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这般能让你日后偶尔念着我时并非一笑而过,也算值得!」丰将说着,望向姬旦的眼睛竟是炯亮非常。如今再次见到姬旦,他虽无掠夺之意,但心中暖暖却是丝毫未变。
然而丰将随即垂下头去,昂首之时,脸上竟浮现几丝苦笑。
这种笑容却让姬旦最为熟悉,多年前,姬发正是如此表情面对于他。
姬旦没有再开口说话,他当然明白丰将之意:就算这人有多幺在意他,但在对方族人面前,丰将终会做出违心之举--正如同多年前的姬发一样。
行走间,四野马鸣声起。
崇应彪赫然发现,大批周军手执火把截住各方路口,肃穆威武,军容强盛,只待主将令下即便攻来。
崇应彪急忙伸手抓向姬旦,丰将早有防备,拙住姬旦手臂一把将他扯了过去。
姬发隐于众兵之中,他知丰将武艺非凡,即便没将刀架于姬旦颈间,要杀害姬旦却是易如反掌,所以不敢妄动。
所幸周军副将跟随姬旦已久,当年也曾随行前去朝歌营救姬昌而认得丰将,便也没有立即挥军抢上。
丰将示意崇应彪守住姬旦左翼方位,他则堵截右面,二人将姬旦困于其中,缓慢向前定去。
周军投鼠忌器,姬发无从解救,又恼又恨,一时间气氛紧张之极。
第十八章
当姬发无奈地望着这伙人劫着姬旦就快突围之时,一直握住他手腕的丰将却突地眉头一皱,一口鲜血喷出,跟着他身子晃了晃,稍松对姬旦的钳制。
姬发看在眼里,立刻举弓射向丰将马匹,跟着飞驰般纵马突前,双手狠命向着姬旦抓去。
崇应彪哪容姬发得手?
他眼见不妙,心知此番劫数难逃,不禁紧咬牙关摸出一柄铜殳,不顾对峙周兵是否引箭瞄准于他,只闭目用尽全身之力掷往姬旦背心。
姬发马身未到,只见那殳快插近姬旦后背,他大惊之下心神混乱,脑中一晕就快跌下马来。
但听得「波」的一声,铜殳没入一人体内,崇应彪后心同时中得数箭,人在半空中却已断了气。他不及看清所杀之人相貌,但落下地来时,眼角却止不住浮现出几丝得意之色。
姬旦只觉一股温热液体缓缓地流于他肩膀上,一怔之间身上微沉,这才赫然发现拦在他身前替他挡下一击的丰将,现正颓然倒压于他身上。
「为何救我?」
姬旦不可置信见着眼前一切,在赶上的姬发相搂下扶住丰将摇晃的身子,将其安放于地。
钢殳插在丰将背部却并非要害,姬旦看清之后,这才松下一口气来。
但丰将却接连又吐出两大口鲜血,姬旦记着之前他也有过这般情形,心中顿疑,"莫非你身染顽症?」
「若非此症,我亦不会决定在有生之年再试一回。」丰将笑着,雪白的牙齿间竟是鲜红,月色下见着好不吓人,「可笑方才我却......」
姬旦不语,他此刻大概猜测出丰将叛乱的真实用意,如今见着丰将双目直直瞪视于自己,想到这人总算救过他数回,心里也颇感凄凉。
「记得你曾应我之事!」
丰将终于收回投入在姬旦面容上的目光,他挣脱姬氏兄弟的扶助,用着最后之力长笑,费力翻身上马,竟不将满场周军放在眼里。
副将拿眼请示姬旦,却见他摇摇头,也便令军士们放下弓箭,让出一条道来,给这位一路打马止不住呕血的佳夷人。
「他终是不愿在你面前显弱半分!」姬发一面伸手紧紧地握着姬旦微凉的手掌,一面抬眼见到丰将的身影全然消失之后,才回首望着姬旦怅惘的神情轻轻叹息,这一次却再没流露不满之意。
除却武庚这两支专劫粮草的队伍,姬旦行军加快不少,终于和姜尚所领的人马遥相呼应协同作战,使军威进一步大振。
他们这两军隐隐形成椅角之势,奋力剿灭东南一带的叛匪。
经过整整三年的艰苦征战,姬旦终于彻底平复了这场声势浩大的叛乱,顺利讨平了三监,其战争规模远远大于武王伐纣。
跟着姜尚将北逃的武庚诛杀,首犯管叔鲜在兵败后,自觉愧对于先王与侄子姬诵,羞然自尽;姬旦便流放了罪过较轻的其余两位兄弟蔡叔与霍叔。
次年二月蔡叔在极度的自责中病亡,姬旦知其子胡德行皆备,颇有才干,和他父亲大不一样,便力阻朝中排斥此人之议,在行军中休书成王提拔胡作鲁国卿士,协助伯禽执政。
此期间,胡把鲁国治理得很好,姬旦便又把胡封到新蔡,终使周之属地蔡国繁荣。
经过这次战争,姬旦带领下的周王朝才真正征服了关东,从而使成王在全国的统治得以巩固。
终于再次回到国都,远远看到成王亲领百宫相迎之时,姬旦才在姬发怜惜的神色中,发觉自己早巳在两鬓间添了些白发,额上亦多出几许密密皱纹。
这幺多年来,若非姜尚、姬奭从旁相助,以及姬发在阵中鼎力呵护,只怕自己早已丧于征伐之中。
一念至此,姬旦亦觉前尘如梦。
「叔父!你为何这般时分才回转?让诵儿好等。」立于城外相迎大军的姬诵一见到姬旦便策马奔来,到达姬旦身边说道。
他口中虽然抱怨,目中却喜不自胜,高兴之极。
「成王见谅,微臣讨平管蔡之后,趁胜向东方进军,先后灭掉了奄国等众多叛国五十多个,以保我王江山永固。是以微臣归来迟许,恳请成王恕罪。」姬旦下得马来,他不便乘骑立于天子面前。
「叔父好生厉害!」成王刚刚赞道,突又脸露不快,「叔父怎幺还在诵儿面前自称臣下?」
姬旦轻轻地一笑,并不作答。
如今百宫皆在,他自是不能如同私下里一般称呼姬诵。
所幸姬诵再无后话,只跳下马,喜孜孜地拉着姬旦向城中走去,让一边隐匿的姬发暗自叫骂。他原想快些让姬旦回府休歇,但如今见这情势,只怕难以如愿。
果然,王夜半时分姬旦才满睑倦容而归。
「那小于怎幺还是如此不更事?」姬发将姬旦拥人怀中,忍不住再次埋怨了一句。
「那也是你生下的好儿子,你莫要再怪。」姬旦摇头表示他不甚介意。
「他又并非只有你这一位叔父!」姬发听了仍是愤愤不平,「若想要人陪伴,不如早早给他寻门亲事罢了。」
「你这做父亲的就如此关怀自己儿子?」姬旦笑道,突然脸色稍淡,「刚才庆宴之中,我向诵儿建议将国都迁至成周,然后请他在新都正式那日以天子身分册封天下诸侯,而我便可放心趁机将政权交还于他。但是诵儿却避而不答。」
姬发拍拍姬旦后背,他知姬旦选这一时机亦是对姬诵最好,而迁都之谏更为合理。
东都成周久积王者之气,物产丰庶,加之姬旦近来年所制礼乐亦成,这双管齐下之举对姬诵甚是大好。
但姬诵此刻却似不愿,如何不让姬旦忧心。
「小兔崽子不识好歹,如若是我,早给他一顿好打......」
姬发说到半句怱又撑不住笑起来,就算此刻姬诵站在他面前,他也不会伸手痛揍他的孩子。
毕竟对于姬诵,姬发仍感愧疚万分,但他的心已满满地给了姬旦,也只能不作他想。
只是见到姬诵任性,心中难免焦急。
「你别动怒,待我明日进宫劝他便是。」姬旦见姬发仍是当年那性情,在心底也暗自好笑。
于此相拥一晚消却疲累,姬旦再度进宫之时已是第二日下午。
姬诵早令人在外相候,下旨若是姬旦来见,不用通传,即刻带人便是。
而姬旦进入姬诵书房时,发现桌面上摆着一只小小青玉瓷盆,盆口处还用一卷摊开的薄薄竹简相盖。
他见得姬诵见到他时,神色虽然欢喜却微有不安之色,顿时心中一动,几步上前掀起竹简。
姬诵不及阻止,止不住低低地惊叫一声,两只肥大的黑色蟋蟀随着被抛开的竹简跃起,几下就跳得不见。
「成王,这是什幺?」姬旦沉下脸来,直盯着姬诵好似尴尬的脸庞质问。
「叔父,侄儿不过打发一下闲暇时日罢了。」
姬诵嚅嚅而言,说话间拿眼偷偷观察姬旦脸色,似见叔父并未怪罪之意,才又轻快地开口言道:「何况如今天下太平,诵儿不过稍事玩乐,叔父亦不必太过在意吧?」
姬旦看着姬诵这般淡淡神色,竟是毫不将堆放书案两旁的奏章放在心上,袖中还露出一截绿色草根,这般失仪,哪里有半分颐指天下的气势?
跟着想到姬发先前与他这几年来东征西夺,姬诵却如此不惜父辈们打下的江山,这心里气苦,神色越是严厉。
姬诵却不捉斗虫之事,只嬉笑着来到姬旦面前,开口说道:「诵儿正等着叔父前来商讨诸将封赏之事......」
姬旦直视姬诵,看着少年天真松懈的神色,禁不住失望。
姬诵虽表面满不在乎,实则仔细瞧着姬旦面容,但见叔父如此神态,他的眼中反而露出稍许欣慰。
「成五若亲掌执政,定要懂得勤劳辛苦的好处,不能一味贪图享受,如此爱护百姓,励精图治,才能长久享有王道天命。」姬旦却在这时深深地盯着姬诵一气闭目说完,然后对姬诵奉出手中早刻好的简书。
「此篇《无逸》是臣写来献于成王,希望大王迁都后亲自处理政事之时须谨慎仔细,更要礼贤下七,多多关心民间疾苦;同时恳请大王多施恩泽于百姓,以治理好我大周。」
「叔父之意,可是归政于我,而永不再插手朝政之事?」
姬诵原本不甚在意,但听姬旦话到此处不禁焦急起来,「诵儿少不更事,若有过失叔父但责就是,恳请叔父万不可舍诵儿离去。」
"今天子成人理当亲自执政,否则百官猜测,民心散落,对我周室大为不利。」姬旦摇头,「臣终是不能在成王身边,一直代为插事朝政要务。」
「谁说不能?我说可以便可以!」
姬诵在姬旦面前从不称寡人,这番激动之下显出的神情,更是与姬发少年的任性颇为相似,好在姬诵原本性情较像他生母,所以沉默一会之后又再度平息下来。
姬旦虽然没料到姬诵会如此反对,但他此次前来便是请辞,就在刚才他忍不住目露失望之色,而姬诵反显轻微兴奋之色时,他才赫然猜出姬诵定是故作懈怠,以希望自己留下。
「叔父三年在外征讨,跟着两年剿灭余下叛乱小国,同时制礼成乐,助我国力大增。
侄儿尚未好好伺奉叔父以尽天伦,叔父便要离开此处,让侄儿如何是好?」
姬诵上前拉着姬旦袖角央求。
「我以为只要叔父认为诵儿一日不足以接替天下,便不会离开诵儿身边。是以刚才那般作为,也不过是有意求得叔父留下!」
「诵儿如今已十九岁,过得半年就年满二十了吧?」
姬旦听了,这才缓下脸来轻轻叹息,亦改了对眼前少年的称呼,如今才感慨眼前少年身形已远超于他,岁月当真迫人。
「这个时候,以诵儿之才也应足以君临天下。」见姬诵点头,姬旦才笑着又道。
他深知姬诵聪慧无比、行事本是极有分寸,方才亦险些被对方唬弄,此刻静下心来亦不为其所动。
「我已年近半百,实没有什幺地方可再助于你。朝中诸位大臣皆是贤良,他们定会全力相辅我周室。」
「可是,他们之中没有一位如同叔父这般大公无私,全然不计个人荣辱只为侄儿着想:他们也没有叔父的远见与胆识,更加没有你这般识人慧眼......」
「师尚父与召公皆在朝中,他们的才能远胜于旦,加之以诵儿的仁善动逸,日后诵儿在贤臣辅佐之下,定会成为一位有为国君。」
姬旦说完,深深地对着依依不舍的姬诵鞠得一躬,如今他只觉肩上重担已卸,当下心中舒畅,不禁想着与姬发可以功成身退,无忧无虑游于卷阿山中。
「叔父,你当真不能改变心意幺?」
姬诵突然开口,神色间少了几许亲厚,却添了几分异色,但他仍是缓缓地坚定垂首询问:「叔父助我父王灭商、出师东征、拱卫王室,更兼制律典乐,可谓劳苦功高,只不知叔父尚有何愿望,欲让小侄可为你达成?」
姬诵在这里虽然强笑,但清秀的脸上尽是淡淡的慌乱与神伤,看得姬旦心中微怜。
「若成王有心,待臣遁去之后将臣葬于成周的地方,亦表微臣不离成王左右,此生也足矣。」姬旦侧首稍加思索便恭声说道,此乃向君王请奏,他自然便又换回之前对姬诵的称呼。
「寡人明白了。」
姬诵闻言,终于在姬旦面前自称为王,他脸色苍白颓然坐于王位中,眼睁睁看着姬旦转身离去,那修长的背影却仍是带着他所熟悉的云淡风轻之意,这心中不禁好一阵绞痛。
姬旦出宫回到府来心情尤佳,不论姬发如何相逗就是不言,弄得姬发好生心痒,却也无可奈何。
不久之后,成王下旨举朝迁至东都,姬旦终在大典上将王权正式交回姬诵手中。成王大宴百宫那晚,姬旦以身体不适为由提前告退,跟着称病数日不朝。
当姬旦这一日回到府邸斥退下人,收拿细软坐上马车之时,姬发才悟了迁都前那一晚姬旦为何那般高兴--
此刻天下大定,四海归心,姬旦终到了可对政务撤手不管的地步,而姬诵所答应的将姬旦百年之后葬于成周地内,当然是应允了姬旦所提之请,以衣冠冢代为葬之。
「如此甚好,想我那墓地之中不也是一副空棺罢了。」
姬发笑道,一面挥鞭赶车,一面用另一只手掌握着姬旦手腕,续道:「只是如今旦位列诸公之首,师尚父亦且听你所令,加之你又是天子叔父,却抽身而去,你可真舍得?」
「又傻了不是?」姬旦轻轻地责怪,怱又跟笑道:「你怎幺不想想当年那抛弃天下王土之人?」
姬发听到这话,收手摸摸脑袋,也忍不住长笑出声。
然而就在马车行至数里之后,姬发突觉不远处灯火通明,凝神看去却是姬诵率兵守于城门之口,寒衣霜马,不知等候他这辆马车已多久?
姬发只得停下马来缩进车内,他不能在人前露面,但临行前与亲生儿子见上一面,虽是隔着车帘他亦觉无憾。
姬旦掀帘走下车来,怔怔看着纵马缓缓向他移来的姬诵,半晌说不出话来。此刻光景他亦只得静观其变,泰然处之。
「这般晚了,叔父亦有心情外出赏月,可要寡人相陪?」姬诵口中说着,翻身下马,凝望负手而立的姬旦却似再发不出一语,与日间在诸人面前所现的王者气度全然判若两人。
「有何不可?」姬旦淡然笑问。
姬诵突然长长叹息,再次看向姬旦眼中坚持,艰难说道:「幼年时寡人有一段时间疏远叔父,如今想来,万望叔父莫要介意。」
姬旦摇头,意味他从不曾放于心间。
「只是寡人当时并不知晓这般任性之举所为何故,初以为那番举动,只是对叔父与我母妃之间的无稽谣言而动怒。」姬诵坦诚款款而言洒脱自如,终有天子威仪,让姬旦颇感欣慰。
「但是,如今寡人才知这个中原因,与叔父终要弃我而去的理由。」姬诵话尽此处,见着姬旦不过略略挑眉毛而脸上却没有异色,心中也不禁暗服。
姬旦看着立于他眼前这双十年华的少年天子,正于心中思索应对之法,却见姬诵似回过神来,退却脸上犹豫森严之色,斥责左右,突地对着马车跪下,端端正正磕了八个响头。
姬旦不料姬诵如此,心中方正一凛,却见少年转过身来,对着他同样恭恭敬敬叩首八回;跟着姬诵起身,蹬鞍上马扬鞭狂奔而去,竟似下定决心不再回头,生恐会改了王意一般决然。
「那小子此举却是为何?」
车内的姬发不待外面侍卫撤离之声全然消逝就掀帘而出,愣愣地望着姬诵模糊背影,半响说不出下句话来。
「诵儿的确比你更加适合为王。」姬旦叹息着,不答姬发问话,却悠然启唇转了话题。
姬诵既然会寻到自己私下替他祈福的锦盒,当然也会在以后得知姬发的下落,然而姬诵却一直隐忍未发,只等着自己为年幼不更事的他守住这大好江山,然而最终姬诵却放过他们,未取他二人性命,看来其胸怀则更胜以前。
「旦!你这般说话却是何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