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厢闹剧未了。那去林中寻材草的张忠却惨叫着逃了出来----怎料这座似静谧清雅的林子,竟也藏有强盗。
张路斯断后护家人先逃,不敌群盗围攻,陷了险境;张路靖自是不能旁观。忿怒本就未平,乘着火气,杀性一重,抬手间把数个大汉杀个尸骨无存。
直到把跌倒在地的“兄长”扶起,为他掸去沾上身的尘土,关心问道----“你没受伤吧?”才突然意识到:竟和他面对着面了……
被那人惊奇注视,张路靖立时六神无主,心脏狂跳不已。听他求他救助家人。
虽不乐,但不愿拂他意愿,便出手相助。
岂料,在功成转身时,却又见他……眼中的恐惧……
这恐惧的神情……
他曾在十六年前见过……
即将化龙前一刻,钱塘来寻他,他虽紧抱了他在怀,目中却是实实在在的怕着----
----当时他就心灰意冷,暗想:他终不可能完全不在意龙、人之别……
----天赋的足以毁天裂地的神力,即使是宽厚如他,也终是会惧怕……
----而今,竟不小心,又重覆前事……
张路靖暗悔,心中一痛,几欲泪下,忙转身离去。
只是那目光,就已让他……
万念俱灰……
却在此时,突又身后那人大喊----“别!别走!!你是二弟!!你是小靖!!是不是!!”
小靖……
小靖……
小靖!!!
----你原是记得我的……
大哥。
(十六)
水,是透明的碧色的。
夕阳金辉洒下,晚夏凉风拂过,平静的绿湖,便漾起织网鳞波。
汝阴西湖,为颍河、清河、小汝河、白龙沟四水汇流处,水深莫测,广袤相齐。
在可与天池比渊的水底,一条巨龙盘身卧眠。
它一对壮美龙虬高耸,烨烨喷火的虎目微闭;蛇躯蜿转着悠长,鱼尾摇摆着活泼;须髯飘飘带风,鳞鳍闪闪有光;鹫趾狞厉,鹰爪勇猛……
水波微漾,一池的静谧被打破了。
随着轻柔波动隐隐传来的,是朗声的韵唱----“五帝五龙,降光行风。广布润泽,辅助雷公,五湖四海,水最朝宗……”
----修道士,以灌注了灵力的声音,歌颂着它的功德,祈求着它的加护,行云布雨以济苍生。
它无动于衷,连冷笑都欠奉一个。继续长眠。
----开玩笑,它又非司雨龙神,只要看守好这西湖池底的封印神陵,不被岁星凶神外逃,人界是旱是涝又与它何干?
曾经,最爱的,便是那幽咽碧水浸着蜿蜒龙身的冰凉。
清静犷幽……
直至,孤高的寂寞,被温柔的关爱取代……
……………
……………
张路靖做了个梦----一个十数年来反复经历着的梦境。
那凡身肉胎,却得了他全部眷恋的“兄长”,在银色的月华下,温柔的在他颊上轻吻,笑笑的追问他的心愿。
他说----月能成愿。
他终是哄骗了他……
张路靖要骂,狠话到了嘴边,终化成无力的叹息。
兄长的气息太熟悉亲切,他无意拒绝……
然后,感到身旁的温暖开始远离,本能的又贴过去……
咦?温暖……?
张路靖猛得睁开眼,看见兄长正狼狈不堪的、努力要把他缠上来的四肢扳开。
“大……大哥?”他讶道,一时搞不清此时此地。
“二弟。”张路斯傻傻的停下手边的动作,微笑招呼。他昨夜一不小心在此睡熟,早上醒来,正要起身离去,不想张路靖却手脚并用,蛇一样的向他缠来。他正暗骂----臭小子十多年没一点长进。不想,已经极力放轻的动作,仍是惊醒了他。
青年迷惑的俊美容颜还是有些陌生的,但莹润双瞳中纯真的茫然,引出的是埋葬在记忆底渊的熟悉爱怜。
看看四周,日光早洒满了简陋的房间,张路靖理清了思绪,微觉不好意思。也翻身跳下床。
“小靖,不再多睡了吗?”张路斯看他白晰肤上一抹潮红如涂脂抹粉,暗笑。但也知道,若把笑意表现在脸上,定会惹恼他。便故做冷静沉稳之态,问的关切。
“嗯。”张路靖答的含糊不清,无限倦恋的看眼床铺,和……大哥的身体,毅然摇头:“不睡了。大哥不是想尽快回颍州吗。我们还是赶早出发吧!”他说完,麻利的扯过衣衫穿好,出门打水洗漱。
他在还是“汝阴龙君”的时候,生命里的大半时间就在梦中打发。恢复神力离了善化庄后,也是随心所欲的闯祸,无所事事就睡大头觉,好不惬意。
只是现在,他即已决定了要做人,就得依人的作息规律,可定要改了贪睡的习惯才行----张路靖暗暗告诫自己。
各自整理过仪容。张路斯知二弟要相询济成子卜卦之事。看他一脸赶人的诡异表情,知他不想他旁听,便自去寻张忠等家人。吩咐大家备好行装,尽早起程。
他前脚出门,元清便到了,说师父相请。
红衫青年在脸上挂上与面对长兄时载然不同的冷傲,自随小道童去了。
张氏一行人休息的住所是道观偏房。穿过条碧柳斜偎的九曲回廊,元清将张路靖领到正堂神殿,施礼拜别,自行离去。
张路靖进殿抬头,见古朴庄严的殿堂正中,供奉的是真武大帝,披发仗剑,足蹑龟蛇,形象威猛。
道教神祗中,真武大帝又称太玄真君,道行高深,地尊位显。据传他原是净乐国的王子,母“善胜夫人”怀胎十四月而生,父母呼之为“太玄”。师拜紫虚元君,在太和山修“无极上道”乃至大成。太和山亦因他得名“武当”。
真武大帝像旁,另立有金童玉女,乃真武得道前身配的玉剑及剑鞘修成的仙身。
察觉到张路靖来到近前,神前默拜的济成子转身迎上,谦和问道:“龙君昨夜睡的可好?”
他问得亲切。但张路靖怎么听怎么觉得油腔滑调,暗骂这些道士个个奸似鬼!
“少在那边客套。我只是来取应得报酬的。”他毫不客气,单刀直入:“我问你,你为我大哥卜卦,封象有何预示?”
----他本是龙族神将,灵格所限,不通卜课占卦之术;故才需精擅此道的济成子指点。
济成子指指神案上所供一枚竹签,道:“我为张公卜卦,结果即在此签。”
道人神色平和,张路靖无法从他表情看出端倪,左手凌空而摄,将桌面上的卜签取在手中。
紧张的看去,一眼扫过,他蹙起修眉,怒道:“济成子,你这是什么意思!”
原来,那青竹卦签上----竟空无一字。
济成子见他恚怒,也不惧怕,只是叹道:“龙君,贫道有言虽知你不乐听,但亦不吐不快。我修道近百载,求道养德,算得上是机缘莫深,方才初窥天道之境……而你,即生为仙灵,为何却反要入这百丈红尘……自寻烦恼?须知,世间生物,灵性各异,是以往往同类相护,异类相残。你本为龙神,只因未识过人间情爱,才会迷恋眷慕。可需知,张公一介凡身,不过百年寿限,你所妄求的,只是转瞬即逝的虚幻罢了……”
张路靖本就气忿,又听他不答所问,却说教个没完没了,不耐烦打断,骂道:“罗嗦!这话还用你来告诉我,天仙精怪慕人入世下场如何,多的是先例录在古籍坟典!只是,我又不似那些低阶精怪,一味只图贪恋凡人肉欲……”
----他本是理直气壮,说着却又脸红起来。
----济成子“灵性相异”“同类异类”的讲个不停,分明是在暗示要他莫以仙灵之体去与凡人交合,他自然想及先前窥过的那周兴与妻妾的房事……
“我只是想陪大哥过完他百年一生,又不是要与凡人女子苟合贪欢。”他解释着,回想起过去听闻的一些前事,又别扭起来----天条上说,兽妖阶低,灵性不足,与人相交会折人阳寿。故此严令禁止,倒算情理之中。
但织女、七仙慕凡,与人相恋情真意挚,她们天仙精气纯净,与人交合,对人有益无损,天庭为何还要干涉,棒打鸳鸯,迫得有情人天各一方?
“哼!还好,我现在除了仙籍,也不用受那些禁制!便是那天条严格,也与我无干!”
他越想越觉天规荒谬,也懒得多辩,粗暴定论。
济成子听他这番话语,呆立无语,只是哑然----
莫非,这位龙君……
他……
竟还未自觉……
他对张路斯的感情……
其实也是……
----他即不懂,他若揭破,岂非凭惹他心海生波,挑起情孽起缘……
“龙……龙君……”济成子苦思半天说辞,才又劝道:“且不说张公,龙君可知,你若强留人间,定会惹来血光之灾……”
----这非恐吓。
济成子修为不及师兄袁守诚,昨日他为张路斯卜了卦后,即以出身元神去强窥张路靖的命运……
破碎虚空所见的未来景象虽是混沌不清,只是----幕天盖地的血色火焰,却是鲜明到令天地失色的……
江湖逆流、山陷地崩……
那舞于灰暗天宇力挽狂澜的火龙,是唯一希望……
只是,照它那样的做法,必定会……
………
………
“龙君前尘之事,我亦曾有听闻,即是千辛万难保了这身修为,你又何苦……”
“道长!”张路靖抬手,制止济成子言语,神色甚是坚决。
当初,他离开钱塘时,那烈性友人也曾如此言语相逼,劝他改变主意。他当时是怎么答的----
“……这龙身与千载修为,本是得自死去的汝阴君。即它存活已是我们逆天强留的结果,便是无德被殛又怎样,就是再上一次斩龙台又如何……”
“我,主意已定,剡龙行事,或猖狂驳德,却,唯心而已。”
济成子见他目光甚是坚毅,知劝说无谓。他修身养性,虽行善济世,但只为修行之功,实则淡薄人情,对张路靖的执着极是不解。
红衫青年固对己身命运毫不在意,却时时刻刻牵挂着张路斯。他见济成子神情恍忽、心神不定,便又去追问兄长的卦占结果到底是祸是福。
济成子仍在懵懂,迷惑自语道:“张公?他那是祸,还是天大的机缘?福兮……祸兮,岂是我所能断的……怕是张公自己,也是说不清的……”
张路靖听得仍是一头雾水,他也知臭道士们素来打谒成癖,火大讽道:“难道一个凡人命果,也算不可泄露的天机吗?”
他傲性上来,也不再追问济成子。丢了那枚青竹卦签到地上,拂袖而去。
济成子木然的看着落在脚边的竹签,拾起它,默看一眼,心道:“张公之事,贫道其实已告知。龙君,你还未明白吗----这无谶之卦,正是张公的命果啊……”
眼看张路靖一身红衫已消失在曲廊拐角,济成子忙追出两步,高声叫道:“龙君!切记----你虽是龙族神将,修为精深、神通非凡,但也莫要强为不可为之事!!慎判己力极限,或可免去灾祸!!”
他话音未落,眼前一花,见是张路靖又“飘”回大殿。
红衣青年面上冰霜尽融,还大方的给了他个笑容,眸中光华灵动,竟是艳光逼人:“多谢道长指点。”言毕,又恭敬的弯腰行礼,才再度转身出门。
济成子给他先倨后恭的态度弄得不知所措,看他背影瘦削,步筏坚定沉重。心里突然涌起说不出的情绪----
张路靖一身喜庆的艳红落在他眼里,也都散落成了无尽的凄凉孤独……
想到这高傲性烈的龙神注定的下场,他唇动了几动,想要再劝几句,终是欲言又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