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重视你,棠棣,你是神殿的孩子啊,大家都是神殿的孩子,我已经失去了铭季那孩子了。重视你的生命,棠棣,不要想着复仇,忘掉它。"
太祝深叹了一口气,缓缓说道。
"我不能!太祝,你知道我不能!"棠棣激动的喊道。
"你的命运多舛,但没想到竟能险恶到这程度。"太祝苦拧着眉头。
"你从不听我劝告,棠棣,然则你必须听一次。将这一切都忘了。"
太祝说到这里,沉思了许久,然后才接着说道。
"包括辛夷公子。"
说出这句话后,太祝感到了一份虚脱感。
棠棣只是沉默,这两天他的心始终为女嬉的事情所充斥,并没有想到辛夷。他无法再去想辛夷,他有着深深的自责啊。
"你的玉佩赠予了辛夷公子是吗?"太祝平缓地问道,他的惊讶已经过去了,当楚厉王拿着玉佩来问他的时候,他才知道他最不希望发生的事情发生了。仿佛是命运的做弄,这份孽情始终无法避免也无从逃避。
"是的。"棠棣略为吃惊,他不知道太祝何从得知,又为何谈起这个话题。
"你们......"话刚开口,太祝便停止了,他不知道该如何问,如何告诉棠棣。如果以前他有所顾虑而没对棠棣说,那现在他更是什么也不会说了。
"太祝,你打岔了原先的话,回答我问题。你一向隐瞒我,可能包括我的身世也是吧。"
棠棣目光犀利的看向太祝,而太祝十分愕然。
"你说我命运多舛,我会等候属于我的宿命。知道总要发生,那便不要阻止,该来的总会来。"
棠棣深刻的话语再次让太祝愕然,那仿佛是洞察了命运的轨迹后的话语。
***
朝殿,辛夷列入大臣的行列,他穿着黑色的礼服,长发扎髻,系着黑色绸带,庄严而高贵。他尚未到加冠之龄,所以尚未能戴冠。
"左徒,寡人命你陪同公子辛夷出使赵国。"跪坐于屏风前的楚厉王一脸的冷戾,他的目光落在跪伏在殿下的新任左徒身上,说话的时候,他甚至没有看辛夷一样。
楚厉王下了这样的命令,没有让其大臣有探讨的余地,他便起身离开了。在得知棠棣身份后,楚厉王更坚定了他的决心,他绝对不会再让辛夷与那位觋--他唯一的子嗣有任何联系,这遭受诅咒的罪恶情感,他要斩断它。
辛夷绝美的脸上苍白而冷冰,楚厉王离去后,他尾随而去。
在走廊上大步追上楚厉王,辛夷拦住了楚厉王。
"我不会去赵国。"
辛夷冷冷的说道,他很坚定。
"由不得你。"楚厉王冷笑着,敢于违背他意愿的人除了太师不会再有第二个人。
"是吗?可是我不会去。"辛夷尖锐的说道,他即使内心仍旧是畏惧楚厉王的,但他不会退缩。
"你没有选择余地,那是你的身份所带来的一份义务,一位王位继承人的义务。"楚厉王神情冷戾的说道,倘若是以往,恐怕刚才辛夷的顶撞早就招来了一记耳光。
"我再也不会任由你摆布,我不屑这身份。"辛夷冷冷一笑,肆无忌惮地回道。
"你确实让我有点刮目相看了,辛夷。"楚厉王审视着辛夷,严刻的嘴角上扬,露出一个残忍的笑,那是个令人血液凝固的冷笑。
"那么你试试看,看你如何打败我,如果你认为你有其能力的话。"
楚厉王低头逼视着辛夷,他那高大的身躯给人一种不言而喻的强烈压迫感。楚厉王有力的手钳住辛夷瘦弱的肩膀,他在十指上注入力道。辛夷强忍着疼痛,泪水几乎溢出,然而他没有求饶。当楚厉王放开辛夷时,辛夷已经抬不起他的手臂。纤瘦的辛夷无论如何都不是强悍的楚厉王的对手,无论从哪一方面而言。
"我的子嗣惟有辛夷而已,王位也将由他继承。"
从神殿回来后,在太师居所的凉亭上,楚厉王如此对太师说道。他已经从太祝嘴里知道了一切,并对太师既然从一开始就知道感到吃惊。因为棠棣是太师最亲密的姐姐的儿子,而太师却始终都将这个秘密藏在心底。
"如果楚姬认为那就是她的报复的话,那对我而言根本不算报复。"
楚厉王挽起太师的长发,亲吻着太师的长发。楚姬在被楚厉王侵犯后,便离开了王宫,所以楚厉王并不知道她怀有了自己的孩子。当楚姬再次返回王宫的时候,那是在太师下狱后,性格刚烈的楚姬在朝殿上自刎,并将她与楚厉王的儿子偷偷送进了神殿。他将她的弟弟关在了神殿里,而她将他唯一的子嗣也丢弃在了是神殿里。
"‘棠棣'多好的名字,听起来更像一句诅咒。"楚厉王轻笑着,抬头看着太师那如同大理石般冰冷的美丽侧脸。
棠棣,意味着亲情,而太师之所以将其取名为:"棠棣",更在于棠棣是乱伦所生之子。
"上一代的罪孽与纠葛就此终结吧,没有必要引申下去。你会很乐意听到这句话的,若玟。"
楚厉王停止玩弄太师的长发,不声不响的离开了凉亭。
水池的荷花早已凋谢,枯槁,几只白鹤从池上飞过,发出秋的悲鸣。
9
深夜,太祝看着辛夷秀美的身影从神殿的过道上走过,看着他朝棠棣的居所前去。太祝悲天悯人的望着暗淡的月光,他第一次感觉到这一切都是宿命。
难以入睡的女嬉终于睡下,棠棣这才从女嬉的房间走出。在走廊的过道上,他看到了辛夷的身影。
"辛夷。"夜风有点冷,而辛夷却穿得很单薄,那柔弱的身影让他不禁想拥他入怀。自从从秦国回来,他们就一直没再见面。
"棠棣。"辛夷回过头来,见是棠棣,绽出了笑容,他朝棠棣奔跑而来,抱住了棠棣。
棠棣抚摸着辛夷的发丝,沉默不语。
他不知道这两天里,他是否想念过辛夷,然则他的心情是沉重的,激不起一丝喜悦。
"棠棣,我想你。"辛夷踮脚,双手搂着棠棣的脖子,吻住棠棣。
棠棣回应着辛夷的吻,那甜美的吻唤起了他全部的感官,他是如此的爱着怀中的人。
"棠棣,你的眉头都拧在了一起。"亲吻过后,两人分开,辛夷留意到了棠棣的消沉。
"我没事。"棠棣回道,他不想将女嬉的事情告诉辛夷。
"你看起来很消沉,有点不像我所认识的棠棣。"辛夷捧着棠棣的脸,再次将唇送上,他喜欢眼前的人,即使是略带忧愁的时候也有着难以言语的魅力。
棠棣没有说话,他尽情的吻着辛夷,随后双手抱起了辛夷,将辛夷抱走。
辛夷的爱,可以安抚他的心,安抚他的灵魂。
在棠棣那间简陋的寝室里,棠棣激烈的索取着辛夷,辛夷感觉得到棠棣有着几份异样,但他并不怪棠棣对他的粗鲁。
激情过后,辛夷虚脱的躺在棠棣怀里,抚摸棠棣的脸庞。
"你送我的玉佩被我父王夺走了,那玉佩似乎有着什么秘密,就连太师也知道有它的存在。这很奇怪,棠棣,你有想过你可能是一位王族吗?"
辛夷有一搭没一搭地说道,他累了,有些昏昏欲睡。
"看来,你根本就不是棠棣之子,也不是觋......"
辛夷终于睡着了,不再呢喃。
棠棣曾经不在乎他的身世,但现在,他逐渐的意识到他的身世,似乎是一个刻意隐瞒的秘密。
凌晨,棠棣在神殿门口送别辛夷,两人依依惜别。
目送辛夷离开后,棠棣转身看到了站在他身后的太卜。
"我们相爱,这不是罪。"棠棣抬头对太卜说道,他没有遮掩也无须遮掩,在太祝看来,一切都很清楚,他们两人的关系早就非同一般了。
"棠棣,我有话跟你说。"太卜神情凝重的看着棠棣。
"我也有话问你,关于我的身世,太祝。"棠棣严肃的说道。
"你问吧,我都告诉你。"已经到了极限了,太祝很清楚这点。即使棠棣不主动要求,太祝也很可能就在今晚告诉棠棣。
太卜沉默了许久才开始说道:
"棠棣,无论你日后将发生什么事,但你仍需保有自我,别为其左右。"
棠棣点了点头,而太卜慎重的一再叮嘱棠棣。
"太师有位孪生姐姐叫楚姬,棠棣,这应该是你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但请你在日后记住她,她是你的生身母亲。"
太卜缓缓说道,他的声音平缓而真诚。
棠棣露出了愕然神情,他张了张嘴,愕然的看着太卜,一句话也说不出。
"不,我知道她。"最后,棠棣打破了这沉默。
太卜在神殿正殿上对棠棣讲述了他的身世。那时,神殿的屋檐上,射出第一道晨曦,东方已经破晓,新的一天即将到来。
***
天已亮,神殿不再是宁静的了。
棠棣仿佛尚在梦中,看着空荡的四周,太祝早已经不在了,然则太祝所对他说过的每句话,仍烙在他的脑子里。
女嬉只穿着轻薄的衣服,赤着足,嘻嘻哈哈的唱着歌。
棠棣强行制住了女嬉,将她带回属于她的寝室。
"女嬉就拜托你了。"棠棣对一向照看女嬉的一位老巫女吩嘱道,随后他离开了神殿。
对于女嬉,他并无太多牵挂,毕竟神殿里的巫觋都会照顾她,而太祝也不例外。
如果同性之间的情欲是因为辛夷的美好而得到解释的话,那双重的乱伦却比什么都来得丑陋不堪。
太卜只讲述了棠棣的身世,却没有讲述辛夷的身世,那属于另一个众人心照不宣的秘密,却不包括在棠棣的身世里。倘若要将故事完整的讲述,那将是一个极具讽刺意味的悲剧。血统将两人紧紧的联系在一起,他们就如同是一对重叠的影子,只是互换了位置。
就如同楚厉王自己所言,那是楚姬的报复。
楚厉王将她的弟弟囚禁于神殿之中,而她将惟一拥有他血脉的子嗣遗弃于神殿之中,让其以最为卑微的巫觋身份长大成人。
对棠棣而言,这一切犹如晴天霹雳。
他与辛夷竟是同父异母的兄弟,那他与楚厉王又有何区别,不,这世界上再也没有比他更污秽的人了,他是一个从出生便遭到诅咒的乱伦之子。
什么棠棣之子,这一切都是欺骗。
棠棣惟有冷笑,现在他逐渐的看清了他的命运轨迹,他并不恨太祝为何到现在才告诉他,也不恨知道内情的太师为何什么也不告诉他。
这样的身世,根本难以启齿。
那么他能恨谁呢?
他第一次有了对毁灭的渴望,将自己毁灭掉,这拥抱自己弟弟的躯体,这个丑陋不堪的灵魂,他是一位遭诅咒的乱伦之子。
可悲的是即使这样,他仍旧爱着辛夷。前一夜还在他身下喘息的令人消魂的爱人,他再也不能拥抱他了,他这丑陋的身体再也不能碰触他。
"棠棣呢?"当太祝发现棠棣不见的时候,他慌乱了起来。
"他出去了。"巫觋们回道。
"什么时候外出的?"太祝焦虑的问道。
"刚出去。"见到棠棣离开的巫觋回道。
"快将他找回来!"太祝焦急的叫道,他说不清楚,他有种恐惧感,他太了解棠棣的性格了。
他本该盯着棠棣的,在告诉他这一切后,他本该盯着他的。然则那时的棠棣是如此的沉寂,无论他说什么棠棣都无法再听进去,于是只能期望他能独自一人冷静一下。
***
酒宴,棠棣是熟悉的,就如同他所熟悉的他所演奏的曲子。
那种杂吵,荒淫的酒宴是最为松懈的。况且又由于是在户外,所以周边更是没有护卫,没有提防。何况,谁会提防一位穷途潦倒吹萧谋口饭吃的乐师呢?
棠棣冷漠的看着早就醉得东倒西歪的景靖纪与昭楚合,他知道他的时机到了。
他几乎是不费吹灰之力就混进了景靖纪举行的酒宴里当乐师,由于昭楚合与景靖纪平日交往甚密,棠棣知道他会有机会一起杀了他们。
匕首就藏在棠棣的衣袖里,棠棣会抽出它刺进这两个罪恶之徒的心脏。
棠棣是从其他巫觋口里知道那晚糟蹋女嬉的两人身份,知道身份后,他也明白了为何太祝一直不肯告诉他。对于如此有权势贵族,身为弱势的确实是不能做什么,甚至付出生命也未必能复仇。
棠棣迟疑过,他隐隐想到了辛夷,他曾经不畏惧死亡,但现在他有所顾虑了。然则当知道自己的身世后,棠棣彻底的绝望了,他憎恶自己,憎恨这样的血统,为自己竟是辛夷的兄长而几乎疯狂。他渴望毁灭,这一切对他而言完全是场梦魇。
在那灯光绚丽,光怪陆离中醉倒的主客,并没有人留意到一位乐师以掩耳不及之势冲向了席位。棠棣的匕首刺进景靖纪的胸膛的时候,景靖纪一脸的茫然,他对上棠棣一张冷戾的脸,一口血从嘴角流出。
不知是否是跳舞的舞姬先发出了尖叫声,随即酒宴一片的混乱,人人四处逃窜,几案推翻,酒与食物撒了一地。混乱声过后,最后是一片血光。
当昭楚合试图逃跑的时候,棠棣揪住了他,狂暴的将染血的匕首猛烈的刺进对方的胸膛。
血液在沸腾,脉搏在狂张,棠棣那冷戾的眸子里,有着嗜血的欲望。
身边的每一样事物都显得如此的不真实,昭楚合倒在他的脚下,鲜血不停的流,他的身子在抽搐,然则已经说不出话。而几步之遥,景靖纪已经断气身亡。
终于,有护卫赶来了,他们制服了棠棣。
在争执中,棠棣刺伤了两位护卫,他的身上也受了伤,一身的血,分不清哪些是别人的,哪些是自己的。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
在棠棣倒地昏迷的那一瞬间,他看到了辛夷悲痛欲绝的脸庞,泪水从他那苍白的脸上划落。
辛夷,对不起,请原谅我......我......
因失血过多,棠棣昏迷了过去。
***
捆吊,鞭打,烙印,火与血。棠棣被折磨得不成人型,他奄奄一息,遍体鳞伤。
他下的是死狱,事实上等待他的将是车裂。对于敢刺杀贵族的奴仆,刑法自有其残酷而不公平的规定。
当天亮后,消息传开了,这样的事情是鲜有发生的,事实上是无法想象的,无论如何都是需要极大的勇气与愤怒。
陷入昏迷之中的棠棣,仍旧被吊着,他有着强大的精神力量,但他的精神力量已经无法胜过他所受到的折磨下,躯体的伤害与体力的消耗。
死囚狱里的执刑官有着人性最为黑暗的一面,他们早就已经习惯了施与痛苦,漠视他人的死活,甚至能在实施酷刑的时候感到强烈的快感。他们已经不能称之为人,而是一把鞭子,一把剁刀。
仅是一夜之间,血肉迷糊的棠棣出现在了楚厉王的面前。
楚厉王站在牢栏外,面无表情的看着牢内被高吊着的棠棣。他的身边哈腰着一位满脸横肉的狱司。
眼前的血肉模糊的年轻男子,楚厉王有其印象。那是他的儿子,棠棣,一位禁忌之子。
在他抱着太师离开神殿时拦阻他的就是这个十分年轻的男子,几乎是由太师抚养长大的孩子,却有着与他年轻的时候相近的性格,蔑视一切又不受约束。这个人,确实是拥有他血脉的人,他的儿子。
然则楚厉王对棠棣并没有多少感情,他一直是个无情而狂妄的人,没有什么是能让他在乎的,或许有,但那是他唯一在乎的,想得到又得不到的一个人。
"放下他。"楚厉王的脸上没有表情,但声音却冷戾无比。
狱司赶紧让手下将棠棣从吊架上放下来,他虽迷惑为何楚厉王会到这里来,对这样的一位死囚感兴趣,但却不敢迟疑。他畏惧楚厉王,每个人都畏惧他。
死狱对楚厉王而言有着深刻的记忆,十八年前,太师就曾经被关于此,他残忍而无情的折磨他,甚至薰盲了他的眼睛。充满血腥味与霉味的死狱,是楚厉王所不愿到达的地方,这里有着太多鲜明而他不愿想起的记忆。
十八年前,楚厉王将他同父异母的弟弟关于此,而今关于此的却是楚厉王唯一的子嗣--一位同样年轻,拥有王位继承权却在神殿里以卑微巫觋的身份长大的俊美少年。