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非轻声呵斥谈笑:“别说了,谈笑。”他又望向父亲,低声说:“爸爸,我知道自己对不起你,辜负了你的希望,可我
是真的喜欢他,我想跟他在一起……求你,原谅我们吧!”
韩涌维望着他,好久,他问:“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是宁可死了都不愿跟他分开是吗?”
“……”韩非低着头,说,“是的,我宁可死都不会跟他分开。”
韩涌维哈哈大笑,他招招手,对那几个人说:“汽油,浇上。”
直到汽油当头浇下,韩非才反应过来,父亲不是开玩笑,他是真的想弄死自己。
韩非惊愕的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的看着父亲:“爸爸……?”
谈笑急了,大吼着:“韩涌维,你想做什么?他可是你亲生的儿子!”
韩涌维瞥了他一眼,将打火机递到谈笑手中,说:“你,去烧死他。”
“呸!你脑子有病是吧?你这个神经病,老东西——”话没说完,一把枪抵在了谈笑的太阳穴上。
韩涌维说:“烧了他,我就饶了你。我韩涌维说话算话。自己选,你的命跟他的命,你更想要哪一个?”
谈笑干咽了一下,他听见了扳机扣动的声音。
他知道,只要自己说选择韩非,他立刻就命丧黄泉。
不能!决不能这样死了。他还年轻,还有卧病在床的母亲需要赡养,还有事业刚起步……还有很多……
不能这样死了!
可是韩涌维的枪就抵在他的脑袋上。这把枪他曾经在韩家见过,是韩非从父亲抽屉里摸出来给他看的,当时两人还用这把
没有上子弹的枪表演歹徒与警察的游戏玩。
这把枪不是玩具枪,只要韩涌维手一动,他就立刻命丧黄泉。
那么……是韩非重要,还是自己的命重要呢?
韩非惊呆了,他从未见过这种场面,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脑海里一片空白,身子不停的抖,整个人虚虚浮浮。
他看见谈笑抖索着,朝自己走来。
打火机卡擦一声点燃了。
谈笑的脸在火苗后面跳动,一时间竟那么陌生。
韩非张了张嘴,勉强的笑了,“谈笑……别开玩笑了……谈笑……”
谈笑的双手在颤抖,可是他没有停下脚步,一步一步朝自己走来。父亲的枪就抵在他脑袋上。
韩非开始浑身发冷,他摇着头,想往后退缩,可是却一步也动不了。
他又看向父亲,惊讶的说:“爸爸……你做什么呀?爸爸?”
没有人理会他。
谈笑边走边喃喃的念着,泪流满面:“我不能死的……韩非……原谅我……我不能死的……原谅我……”
他口里不停的说着,来到了韩非跟前,两眼失焦望着韩非,“对不起……对不起……”
韩非拼命的摇着头,他不信!
他不信父亲会真的烧死他,不信谈笑会烧死他!不信!不信!绝对不信!
“谈笑……我是韩非啊,爸爸他逗你的,谈笑,快把火熄了,我身上有汽油,会点着的。”韩非哽咽着,轻轻柔柔的说。
一弯冷月悬于半空,惨淡的光射在他身上,如霜雪般的银辉。
父亲说:“你这畜生,想死今天我就成全你,让你死在你那勾当手里。”
谈笑跪在他跟前,身后的韩涌维催促他,“点燃他。”
打火机朝韩非凑了过去。
韩非摇着头,惊恐的瞪大眼,拼命哀求着:“谈笑,不要!谈笑……求求你快停手,谈笑……求求你快住手!啊啊!啊!
啊——!”
火苗一下子蹿了上来。
谈笑抱头痛哭。
韩涌维一脚将他踢出去,关上了仓库大门,从外面锁了起来。
很快的,仓库内部被大火吞噬,浓烟滚滚,从门的缝隙里泄了出来。
长伯赶过来,跪在地上,拉着韩涌维的衣服,哭着求他,叫他放了韩非,求他快去救火。
可是韩涌维面无表情的说:“这样败坏家声,乱了伦常的畜生,烧死的好。”
长伯不停的给他磕头,可是他脸上还是一点表情都没有,站在那里看着大火吞噬掉了仓库。
长伯又爬到谈笑身边,哭着求他:“谈先生,求求你快去救救少爷,救救他啊!他可对你一片真心啊!救救他吧!”
谈笑双眼呆滞,坐在地上,一动不动,就像被抽去了魂魄一样,不知道自己刚才做了什么事,说了什么话,不知道刚才发
生了什么。
仓库里的火烧红了半边天。
韩非在大火里,眼里渐渐渗出了血泪,滴在右脸颊上。他一字一句,像染血的刀锋:“我恨你们,我永远不会原谅你们,
生生世世恨死你们。生生世世恨死你!”
他的话,随着大火飘到了仓库外,一干人等听得心惊肉跳,浑身发凉。
大火越来越浓,越来越烈,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天边也染了血。
那张带泪的脸,带笑的脸,消失在大火中,凄艳的红,在大火里一点一点褪去,淡的只剩下了一片浓雾。
“你们记住,我不要轮回,不要转世,不要投胎!哪怕变成冤魂厉鬼,我也不会放过你们,我会杀掉你们。”
“我会回来。”
“我决不放过今日害我的任何一个人!”
57.黄粱一梦(六)
数月之后。
韩家。
“叮铃铃”电话铃声响。
韩涌维接了电话,是个年轻女孩子的声音,她问:“您好,请问韩非在家吗?”
“不在,他去美国留学了,几年内不会回来,请不要再打电话来了。”
啪一声,电话挂掉。
长伯走进书房,给他倒了杯茶,然后缓缓道:“老爷,我想跟你说件事,打搅你几分钟。”
“什么事?说。”韩涌维放下文件夹,看着长伯,眼镜片后,是一双世故而绝情的眼睛。
就是这么一双眼睛,曾亲眼看着儿子被火活活烧死,见死不救。
长伯收住厌恶的目光:“我想……辞了这份工,回老家养老了。我这身体也不行了……”
“行。我回头叫管家给你结账。”
“多谢。”
长伯转身就走,韩涌维突然叫住他,“长伯,等一下,我有话要问你。”
“老爷请问。”长伯垂下头,并不看他。
韩涌维看着他,忽然安静了下来,半日,缓缓道:“没事了,你下去吧,我累了。”
长伯抬起脚准备离去,又停下,转身对韩涌维说:“老爷,我在你家工作了二十多年,小少爷是我看着长大的,现在他死
了,您心里一定是不难过的,可我阿长难过,我会为他哭。以后每年清明鬼节我也会给他上柱香,烧些钱。但是老爷你百
年之后,想想看,会不会有人为你哭丧?”
韩涌维没有发火,他只是用手揉着太阳穴,不发一语。
长伯说:“做人,是要看良心的。虎毒还不食子,您可比虎还狠呐!”
“够了!你给我闭嘴!”韩涌维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大声呵斥,“做出那种败坏伦常之事,他不要脸我还要脸!活着也只
会丢人罢了,不如死了干净!”
“是,老爷说什么就是什么。”
长伯走了之后,韩涌维一时觉得心里堵闷,头也疼的厉害,就放下工作,回房间休息去了。
他仰面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看。房中一片黑暗,黑的像个漩涡。
韩涌维盯着这片黑暗,突然疲倦的捂住了脸。
“生生世世恨死你们,生生世世恨死你!绝对不会原谅你……”只要一闭上眼睛,就能听见儿子临死前说的话。
忽然窗边似乎有红光在跳动,韩涌维一惊,哪里着了火?
他连忙下床,走到窗户旁,撩开窗帘,只见西南边的后院火光冲天,浓烟滚滚,天边像被血浸染。
依稀听见下人们在喧嚣:失火了!失火了!快救火!
火势看起来不小,按照风向,很快就会蔓延到主楼来。
韩涌维心里袭来一种很不祥的感觉,迅速披上外套,收拾重要的东西。
屋子里很黑,黑的伸手不见五指,他在墙上摸了半天也摸不到灯的开关。
突然,房门被轻轻推开,发出一阵吱悠悠的声响。
一片红光铺进了大片黑暗中。
韩涌维只觉得嗓子提到了喉咙眼上,眼睛一眨不眨,盯着门边看。
先是一只莹白的裸足踏了进来,在暗中晕晕生光。轻轻的,脚尖占地,接着是大红色的衣摆,带着火焰。
门被推到一半,大红袍子像火蝶一样飘动,惊艳的脸探出半张,眼波流动,掩唇而笑。
韩涌维干咽了一下,冷汗披了满面。
站在他眼前的,不正是数月前被自己活活烧死的亲生儿子吗?
韩非将整具身子都露了出来,韩涌维这才注意到,他身上的衣服不是红色,而是火焰。
但是那火焰下的皮肤却没有一丝灼伤的痕迹,容颜甚至比从前更加动人——就像死去的妻子一样,像极了。美极了。
他站在黑暗里,对着自己微笑,像一朵悄然绽放的赤莲,骤然间把整个房间都照亮了。
“父亲。”韩非静静的站在那里,对着他笑,声音淡淡甜甜,“我回来了。”
一股从未有过的心悸感让韩涌维无法挪动脚步,头晕目眩。
他几乎窒息,整个人僵硬住,语不成句,“你、你……”
韩非笑道:“爸爸,我是非非啊,你曾经最骄傲、后来最不耻,放火烧死的儿子啊。”
韩涌维瞪大眼睛,想看清楚这到底是梦还是现实,却见韩非掩唇轻笑,那眉眼上挑,竟跟死去的妻子一个神态。
他呆住了,不能言语。
韩非将额发拨开一点,露出整张脸,月亮一样皎洁,只是右眼角多了颗红色的液体。他笑着问:“你是不是想问,我怎么
没有死,是不是?”
“……”韩涌维的脸惨白的像个死人。
“你来看看这个,我是生呢,还是死?”韩非又对他笑了笑。
刹那间,韩涌维被惊得魂飞魄散,往后踉跄好几步,跌倒在了书桌上。
碰翻了椅子,桌案上的笔墨纸砚都砰砰落了一地。
那张脸,哪里还是人的脸。狰狞的暗红色,翻开的皮肉,分明是被大火烧过。宽袖中那白骨粼粼的五指,被一层暗红色的
皮包裹着,像枯瘦的柴一样。
两眼空荡荡的,血泪不停的往外流。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你到底是人是鬼!”韩涌维总算把自己的声音找回来了,他竭力镇定下来,声音干涩而沙哑,简
直不是自己发出来的。
韩非用宽袖遮住自己的脸,往后退一步,语声带笑:“怎么回事你不是最清楚?三十天前,你将我活活烧死了呀,爸爸。
”
我被你们活活烧死,非常非常痛苦,因为恨你们,所以我死之前将所有思绪都留在你们身上。因为死前的执念太深,所以
就不会烟消云散,而是滞留在人间。
就像这样——
脚步轻移,朝父亲走来,小心翼翼的避开地上散落的墨水,像一只涉水的仙鹤。
在父亲面前停下时,他又放下宽袖,将那张脸重新露出来。
厉鬼的脸。
韩涌维几乎找不到自己的声音,他无处可退,只有呆呆的看着他。
他竟然没有死!太可怕了!太可怕了!他竟然没有死!
“我好痛呀,爸爸。我被火烧的全身都痛,皮肤都焦了……爸爸,我好痛呀,你怎么忍心呢?我是你的儿子啊。”
韩涌维咬牙切齿,终于鼓足勇气,问:“你想做什么?”
韩非怔忪一下,随即展演一笑:“当然是来拿你的命。”
等到消防队员赶过来时,火势已无法控制。
韩涌维被困在书房里,无法营救,葬身火海。
火灾原因不明,着火点是西南边的一片空地——据说那里数月前也发生过一次火灾,烧掉了仓库。
死者除了韩涌维,还有其他五个下人,据说曾跟韩涌维上过战场。
警察与消防队员忙碌奔波,救护者、喧闹声、哀嚎声充斥着那个夜晚。
只有长伯看见了角落里站着的那个红衣少年。
他在笑。
***
韩家少爷从美国赶了回来,做了笔录之后,就离开了那个城市。
所有人都以为大少爷受不了打击而离开了伤心之地。
韩非继续了学业,读完大学后,在B市佛陀街开了一家寿衣店,莲花。
一个因为执念而存活于这世间的孤魂野鬼。
日日焚香礼佛,诵读佛经。
每到夜晚,他就用刀在墙上一刀一刀刻着那人的名字——亲手点火烧死了自己、又销声匿迹的谈笑。
八年如一日,一日比一日难熬。
世间万物,因果轮回。总有一日他会找到谈笑,会亲手拉他一同坠入阿鼻地狱,共受无间之苦,还完前世今生所有的债!
***
冬阳捂住脸,泪水披了满面。
“够了!别看了!已经够了!”
58.隐匿
催眠室里很安静,在场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冬阳捂住脸,泪水披了满面。
ben压低鸭舌帽沿,遮住了半张脸,看不清他的表情。
瑞克推了推鼻梁上的银边眼镜,表面上看起来很镇定,事实上他的手一直在抖。
只不过是兴奋的抖动。
催眠已结束。
玛丽惊愕掩唇:“怎么会!他竟是鬼!”
有专家提出疑问:“真是鬼的话,怎么会接受催眠?”
“传说的灵魂是无形无质的,这人明明有触觉……完全不符合最基本的物理学定律,声学、光学、能量的。所谓灵魂,是
反人类反科学!缪谈!”
“灵魂其实也可以称之为脑电波,死后有的脑电波强烈的,离开了肉体还存在于空气中。而有的就消散了。身体只是个容
器。”
“灵魂学上解说,灵魂是存在的,死后的灵魂,的确能记忆生前和临死时的一切经过。因为我们都有成见,认为看得见的
东西就存在,看不见的东西就不存在。要知道——看见的东西不一定存在,看不见的存在,不一定无。譬如:空气、电、
原子等等,肉眼哪里看得见?”
“本人认为灵魂不属于物质范畴,起码不属于我们所处的三维元次的范围,因而出体的灵魂不可能和滞留于人体中的灵魂
相遇或者进行沟通。”
“我们活在这世间做人,大家都没有‘死过’,活人讲死后的真相,不过是隔靴搔痒。大家所认知的,几乎全部来自传说
与猜测。”
“英国汤姆森在《科学大纲》里说过,灵魂是有精神感应力量,我们方才所见到的一切,包括受催眠者的身体,也许只是
他死前遗留的磁场造成强大的精神感应,激发幻觉。所以我们才能看得见,包括能触摸到他的身体——事实上,不过是幻
觉,一切都是幻觉。”
众说纷纭,众学者雄辩伟论,一时分不出胜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