细碎的花雨里,就象是虚幻的存在。
明明是如此美丽的景色,我心里却渐渐弥漫起一阵恐慌。看着叔父在树下微笑的样子,注视着裴元度的样子,我心里不
由一阵恐慌。
说不出的,那样飘渺的美丽。这样的人,此时看去,竟有着不属于世间的气度,象是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突然消失。
不能控制自己,我跑下走廊。
“叔父。”
“旭儿,你也在这里。来看我吗?”
微微侧着头,他看向我,眼波那样柔和。而我不愿意,不愿意他再呆在这棵桃树下。
冲动之下,我忘记了,叔父的腿不好。冲动之下,我竟拖着他往前走,然而,在那样的瞬间,我立刻感觉到,叔父的下
盘,一片虚浮。而后,他扑倒在我身上。
我从不曾离他,这样近过。
那时我有些惊惶,而他在这样的时刻,神色依然如初,微微冲我笑着,似是在安抚我的慌乱。淡淡而清幽的墨荷芬芳轻
轻掠过我的脸,那时我没想到,这是来自他身上的香氛。那时我恍惚以为,名满天下的墨荷开了,而在我迷乱的时刻,
叔父手轻轻托了我一下。
没料到,后来,是我压到他身上。
而叔父温柔的面孔,离我如此之近。那双美丽的幽蓝眼睛里,清晰的映出我的影子。
我呆呆地看着他,这时我才发现,我的叔父,竟是那样的迷人,那样的眼睛,足有勾魂夺魄的魅力。
“可以扶我一把吗?”
在我发呆的时候,耳边有轻柔的话语,如歌。
然而,扶起叔父的人不是我,而是裴元度。他狠狠瞪了我一眼,把我拉起之后,小心地问着以手撑地的叔父。
“谢相,你还好吗?”
“无妨无妨,只是跌了一跤。休息一会就好,元度扶我到回廊上坐坐即可!”
我依然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我不知道,仅仅是一个,对我而言那样普通的起身动作。对叔父,却是那样的艰难。
我见他微咬着牙,手微颤地扶着地,在裴元度的帮助下,慢慢地起身。微瘸的步伐此刻尽现,他看到我的目光,微笑的
神采里浮上了一层困窘。
这时我突然才发觉,我伤害了他。
这时我才记起,昨日陛下对我说的,不要盯着叔父的腿看。那会挖开他心底深处的伤疤,这是他唯一感到自卑的地方。
然而看到我的窘迫,他却朝我微笑,原先存在于那双蓝瞳里的,淡然的困窘,刹那消失不见,象是不曾存在过。
只有裴元度责怪的目光,如针刺般,看着我。
也许,只是也许,他看出了我的窘境。待裴元度小心地扶他在回廊的地上坐下,叔父就打发他走开。
耳边,只有一句话随风而来。
“元度,旭儿还是个孩子,你何苦和他计较。”
再然后,庭院前面,又只剩下我们两个人。叔父向我招手,我迟疑地看着他,他笑着冲我眨眨眼。
“旭儿,还楞着干嘛,过来啊!”
亲切而又温和的语声象有种魔力,让我不由自主地来到他身边。
“叔父。”
我想开口道歉,可是话到嘴边,就是说不出来。他看着我,拍拍我的肩,又冲我眨眼。
“没什么,你别这么紧张。说起来叔父还要谢谢旭儿。”
感谢我,为什么要谢我。
“元度啊,为人处世认真又负责。可是呢,也因为这样,所以很罗嗦,有时也很让人头疼。我不过就拿了他帮我整理好
的公文来看,他就穷追不舍。要不是你啊,叔父还得被他烦上好一阵子,叔父当然要谢谢你!”
我的脸似火烧,在他宽慰我的时候。
我已经看到了他微露于紫罗官袍外的手,上面有血丝。我真是太莽撞了,可是他为什么不骂我。
他应该骂我,为什么他一点也不恼火。
即使在刚才,我触到了他的禁忌,没有礼貌地,紧紧盯着他的腿。那样的时候,他也没骂我,现在反而开导我。
呆呆地看着他温和的笑脸,我低头不语。
***
未曾想过,我第一次见到作官时叔父的样子,竟是在他病中。
先前我只明了“中书令”这官衔很大,却不晓得竟是这样忙的,叔父病还未好,每日在床榻之上也得处理繁多的公务。
和昨日不同,原本是空荡荡的床头,现在摆满了公文。叔父和我进了屋,第一件事就是把公文东藏西藏,好奇问,得来
只一句。
“不能让元度发现我在改公文,要是让他发现,下午耳根又不得清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