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呃……”张之敏捂着心口,黑红的血液自口中大口大口地吐出。
“张大人!张大人……”
“我命……休矣……”张之敏痉挛地取出金针,欲自封筋脉,不料体内五脏六腑一阵绞痛,他大叫一声,抽搐倒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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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城外,落日山庄。烟霞入火光般笼罩青绿的琉璃瓦顶,冲天的厮杀声透过围墙,依稀传入院中。
夏轻尘紧握着拳,站在月桂树下,紧张而忧心地感受着远处的激斗。
忽然,一双大掌温柔地握住他的肩,他微微一惊,扭过头去,对上皌连琨优雅而温和的笑容。
“无尘,今日霞光艳丽,陪我听琴好吗?”
仿佛对外界动静丝毫不在意一般,皌连琨轻轻拉起他的手,朝花园走去。
盛夏的月桂树,繁茂一枝的墨绿之下,宁儿盛装地坐在白席之上,缓缓拨动怀中的琴瑟。弦音悠扬,如清风留恋花香,霞
光围绕流云,盘旋在落日山庄上空,隔离了厮杀的喧嚣。
皌连琨身披华服,头戴面具,手持轻尘宝剑,和着节拍缓缓起舞。
“还记得你刚进京的时候吗?那时,你几乎天天到南王府做客。但我跳的舞,你总是不喜欢。”
“不是不喜欢,而是不懂看……”夏轻尘平静地抬眼看着他。
“现在呢?可以好好欣赏一次吗?”琴音优雅,皌连琨修长的肢体,在落日的光辉中,仿佛傍晚归山的候鸟,矫健又漫不
经心。手开袖舞,雍容华丽。剑气回荡,铁光如虹如影如流星繁华,行云流水,无懈可击。
众生如梦不系爱,执著是苦千百哀。
漫长的岁月,磨灭了恨,也磨灭了爱。匹敌帝王的权势,让他丧失了追求爱人的机会。本以为不会再为爱心动,却意外地
遇上了他。文弱的气质,同病相怜的感觉,以及初见那一刹那单纯的善意,让他沉寂已久的内心,泛起了波澜。对他强烈
的愿望,让内心也不知不觉回到了年轻的岁月。
精美绝伦的一剑,如同花开灿烂的爱情,无奈的手,紧握着剑柄,想挽留花落之前最后的美丽。眼中泪,心中事,意中人
——静静坐在对面的人影,是自己今生最后的追求。但为何倾心的总是得不到,得到了却又转瞬即逝。
夏轻尘一言不发地看着眼前精湛的剑舞,面前舞剑之人,对有着让人难以抗拒的魅力。对自己来说,他是长辈,是朋友,
是自己的对手与逃避的对象。他对自己复杂的态度,正如自己对他复杂的感情,暧昧纠缠,理不清是爱是怨。他的形影,
就像是此刻面具下脸,始终看不清是喜是怒或是悲伤。他就像是酝酿成熟的酒酿,在每一个脆弱的角落,诱人迷醉,又让
人胆怯地抗拒。那双漂亮的手,总是仿佛认真又仿佛玩弄,在自己想不到的空隙间,抚上自己的脸颊,让人起寒又让人怦
然心动。
“假如我不是王爷,假如我只是御花园中一名小小的侍官,你是否会接受我的爱意?”
“假如你不是王爷,你便失去了对我表达爱意的机会。”
是,他是夏轻尘,从离开中州的那天起,就注定不再是卑微者可以轻薄的对象。舍弃过往的懦弱,他的内心,只陪伴这个
世界最高的存在。
“我低估了你的智慧与能力,因为在我的眼中,你始终是一个孩子。”皌连琨停下舞步,静静立在原地。
山风吹动月桂丰茂的树叶,沙沙的声响,如同夏轻尘此刻的呼吸。
风止乐停,兵戎之声冲破院门。成群的神策军之中,一抹修长的身影,缓缓走入花园。玄黑的衣摆,金色的龙纹,慢慢擦
过粗糙的石板砖。
“袤儿,你来了。”皌连琨缓缓取下脸上面具,一双桃花眼春风沉醉一般地笑着。
“轻尘,我来接你回家了。”皌连景袤手按腰间敛波,缓缓踏上织花的地毯。转眼看向席上,正坐着自己望眼欲穿轻尘。
久别重逢的内心,个澎湃地激动着,然而又因这场景,各自压抑。
“回哪里的家?是我送他的冷香净苑,还是你那清冷的熏风殿?”
“世上,只要有我的地方,就是他的家。”手握剑,敛波剑铮然出鞘,耀白剑身如初雪凝霜,寒意逼人。夏轻尘担忧地欲
言又止,却在
“我已经很久没见过名剑在空中华丽翻飞的模样了。那是你大哥还在位时,皇朝全盛的风华岁月。”皌连琨随手一抛面具
“袤儿,陪我舞一曲如何?”
起剑势。出身同族的叔侄,出身同源的两口宝剑,在落日的凉风中,缓缓相对。落叶沾地,悠扬琴声再起,杀意瞬间爆发
。
利刃似风似水似浮光掠影,削落一树草木丰华。空中翻飞纠缠的人影,似虚似幻似神鬼穿梭隐现。互相敲击的两口名器,
激落一天火花,似硝烟似星辰似烟花灿烂,一声声震动夏轻尘肺腑。
“还记得我当年教你习剑吗?”皌连琨剑刺剑扫,敲击皌连景袤手腕“你总是害怕得不敢握剑。”
“我记得,你总是用蔷薇的花露作为习剑的奖励,手把手地教我握剑。”皌连景袤剑挽剑绕,缠住来使凶猛的剑势,手肘
一抵,两人互相架住,对望一眼。随后一掌对开,转身再击。
“你是我的亲皇叔,你说过,你会一直用自己的剑,保护我的安全。可是你……你为什么……”
剑锋贴面而过,两人颤动的眼角,瞥见对方擦肩而过的身影。寒光过处,轻声裂帛。
“你长大了,不再需要我的保护……从你登上龙位的那天起,你就不再当我是你的皇叔……”
是的,从何时起,那个拉着自己的衣角,围绕在自己腿边的孩子,一眨眼成了冷漠的王者。从何时起,他们之间不再有爱
,不再信任,变得小心翼翼、步步为营。为什么他爱的人到最后总是变了,为什么越想挽留,最终却成了敌人。皌连琨无
奈而绝望地握紧手中剑柄,青光挥洒,划出道道鲜血:
“袤儿,我只想拥有能力,去维护自己在乎的一切。”
“所以你选择了背叛!”为何自己总是遭受背叛,为何至亲之人总是相继离弃自己,为何出卖自己的,总是最亲近的人。
皌连景袤一声大喝,敛波之剑在空中绘出千道光流,荧光飞泻,所过之处,血痕透过衣衫渗出“赶走二哥,逼我退位,江
山对你,真这样重要吗?”
“昨日朝堂,今朝乡野,我已经厌倦了这种无奈。你既无心龙位,何必眷恋这残破的江山,不愿将它交予残破的我!”皌
连琨扬剑指天,震荡周身气流,轻尘之剑,万钧砍下,龙袍袖中,缓缓滴下鲜红的血液。
“江山何来残破?伊人在,长相守。”琴音激昂,敛波挽出怒潮狂流,漩涡卷向皌连琨胸前。皌连琨立剑直挡,反招推出
,剑如繁花吹落,飘忽鬼魅,困住皌连景袤身周。
“家不在,人离别,留不住,如何不算残破?我的至亲至爱一个个全都遗弃了我,就连你,我最亲的袤儿,你也舍我而去
!”
“就算残破不堪,你又何以忍心落井下石!”皌连景袤怒上眉山,剑招快攻,逼得皌连琨被动后退“我一直不愿相信,劫
持粮草的人是你,不相信你会为了龙位,出卖自己的姓氏。皇叔,你让我好失望!”
无谓被误会,皌连琨一心打定主意,终结亲儿犯下的错误,终结这个漏洞百出的算计,也终结自己那悲哀的宿命。他默默
弓起后腿支住身体,连反数招,忽觉胸口一闷,顿时气喘连连“呼……呼……留不住的人,一如你不愿回头的心。失去的
太多,就唯有握住手中仅存的一切。我已失去了至亲的你,不想再失去至爱的轻尘。我的爱,从来不曾改变……”
皌连琨突然沉气一挺,逞能运招。微微发颤的声音,合着铮鸣的琴声,缓缓诵唱轻狂的诗句:
“往来人间,谈笑无碍,半是疯狂半是仙。指洞庭为酒,渴时浩饮;君山作枕,醉后高眠。把珊瑚砍倒,栽吾琪树,天河
放浅,种我金莲。伊人在,长欢常乐,执手相伴玉阶前……”
逞能之剑,青辉耀动,一闪之间。皌连琨手握轻尘剑,疾步奔向皌连景袤。势走凶猛,万点归一,正是生死之招。皌连景
袤敛神以对,凝神一剑,极招上手。敛波利光开启,运气一握,挺身接招。
殊不料——
一声深入骨肉的闷响,牵引席上座下深入灵魂的震惊。
尘埃落定的同时,皌连景袤难以置信地看着深入对手心窝的剑身,偏离在自己身旁的轻尘剑,缓缓坠落石板的地面。席上
脱口而出的呼喊,瞬间消弭无声。
“九叔……”
“袤儿,你终于肯叫我九叔了……为了再听这句九叔,我等了好久”皌连琨伸手握紧他的手背,缓缓拉向自己“答应九叔
,南王府的一切罪行,到今日为止……”
“九叔……”
“我只是希望,可以有能力,让你再做我的袤儿……”豁尽最后一丝气力,皌连琨扬手举掌,猛然拍向皌连景袤胸前,将
他一掌推开,敛波之剑同时脱体而出,他心窝上的伤口同时喷出鲜血,飞洒在落日的霞光中,形成凄艳的红。
“九叔——”
痛彻心扉的呼喊,挽不住失力后跌的身影。皌连琨被自己的掌力推出,快退数步,仰面倒地。
“琨……”一把接住他倒下的身体,夏轻尘托着他跪坐在地上,伸手用力按住他胸前血如泉涌的伤口。
“轻尘……”
“别死……我不准你死……”夏轻尘疯狂地堵住他胸口的血窟窿“你对不起我,你还没有偿还……”
“抱歉……”皌连琨颤抖地抬起沾血的手,想再一次描绘眼前这张脸,然而看见指尖的血渍,又不忍玷污地迟疑了“告诉
我……你心里可曾爱过我……”
眼中的容颜,依旧是那样美丽无暇,动容的神情,让自己感觉到被在乎,只可惜,他残破的心,已无法再为他跳动。
“爱过……一瞬间。”血液从指缝中喷出,泪水自眼眶下滑落。
“哈……哈哈哈哈……”笑声微弱地在风中颤抖,皌连琨似是绝望又似是满足地扯出一抹微笑,全身突然猛地一抽搐,血
溅三尺。
“琨!”
“轻尘……睁开眼……”皌连琨眷恋地眯起美丽的桃花眼“我需要时间,记住你的容颜……”
夏轻尘轻轻一颤,慢慢睁开湿润的眼睫,静静看着他唇边淡淡的笑意。
“九叔!九叔……来人呐,快止血……”
渐渐远去的声音,渐渐模糊的视线,半生为爱所累的皌连琨,忽然感到一阵微凉的倦意席卷而来。他缓缓闭上美丽的桃花
眼,慢慢放下了举在半空的手。
可惜这是盛夏,飞舞的落叶不是花……
半世浮萍随逝水,一宵冷雨葬名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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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夕阳城外,赫炎苍弘身怀弯刀,疾风闪电般急速奔驰,身影快如鬼魅。所过之处,只余劲风一阵,不留痕迹。始终不停的
脚步,显示内心的焦急,脑海中,反复回想着飞鸟传书的简短字句:
夕阳尽头,杀夏无尘。
夕阳的尽头——曾经作为秘密交易地点的落日山庄。南王府的信息,加上探子回报的消息,一一吻合,夏轻尘确实落入皌
连琨手中。轻尘……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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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日山庄之上,皌连景袤抱着皌连琨依旧温暖的身体,无泪地哭泣。
“九叔,我不想你死……袤儿不想让你死啊……九叔,你这是为什么……为什么啊……”
轻轻晃动着手臂,却唤不醒臂中沉重的身体。紧闭的双眼与嘴唇,是永远得不到答案的不解。夏轻尘的内心是说不出的沉
重与阴霾。他缓缓支起身,想要站立起来。突然间,背后忽来一阵短促的脚步声。他猛然一回身,腹上忽来一阵冰凉的麻
痹,剧痛瞬间蔓延开来。他瞬间恍惚地看着宁儿放大的脸。
“黄泉独行不甘愿,王爷最喜欢的就是你,你就陪他去了吧。”宁儿颤抖地说着,缓缓松开了手中的象牙柄。
“啊……”夏轻尘轻呼一声,颓然倒地。
“轻尘!”皌连景袤一把抄住他倒下的身体,只见一把精致的匕首,深深没入夏轻尘肋下“轻尘!啊——”
皌连景袤举剑朝宁儿一挥,后者引颈待毙的瞬间,青从一旁蹿入,一剑挡开剑势,抱起宁儿翻上屋顶,跳墙而去。
“追!”
神策军侍卫一步跟上,紧追而去。
“啊……”匕首深入腑脏,鲜血自血槽中汩汩涌出,夏轻尘眼中渐渐失去焦距。身体顿时失去支撑一般,挨着皌连景袤滑
了下去,意识逐渐昏迷。
“轻尘!轻尘挺住啊!”皌连景袤搂起他绵软的身体,一手按压住他的伤口,一手握住匕首,缓缓拔出。
夏轻尘发出一声轻喘,当场昏迷,
就在此时,园外忽然想起打斗之声,零星的兵刃相交声中,一抹魁伟身影,快速冲进花园。冷然神情,飞驰不停的脚步,
冲杀于神策军的夹攻之中,如入无人之境。出手不留痕迹的弯月,所过之处,断金削骨。
赫炎苍弘凭借直觉冲入落日山庄之内,赫然惊见皌连景袤手握匕首,从夏轻尘体拔出。而夏轻尘惨白的脸上双眼紧闭,倒
在血泊之中,不知是死是活。当下一阵血气直冲头顶,两眼赤红地提刀而上:
“轻尘!”
赫炎苍弘冲上前去,直接抢人。皌连景袤丢弃匕首,一手紧搂昏迷不醒的夏轻尘,一手紧握宝剑警觉十分,不料对方直呼
夏轻尘名讳,让他一时分神。错愕瞬间,弯刀划出新月弧线,一招削中皌连景袤紧搂夏轻尘的手臂,血液喷溅而出,玄黑
的龙袍之下,是深可见骨的刀痕。
“啊……”皌连景袤紧护爱人,回剑拆招,铿锵数下,退开距离,周遭神策军一拥而上。
“保护主上!”
“死开!”赫炎苍弘一声怒吼,抬足一顿,顿时地陷三尺,震退一波攻击。
“轻尘……”皌连景袤手捂夏轻尘伤口,急于包扎止血,无奈刀光已至面前。心焦之下,狠招上手,提剑猛劈。铿然一响
,刀剑相碰,面露杀意的两人同时看清了彼此面目,不约而同地发出一声惊异:
“是你!”
“竟然是你”赫炎苍弘手上运劲,猛力推开距离,突然冷笑出声,“哈……原来如此,原来是你!原来这一切都是因为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