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上轮椅,曹国辉推安淮上楼,走到一间病房门口时,正撞上开门而出的崔孝先。
咋一见安淮,崔孝先猛地愣住,但马上恢复平静,淡淡的问:“你醒了?”
安淮勉强点了点头:“衍冰在里面?让我见见他?”
出乎意料,崔孝先立刻应允:“进去吧,正好他刚醒。”
这回轮到安淮愣住。
崔孝先看着他目瞪口呆的模样,突然失笑:“不用吓成这样,衍冰没事,不过一个星期不肯睡觉,太困了,这孩子也真够傻。”
崔孝先的态度,实在……
只是这个时候,安淮也无心多说,叮嘱曹国辉:“你等在外边,我自己进去。”
曹国辉点了点头。
安淮转身推开病房的门,静悄悄的滚动轮椅进去,生怕声音太大,惊吓到屋里的人。
可是等他转过死角,看到病床的时候,才发现衍冰正半躺在床上,睁着一双清醒白醒的眼睛,静静的朝门口这边望着。
安淮本觉得有好多话想说,但是现在两个人面对面了,却突然不知从何说起,两个人傻傻的对视良久,衍冰突然轻轻的说:“我听到你和爸爸在外面说话的声音……你醒了?”
安淮心里猛地一颤——如果他没记错,这是发生那件事以后,衍冰第一次主动和他说话。心头一热,安淮缓缓的移到衍冰床边,近距离看着他明显消瘦的脸。
“你痩成这样,显得眼睛好大……”
“……”
“……但是,我还是喜欢你以前的样子。”
衍冰垂下眼睑,轻声道:“……你原来……并不是这么说。”
——我本以为你是天使……没想到……原来你是魔鬼……
曾经,安淮这么说过。
“我口口声声说爱,但是……我并不懂怎么爱。”安淮试探的去握衍冰的手,衍冰瑟缩了一下,安淮便不再坚持,只问,“到底我们在一起,是因为爱,还是因为其他?如果是前者,衍冰,我还有机会的,对吗?”
“……”
安淮轻轻的笑了笑:“没有答案也没关系,我可以等。”
“你能等多久?”
“今天,明天……每一天。”
衍冰猛地转开头,忿忿道:“一辈子那么容易承诺吗!别哄我了!”
安淮无奈的笑了,小心翼翼握住衍冰的手,衍冰挣了一下,却被安淮紧紧的攥住,“试试看吧。”他低声说,“只要还有爱,我就可以等……”
衍冰猛地咬住了嘴唇。
“砰”的一声,门突然被推开了,随着一声“衍冰哥哥”,小猪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衍冰哥哥……”突然看到坐在床边的安淮,小猪愣了愣,猛地收声,小心翼翼绕到病床的另一边,拉住衍冰的另一只手,望着安淮:“老师……你……好啦?”
安淮出事时的景象,对小猪这个小孩子来说,还有小小的阴影。
安淮笑了笑,朝小猪伸出手:“小猪,过来啊。”
小猪犹豫了一下。
“来啊。”安淮加深了笑容。
小猪嘟了嘟嘴,想了想,终于放开衍冰的手,朝安淮跑过去。
安淮把小猪搂进怀里,问:“你看,老师已经好了,对不对?”
小猪想了想,终于点了点头:“……嗯!”
“那么你不怕了?”
小猪裂开嘴笑了,一阵猛摇头:“不会!”
安淮在小猪额头上亲亲,偷偷抬眼看衍冰:“但是……衍冰哥哥还有点怕,你帮老师劝劝他,好不好?”
小猪点了点头,从安淮膝盖上滑下去,爬上衍冰的床,摇着衍冰的手道:“衍冰哥哥,你不要怕老师啦,他好了,你看你看,他好了……”
衍冰猛地咬住嘴唇,忿忿片刻,终于道:“奸诈!”
小猪愣了愣,兀自不明所以,强调道:“好啦,已经好啦。”
面对这样一个天真懵懂的小孩子,衍冰实在板不下脸。
安淮看进衍冰的眼神,似乎捕捉到一丝希望,小心翼翼道:“衍冰……好了……对不对?”
“……”
安淮不甘心,再接再厉道:“我们已经浪费了好多时间,衍冰,给我……我们一个机会,好吗?”
衍冰垂着眼睑,依然沉默。小猪不明所以,手脚并用爬到衍冰身上,搂住他的脖子道:“衍冰哥哥,你也快点好吧,你们再带我去公园,好不好?”
衍冰被他搂得透不过气,一时间大脑一片混乱。安淮看在眼里,伸手把小猪拉回来,抱到自己腿上:“小猪,让衍冰哥哥冷静的想吧,我们先出去。”
小猪出奇的乖巧,听安淮这么说,立刻乖乖的点头。
安淮看衍冰一眼,后者仍然低垂着头,不出声。安淮无奈的笑笑,转动轮椅,朝门口滑过去。小猪搂住安淮,把脸搭在他肩膀上,看着衍冰——衍冰哥哥在想什么?老师不是已经好了?他还在生老师的气吗?
“衍冰哥哥?”小猪小小声再叫一次。
这声音似乎惊动了衍冰,他猛的咬了咬嘴唇,似乎下了决心般,突然道:“我……我不知道……一切顺其自然好了……”
安淮浑身一震,猛地回头:“衍冰……你……你说……顺其自然?”
衍冰纳纳的侧开头,抿着嘴唇犹豫着,低声道:“……顺其自然。”
安淮这次听清楚了,猛的转身,冲回衍冰身边,又惊又喜,安淮一时语无伦次:“我、我不大明白……你是说……我们可以、可以从新开始?”
衍冰却轻轻的摇了摇头。
安淮顿时懵了,呆呆的望着衍冰:“既然我爱你,你也爱我,为什么不可以?”
“是……”衍冰低声说,“你爱我,我……也爱你,但是……”
“但是什么?!”
衍冰轻笑了一声,却不回答,只说:
“你昏迷的时候,我每天站在病房外,隔着玻璃看你,那时候我心里很……空灵,好像又回到最初认识的时候,你在红堪体育馆门口,唱那首《海阔天空》……我隔着玻璃看你,从来没担心过你醒不来,我就这样看着你,已经很满足。别人都觉得我一站就是一天好无聊,其实不会,我们有过快乐的日子……我只不过是回忆了其中的七天。”
衍冰说着,唇边突然绽放出一个动人的笑容,视线落在被单上,梦幻而迷离。
安淮看在眼里,一时不由得痴了。
突然间两人都无话,谁也不舍得打破这宁静,时光在这一刻突然停顿,倒流……似乎又回到那个午后,阳光在空气中俏皮的跳跃,爱情,就萌生在一念之间。
如果时间就停留在那一刻。
如果爱情就停留在浅浅一吻。
如果……
“如果一切都没发生过……多好……”衍冰低低的叹息,伸手把小猪抱过来,搂进怀里,“如果发生一切之后,我仍能像面对小猪一样,可以坦然的看你的眼睛……多好……”
不能从新开始,是因为我不知道如何面对。
我说顺其自然,是要我的心顺其自然。
安淮突然了然一切,怔怔片刻,轻轻的,试探的问:“如果时间可以治愈一切,我可以等,等到你能面对我的那一天。”
“为什么……不去另找一个自己喜欢的人。”
安淮良久无言,突然伸手过去,握住衍冰的:“这一个,我找了十六年,如果要再花掉十六年找另一个,我宁愿用这十六年去等待现在这个。”
衍冰眼神猛地跳了跳,受不住安淮灼人的眼神,悄悄的把脸藏进小猪的肩颈里,低低的,呓语般的哼了一句:
“……随便你。”
从衍冰病房里出来,安淮老老实实让医生检查,医生走后,曹国辉站在安淮病床旁边,一副要倾谈的模样。
“什么事?”
“港报的赖总编刚才打电话过来,问起你的情况,还问,要不要他们出一个正面的报道,来澄清这些日子的流言蜚语。”
安淮惬意的躺下,淡淡道:“有什么好澄清,即使报道得有些离谱,我的确是同性恋。”
“可是,继续这么报道下去,影响很恶劣。”
“总要闹一阵子的。”安淮淡淡的说,“越描越黑,还是顺其自然吧,或者也不是件坏事,我也很想牵着衍冰的手,坦然接受公众的目光。”
曹国辉讶然,纳纳道:“这样……可行吗?”
“试试看……毕竟以付氏现在的处境,还能差到哪里去?”
“这么乐观?”
安淮淡淡的笑笑:“以付氏和崇业在今日香港建筑业的垄断地位,既是同时受到重创,也很被其他企业趁机凌驾,只要小心经营,付氏摆脱危机,并不是太难……萧家那边怎么样?”
“萧衍华伤得很厉害,几天前才出院,他住院这段时间,崇业一直由萧老太太打理,不过,毕竟年纪大了,有些力不从心,所以,到目前为止,我们仍应付得来。”
安淮点了点头,突然想起了什么,又问:“我没记错的话,下个礼拜应该有一个慈善拍卖会。”
“对,你想出席?”
“嗯……”安淮沉吟了片刻,嘴角突然微微上扬,“我曾经答应过衍冰,要拍下雪佛莱那辆新款车,送给他,拍卖会那天,正好是他生日……”
曹国辉一怔,半晌,突然玩味的笑了:“我想……那场拍卖会,该是这场风波后,你和萧衍华的第一次碰面。”
“对。”安淮点了点头,“所以,在这之前,有很多事要准备……”
的确有很多事要准备。
接下来的日子,安淮和崔孝先在病房里进行了一次长谈,至于谈话的内容,衍冰不知道,即使是作为安淮心腹的曹国辉,也没有在场。
三天之后,安淮提前出院,出院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探望付良。
父子俩的谈话,简短而直接。
付良有句话,让有备而去的安淮也止不住意外,甚至,震惊。
付良说:
“你和衍冰的事,你自己想办法解决,你要记住,你是姓付的人,你要爱男人,轮不到任何其他人说话!你要有这个魄力,也要有这个霸气,只有这样,我才能真正放心,把付氏交到你手上!”
这句话,直至多年以后,仍对安淮影响斐然。
回去之后,安淮和曹国辉两个约齐和付氏关系一向良好的五家报社或杂志的主编,这五家,每一家单拿出来,都是香港传媒界的权威。
至此,万事具备,只欠东风。
转眼间,到了慈善竞拍正日,这也是和衍冰的事情曝光之后,安淮第一次在公开场合出现。
车子在会场大厦前停下,安淮才迈下车门,立刻被记者包围——
“付先生!对于被曝光性向的事件,您有什么要发表?”
“付先生真的是同性恋吗?”
“付先生……”
“付先生……”
安淮被团团包围,环境狼狈,却不损胸有成竹的微笑:
“抱歉各位,我昨天已经接受了港报经济版的独家专访,对于众位的问题,都做了很详尽的回答,各位只要耐心等到明早,一切问题都会有答案。”
“能不能提前透露一点?”不死心的记者追问。
安淮微笑看那记者一眼,淡淡道:“既然是独家专访,怎么好透露?”
举手投足间的稳稳自信,让安淮于不利场中不输阵势,记者见这角度问不进去,立刻转换话题:
“付老先生这次入狱,令付氏的股价大受影响,对此您有什么要发表?”
安淮面不改色,淡淡道:“这件事对付氏的冲击,远远不如外界传闻,付氏几十年的基业,这点风波并不足以动摇,呆会儿的拍卖会上,各位也可看出点端倪——就快开场了,各位,不如稍后的记者招待会再谈吧。”
说完转身带曹国辉进场,留下可怜的助理殿后。
入场时人已经到了七七八八,首席位上正襟危坐的,赫然就是萧衍华。
安淮的脸色冷了冷,走过去隔着一个席位坐下,才刚坐稳,便听邻座阴冷冷的声音:“付氏现在还有闲心参加慈善拍卖吗?”
安淮冷冷扬了扬嘴角,却并不回应,直直晒了萧衍华一道。
萧衍华嘴角抖了抖,也不再说话。
整点拍卖会开始,一件件拍卖下来,安淮没太用心,小拍怡情,并不执着于拍到手。
萧衍华亦是。
直到最后一项拍卖品雪佛莱新车出场。
“下面是雪佛莱驻港公司为本次拍卖会捐赠的新款高级轿车一部,起拍价78万!”
几轮叫价,竞标价叫到98万,安淮朝曹国辉示意,曹国辉点头,高高举起手里的牌子:
“150万。”
“付公子150万!”司仪高声道,“150万有没有更高?”
安淮有意识扫了萧衍华一眼,果然见他的助手蠢蠢欲动,两个人低声耳语片刻,助手举起牌子:“200万!”
“200万!萧公子叫200万!还有哪位更高?”
“250万!”曹国辉稳稳的举起牌子。
萧衍华似乎深吸了口气,助手看着他的脸色,犹豫着举起右手:“300万!”
安淮抻动嘴角,轻轻的笑了笑,曹国辉心领神会:“350万!”
价钱叫到这个地步,旁人已经不再出价,谁都看得出,这项竞拍,已经衍变成付氏和崇业之间的较量,两家近来都经历不小的风浪,到底谁个更强,似乎即将从这把竞拍中见分晓,一时间,场中一片寂静。
萧衍华沉不住气了,冷冽的目光透过薄薄的镜片射出来,狠狠钉在安淮身上,安淮悠然自得的笑了笑。
“举,400万!”萧衍华狠狠的发话。
助手一阵犹豫,低声道:“萧先生,这……”
“这什么!举!”
助手一凛,讪讪的举起牌子:“400万!”
“400万!”司仪兴奋的叫道:“400万有没有更高?萧公子叫价400万!400万一次!400万两次!400万……”
“500万!”安淮稳稳的打断司仪的话,转头,微笑着面对萧衍华:“这部车我也是钟情已久,萧公子,实在抱歉,不能让爱。”
这次轮到萧衍华不语,助手小心翼翼道:“萧先生,不能举了……数目太大了。”
萧衍华紧闭着嘴,沉默半晌,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